难道他要这么说——
亲爱的今天天气真好,对了,差点忘记告诉你了,有个人从你出生开始就拿你做实验,你现在情况其实糟糕透了,这全都怪他,不巧那个人就是你的亲生父亲。
这么说吗?当然不能。
严少泽低头在光屏上调出江天的身体记录,就像是给自己找个借口拖延时间。
施歌说不必担心对方承受不起,因为对方是江天。
可就因为对方是江天,他才不知道要怎么开口说。
很长时间,他对这个人的心情都非常矛盾,非常。他一边本能的排斥着对方,一边又不由自主的被吸引。是啊,江天和他太像了,他们都是军人,都是军事指挥家,都经历过无数场战役,区别就在于江天的履历比他要光辉不少,但是这或许不过是因为对方处在一个更加动荡的时代。他们都是独居动物,而他自己,即使身处熙攘之间,内心身处也依旧形只影单。
但是至少他还愿意伪装出亲切友好,拉近自己和其他人的距离,就比如他已经习惯于面带微笑。而江天,却根本不在乎这些,直接将自己放到所有人都无法触及的位置。所以从一开始严少泽就觉得,对方其实比他要漠然得多。
严少泽对自己说,他喜欢的是施歌这样内心真正有阳光的人。不不,或许也不是施歌,上一世的楚洋可能更合适他的假想。
但是从第一次在被关在冷室,缺氧到神志恍惚差点窒息时,江天对他伸手开始。他们好像就被一条看不见的线牵扯在一起。他不得不承认,如果除去对方的性格,江天实在太对他的口味。然而他却在下意识的排斥对方。好像是要反抗冥冥之中的注定。
即使江天带他回家,他也不认为对方对他有什么深入的想法,与其说是不认为,或者更应该说是不想认为。现在想起来,江天算是在追求他吧?但是他的行动也太没有水平了。严少泽觉得自己当时要是意识到了江天是这个意思,一定会扶额叹息。
但是现在,他好像已经看到了江天的另外一面。在他透过观察窗一瞬不瞬的凝视自己的时候。他忽然就心软得一塌糊涂。可能是这和江天以往以来的形象太过不符。也可能,是他从对方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严少泽带着点玩笑的想,或许这就是所谓的移情作用?
谁知道呢?
然而,从方如那里得到的信息却让他觉得心疼。原来看起来声名煊赫的江天,反而比一般的普通人还要孤独。
尤其是……江时居然!
江天居然被自己的亲生父亲作为实验对象!
各种纷杂的感情从心底翻涌上来,让他无可名状自己的心情。
严少泽手掌按在光屏上,忽然握成拳头,狠狠砸了下去。
光屏出于保护机制,颤抖了一下消失在空气中。
“怎么了?”施歌在他身边担心的问。
严少泽没回答,因为他现在已经听不到外界的声音了。江时……这两个字,一下子将他拉入了往昔的回忆中。
他觉得他和江天很像不是没有道理,他们都是年少成名。只不过,严少泽却是因为自己幼年时早早显露的在数学上的天赋。
严少泽上辈子父母都是国家的机密项目的专项研究专家,也就是所谓的“特工”。当然这些他在很久以后才知道,在那之前,他一直以为自己的父母不过是普通的科研工作者。
在他记忆中,小时候有段时间,家里隔三差五就会来很多叔叔阿姨。他们会和爸爸妈妈谈很久,他那个时候听不懂大人们在说什么,但却敏感的察觉到,那些叔叔阿姨的注意常常在自己身上。
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在数学上显露的天赋越来越让人吃惊,父母开始给他不断的灌输数学方面的知识。这当然引起了他的逆反心理,曾经有段时间非常的厌恶自己父母。长大之后他也就以为这不过是父母望子成龙的表现。但直到今天,他已经从那个世界上彻底的消失了,也没有搞清楚为什么父母那么执着于让他走上科研的道路?
他当然没有屈服,很快,他就追随自己的愿望报考了军校。某一天,他突然接到电话,有人告诉他,他父母半个月之前去世了。父母工作很忙,十天半个月不回家也是常事,他根本没做过这种设想。
对于所谓的,在深山里的基站工作,劳累过度,不幸离世的说法,他根本不信。
在惊痛之后,他立刻着手调查父母的死因。开始还有人试图伪造原因来蒙蔽他,但随着他调查的深入,一封接着一封警告书被发下了。声称他的父母都是因公殉职,要他停止行为。紧接着,他就感觉到了无处不在的压力。
他隐忍了下来,毕竟他的力量还太过微小。
直到他毕业,成为一名正式军人。十年以来,他一边发展自己的实力,一边暗中调查当年的真相。但最后的结果却让他无法接受。
因公殉职,还真的是因公殉职!
严少泽那个时候恨不得大笑三声。然而即使是笑,也是笑中含泪。
是的,他最后拿到的文件显示,他的父母是自愿参加国家机密科研项目,作为研究者,同时也作为一次性实验的实验体。
实验体?
