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立言即刻一愣,片刻后,他将顿在半空的筷子缩了回去,苦笑着问道:“莫非你至今仍看好青书?”他与宋青书关系更亲,看着他长大,自然知道他的毛病,不由再度劝道。“青书虽有才干,可惜天生多愁善感,宥于情伤于情。这样的人,做朋友、做对手都痛快,唯独不能做皇帝!”
程立言的这番话宋濂也不知听过多少回,然而他却也自己的考量,当下回道:“元廷暴虐,天下百姓受其苦毒久矣。将来,百姓需要的是一位仁君!重情义绝不是错,只要他知道取舍。”
程立言放下酒杯,一声长叹。“然而于青书而言,最难的便是要他将手中剑对着自己人。张教主既已自告奋勇,景濂又何苦为难他?况且,张教主雄才大略立下志向改变帝制,行三权分立之法,日后涤荡陈腐,我中原时局为之一新,不好吗?”
“张无忌雄心勃勃,他日尝到了这权利的滋味,还能罢手吗?”宋濂闻言却只是无奈摇头,“三权分立之法的确是开天辟地,耳目一新。只是这中原大地从来都不缺野心家,纵然张无忌能够把持住,也难免他的属下邀宠献进。”说到此处,他不由冷哼一声,语调轻蔑地道,“明教传承三十余代,这其中不无天下清明的时候,他们却矢志与朝廷作对,当真是为了解民倒悬吗?”
宋濂这般说辞,程立言亦是一阵默然,半晌才道:“青书心下无尘超脱自在,已得道家清静无为之精髓,你既爱惜于他,又何苦将他羁入樊笼?”程立言与宋青书相处日久,深知他为人重情,若是走上那个孤家寡人的至尊之位却是难免痛苦,自然心下不忍。
哪知他的这番说情宋濂竟全不为所动,只用力一拍几案,怒道:“这混小子,哪里是清静无为?我看他担子一卸,竟是浑身轻松,根本就是不求上进!武当派,养出了你们这帮懒骨头!”
眼见老友怒火中烧,连自己也给扫了进去,程立言当即不再言声,只管低头喝酒。但求一醉,落个清静!
此时此刻,程立言与宋濂二人话题的中心宋青书,正在自己的斋堂里头大如斗地补这大半年以来落下的功课。论起来,他自认也算是伶牙俐齿,可若是要与宋先生辩口舌,那便是老寿星上吊。吵也吵不过,打又不能打,宋青书重生一世最明白的便是“识时务者为俊杰”这七个字。
宋远桥来到儿子的斋堂,看到的便是这个场面,登时微微一笑。此情此景,却是难免令他想起宋青书幼年时随着他读书识字的情景。他心中一柔,缓步走上前来,轻声道:“宋先生考校你功课,也不急在这一时,莫伤了眼睛。”
见到宋远桥来此,宋青书急忙搁开了功课,起身喊道:“爹爹!”
宋远桥伸手一摁他的肩头,感受到他掌下的身体形销骨立,当即皱眉道:“你七叔说你这段时日受了不少伤,回到武当还得好好静养一段时日,你脱了衣服让我看看。”他见宋青书面露迟疑,不禁又道,“怎么,你六婶要看你说男女有别。如今连爹爹要看,你也不愿吗?”
宋青书神色一顿,只轻声道:“些许小伤,爹爹……”
“是不是小伤,爹爹看了自然明白。”宋青书话未说完,宋远桥便已出声打断了他。
宋远桥这般所言,宋青书再不能推诿,只得低头慢慢解下了腰带。宋青书这番出走数度遇险,身上的伤自然不是些许小伤这么简单。况且莫声谷早已将其所知的一切如数告之宋远桥,宋青书身上新添的伤痕更无一处能逃脱他的双眼。感觉到宋远桥的手轻轻地触碰在他背上的那条刀伤处,宋青书背部的肌肉不禁微微一抽,低声道:“爹爹,我知错了,日后再不会轻易涉险……”
宋远桥却不回话,许久方叹息着道:“山上风寒露重,先把衣服穿上。”
宋青书闻言如蒙大赦,急忙伸手捞起了身边的衣服。待他整束衣冠,这才发觉宋远桥竟不知何时坐在了他的面前,疲惫而哀伤地望着他。宋青书见宋远桥神色苍茫,隐约好似他上一世时见宋远桥的最后一面,当即心中巨震,急忙上前唤道:“爹爹?爹爹!”