严少泽痛苦的拧起眉毛,不敢去看调查中对实验的形容,他完全可以想象得出这个词背后代表着什么。而那所谓的“自愿”他却没有放在心上,是不是自愿,单凭一张纸能看出什么?况且,他们怎么会抛下亲生儿子和年迈父母,同时作出这样的选择?若说是牺牲品,他或许更相信……
但如果真的是牺牲品,似乎不需要留下这个所谓的自愿书?毕竟更加隐秘的做法数不胜数。并且他也感觉到了,自己从军以来,可以说得上一帆风顺,对于一个毫无背景的军校毕业生来说简直不可思议!就是他当年深入调查,触动了不少人的利益,最后也还不是不了了之。
难道说,这都是因为父母的牺牲,所有让他得到了某些特殊照顾?
那他还真不稀罕。
也就是那时候起,他对自己的人生和使命产生了浓浓的怀疑。这种怀疑很快表现在思想上,指导员政委轮番找他谈话。他也乖觉的学会了隐藏。
然而怀疑的种子一旦扎根,就已经在蓄势破土而出。
不论父母的自愿里究竟有多少是真是假。不论父母最终为国家,为人民取得了多大的贡献。他都无法认同。
严少泽觉得自己那个时候大概都有些疯狂了吧。一下子,以前所追求的,人生的意义,崇高的理想,以及大无畏的献身精神,忽然间全部崩溃!
他拼命的去找一个足矣说服自己的理由来解释这一切——
休谟说,人类作为社会动物,是从别人的幸福中自己感到快乐的,所以,他们应当不仅以自己的快乐、而且以别人的快乐作为他们的行为的目的。
边沁说,功利主义不考虑一个人行为的动机与手段,仅考虑一个行为的结果的最大效益。
康德说,我们其实根本不可能认识到事物的真性,我们只能认识事物的表象。
不不不!
无论怎样完美的解释都无法否认一个事实,就是他的父母已经死去,已经消亡,已经不存在于这个世界……
他极力压抑着自己的困惑,极力隐藏着自己内心深处的不平。也因此,感情越来越无法释放。他一边面带笑容,煦若春风,期待别人靠近,一边囿于冷漠和孤独中,不愿走出一步。这几乎变成一种病态的偏执。也因此,施歌骤然出现,理所当然的亲近让他觉得意外并且珍惜。也因此,和江天的相似让他忍不住排斥,同时又有一些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的同情。
而方如那里的资料,让他震惊。忽然间完全明白了江天淡漠,无情,疏离,还有在感情上表现出的生涩和笨拙是什么原因。
纯粹理性实践?去他妈的,你怎么不干脆研发全智能机器人?!
没有人,比他,更理解江天的处境,没有人!
严少泽觉得心疼极了!
被亲身父亲出卖,成为这个政权背后某项机密实验的牺牲品而不自知。
江天……
“严!严!”施歌大力摇晃着好友的肩膀,一边试图去将他的手掰开。
严少泽恍然回神,才发现自己毫无意识握紧了双手,手背上血管因为用力过大而狰起,历历可见。他放松了力气,想要张开,手指却已经痉挛的不受控制。
“到底怎么回事?”施歌语气严厉,不复平日的亲切随意。
严少泽过了几秒才反应了他问话的意思,强烈的情绪将他从真实世界抽离了出去,恍惚不知今夕何夕。
“没什么。”他闭了闭眼,强力压抑下自己的情绪,习惯性的笑了下。没想到看到他的笑容,施歌眼神反而一冷,一甩手,转身就走。
严少泽看着对方消失,笑意不知不觉收敛了下来。
目光落在房门之上,他迫切的想见到对方。
他确信,没有人比自己更了解这个人。也因此,他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他这一切。
正因为那个人是江天,他可以承受大多数人不可承受的。
但是,要是让他,联邦防御委员会最高总指挥阁下,星联不败战绩的缔造者,最年轻上将的荣耀。得知他今天的一切,不是出于他的天赋,而是来自于所谓的“实验”和“改造”,又将,如何?
88.
严少泽将手掌压在开门的感应开关上,却迟迟没有按下去。
他无声的轻笑了起来,真是没想到啊,他居然也有这么优柔寡断的时候。
然而即使在心里多么嘲笑自己,也没办法促使身体做出行动。严少泽轻轻摇着头,再一次努力说服自己,然而还没等说服出现成效。一直迟疑的手无意识压了上去,他倏然一惊,病房门就自动朝着两边滑开了。
江天坐在窗前的椅子上,正端起水杯喝了一口,闻声回头就看见严少泽怔怔然站在门口,颇有几分手足无措。
江天嘴角扬起不易察觉的笑意,转头看了眼严少泽,就把水杯放回桌子上,重新看向光屏。
严少泽把门关上,走过去坐在了对面。
两个人就这么安静的坐着,透过窗户可以俯视绿岛的楼宇和街区,远处,不时有悬浮车划过一道弧线消失在天际。看着对方漂亮的侧脸轮廓,严少泽忽然觉得自己之前纠结不已的心情就这么出奇的平静了下来。
这时门铃响了下,江天头也没抬,“进来。”
门向两边滑开,两名护理推着餐车走到桌边。
“长官,请暂停一下工作吧。”
她们把准备好的饭菜放在了桌子上。其中一位护理师抱歉的对严少泽说,“之前没有接到通知,我们只准备了上将先生一人的。”
严少泽摇头,“没关系。”他现在一点胃口都没有。
江天却对护理说,“再准备一份。”
护理愣了愣,大概没料到这位总指挥阁下居然这么好客。
“江天,我不饿。”严少泽说。
江天“嗯”了一声,转头看向还愣在一边的护理,“尽快送上来。”
严少泽睁大眼满是无奈,这就是所谓的虚心听取绝不采纳?
不过江天自己对待午饭也没多么上心,随便吃了两口就推到一边,准备继续之前没完成的工作。
“你这就吃完了吗?”严少泽拧了拧眉头,“你还在住院期间,江天。”
“你要相信,我绝对不喜欢呆在这里,我的上尉。”江天说着,伸手去拿光脑。
严少泽先他一步压在他手背上,“吃这么一点怎么够?”
江天知道自己被大幅度削弱的体能无法压制对方,也就不做挣扎,“我必须在下午两点之前把这项工作完成并交接下去,否则会影响进度。”然后看了下时间,“已经将近一点了。”
严少泽只是扬眉看着他,不说话。
“殖民地战争,”江天看着对方,表情平淡却坚定,“即使我无法亲自赶往前线指挥,也必须尽我所能确保其胜利。”
严少泽心上被重重一击,“你……不能上战场?”
江天沉默了一下,“这次殖民地自卫战,我已经任命莫斯·安德鲁少将为第一指挥官。”
江天的身体情况,已经让他无法负担作战指挥工作了吗?严少泽紧紧注视着对方,试图在江天深黑的双眼中发现什么。
江天……到底知不知道呢?他心里一痛。
“怎么了?”江天掌心一翻,握住他的手,用力拉近自己。严少泽之前为了拦住他取光脑已经站起身半倾身体。这时候被他一拉,整个人都靠近了对方。严少泽一只手被江天握着,另一只手就扶住对方座椅的扶手保持身体平衡。
严少泽注视着对方的双眼,轻声问,“是因为身体原因吗?”
“是的。”江天看着他,平静的回答。
严少泽却觉得喉喽哽了一下,“告诉我你的身体状况。”
“不太好。”江天淡淡的说,“在不违反保密原则的前提下我只能说这么多,你暂时还没有这个权限。”
不过,“不太好”三个字已经足够了。这三个字出自江天口中,就已经能够表明情况到了什么地步。
严少泽咬住嘴唇,一言不发。
江天拉近严少泽的手非常优雅的在嘴边碰了碰算是安慰。他看出严少泽因为他的回答心情沉重,但对他来说,目前的状况根本不值得太过注意。不过严少泽明显的担心却仍然令总指挥大人忍不住感到愉悦。
随即,他就恢复了工作时淡漠的样子,松手,然后打开了光脑。
眼睁睁的看着对方准备继续工作,似乎根本没有把自己的身体状况放在心上,严少泽感到有什么东西在他心里不断进行着化学反应,就在这时达到了临界点。
为了殖民地战争的胜利?
为了联邦?
为了全人类?
严少泽终于丧失了冷静,忽然“啪”的一下把光脑关闭了,光屏顿时消失在空气中,只留下一个空荡荡的金属边框。
冷静!
严少泽,告诉他一切,让这个一心为联邦所战斗的男人清醒过来。
不要再这么傻下去了。
根本没有什么,所谓的,崇高的,值得你这样。
严少泽反复咬着下唇,却一句话也说不出,胸腔中拥挤着的愤怒和痛惜让他几乎无法开口。
江天双手交叉放在膝盖上,定定注视着对方。
他知道严少泽在外面呆了很久才进来,一看到严少泽就敏锐的察觉到他情绪不对。对事物之间联系分析准确的总指挥大人,立刻就想问对方今天早上去了哪里。但是察觉到严少泽的有意掩饰,没有恋爱经验的总指挥阁下默默把问题咽了下去。
他比严少泽要冷静得多,毫无波澜的坐在椅子上等待对方情绪平静下来。然而在已经快要来不及按时完成工作的情况下,仍然觉得必须先安抚眼前这个男人,这本身就表明江天远没有他表现出那样冷静。
“江天,告诉我,你身体完全恢复的几率有多大。”严少泽一字一句的说。
江天交错的双手握紧,“这属于最高机密,你无权得知。”
明知道由于对方的身份,肯定会有这方面限制,严少泽还是气得胸膛起伏。这样回应情人对自己的紧张和关心?要是放在一般人身上,妥妥是分手的节奏。
看在你情商偏低的份上,严少泽在心里暗想,蹲下来握住江天放在膝盖上的手,仔细判断对方的表情,“超过百分之五十吗?”
江天看着他,神情一动不动。
“百分之三十?”
……
“二十?”
……
严少泽觉得自己嘴唇在微微颤抖,“那……百分之十总有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