宋远桥怔愣了片刻方才回神,只笑着喟叹。“宋先生看不上我等武人,以为我们性子粗疏想法简单,我却要说他是念书念傻了。我的儿子如何是温文尔雅恭谦下士,分明是性烈如火宁为玉碎!”
宋青书心下一恸,急忙跪了下来,拉着他的手道:“爹爹,孩儿知错了!”
“你知错了?你知什么错?”自宋青书重生以来,这一句“知错了”宋远桥也不知听他说过多少回,每一回都伴随着他身上更重的伤势。宋远桥听到如今早已烦躁不堪,他心火旺盛竟是即刻扬手要打。只是方一注意儿子那比半年前更为瘦削的身形和平静的目光,这一巴掌又是无论如何也落不下去。许久之后,他黯然一叹,缓缓地收回手臂,低声问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可曾爱惜?你既心高气傲,若是不服无忌,为何要认不如无忌?若是当真心服口服,又为何要一走了之?”
宋青书见宋远桥神色又是愤怒又是伤心,忙道:“爹爹,孩儿当时诸心纷乱六神无主,孩儿……孩儿……”
“为何?”宋远桥目光炯炯地望住他,“青书,你自幼便在武当长大,爹爹待你如何、你太师父待你如何、你诸位师叔待你如何,你当真不懂吗?为何要令长辈们这般为你忧心?”
宋青书沉默了一阵,忽然低声嘀咕:“若是不为我忧心便要腾出手来为无忌忧心,那还是为我忧心为妙!”宋青书此言一出,宋远桥几乎没被气了个倒仰,手指哆嗦着指向他,半天都说不出话来。宋青书却好似是破罐子破摔,愈发振振有词。“无忌师弟心怀天下,我自然不如他,孩儿只愿管好武当的一亩三分地便是!他要天下,就由着他去吧!”
宋远桥直到此时方深深喘过两口气来,忽然言道:“青书,你七叔早已与我说过他与无忌的一番谈话。无忌他雄心……壮志,当日爹爹不曾问过你便将武当庶务交托于他,的确是爹爹的疏忽。可爹爹心中从未以为我宋远桥的儿子会有半分不如人,你懂吗?”
宋远桥此言一出,宋青书立时目瞪口呆。片刻之后,他忽然微微侧过脸去,竟连看也不肯看宋远桥一眼。
宋远桥却是熟知儿子的脾性,只叹息一声,伸手抚上他的面颊,果然摸到了一手的泪痕。他无奈叹道:“青书,你已长大成年还是这般爱哭,当真……”
“当真不如无忌坚毅!”宋青书满脸忿恨地将话补完,咬牙切齿道,“为何总是无忌?”
宋远桥见儿子这般气急败坏,也是哑然失笑,万分不解地发问,“你待融阳一向亲善,为何偏偏对无忌……”说到此处,他心下一顿,竟是想起了那天他们父子争执之后原是张无忌追了出去。“那天是不是无忌对你说了什么?”宋远桥恂恂君子,凡事罪己从不诿过于人。这一回他们父子吵架,宋青书愤然出走,他先是恼恨自己宠坏了孩子,后又罪责自己考虑不周。直至莫声谷回来,将他与张无忌关于灵蛇岛一事的一番对话向他和盘托出,他方才意识到原来无忌孩儿并非如他心中所想的那般淳厚。此时再回想当初他们父子吵架,除了那一句“你比得上无忌吗?”,其他的话却也并非重到让儿子伤心到非出走不可的地步。
宋远桥的确一语中的,他话音方落,宋青书的目光便猛然一缩,即刻扭过头去。隔了半晌,他方低声言道:“无忌说了什么不重要,此事原就是孩儿自己的过错,是孩儿心里放不下,令太师父、爹爹和诸位师叔为我忧心。如今我已大彻大悟,便不必再追究了。”
宋青书这般所言,宋远桥的神色更是古怪,不由低声问道:“可是因为周掌门?”
宋远桥竟在此时提起周芷若,显然原非宋青书所料,他即刻一愣,只怔怔地望着宋远桥。注意到宋远桥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宋青书更是狼狈,忙道:“爹爹想到哪里去了!”
宋远桥早听了莫声谷与殷夫人关于周芷若陷害儿子一事的“谗言”,如今见宋青书忙不迭地出口否认,好似至今仍没出息地维护周芷若,他心中更是认定了这便是实情。他本性仁厚是个老好人,可遇着这种事竟也难得地神气森然了起来。“周姑娘绝非你的良配,莫说她如今已是无忌的未婚妻,便是他们没有婚约,这个儿媳妇我也绝不会认的!你若要她,就不要认我这个爹!”
上一世他心心念念地想着周芷若,可却无人认同。如今他早已看清一切,自己丢开手,长辈们反而屡次将他与周芷若扯到一起,当真是可忍孰不可忍!宋青书再也跪不住,直接自地上跳了起来,高声嚷道:“我不喜欢周掌门!我不喜欢她!我没有对她恋恋不舍!爹爹你要我怎样才能信我啊?”
“此话当真?”宋远桥见儿子这般激动,倒也略有些信了他,只满脸疑惑地问道,“可为何这些年来,你……你处处待她与众不同?”
宋青书微微一愣,许久方垂头丧气地坐了下来。只见他背转过身,好似不敢面对宋远桥,只闷闷不乐地道:“那时,孩儿是个蠢物!”说着,他忍不住一头撞上了桌面,哀叹道,“爹爹别再提她了!”
宋远桥见状几乎没喷出笑来,他深知自己的儿子心高气傲,若非当真丢开手,是绝不会说出这一句来的。无论他之前对周掌门抱着怎样的感情,如今他既已认清,那便再无后患。想到此处,宋远桥终是忍不住舒心地叹了口气,又问:“不想当皇帝,也是真心实意?”
提起这件事,宋青书的神色顿时凝重起来,认真地点头答道:“这一回为了躲避元兵的纠缠,七叔带着我与融阳躲入了元廷的皇宫。皇室生活奢华无比,七叔说这些都是民脂民膏百姓血泪。可孩儿……”说到这,宋青书竟是自失一笑。“……孩儿其实挺喜欢的。孩儿生来任性妄为,当了皇帝只会害了天下百姓。无忌师弟既然自认英雄了得,能够严于律己担此重任,我又何必非得跟他抢?”
宋青书这般老实,宋远桥不禁又是一叹。“你这一回出去,的确懂事了不少。”可是想起张无忌,他又头痛。“青书,你以为以你无忌师弟的个性,真能当好这个皇帝?”灵蛇岛一事他的确是当机立断,可也未免有些冷酷无情了。
宋青书愣了一会,只默默摇头。“孩儿不知道,可如今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不是吗?”顿了顿,他不禁又道,“权利是会改变一个人的,这史书上的帝王,有多少是未登基前是一个模样,登基后又变了一个模样。后人只道他这是一朝权在手,便本性毕露。孩儿却以为,未登基前,未必就不是他的本性。孩儿只愿他的三权分立之说,并非当真为了骗太师父、骗我才是。”
宋远桥也是默然,这天下兴亡牵涉万民福祉,一言一行都是战战兢兢,唯恐有半分差错,万死难赎其疚。那日青书所言“如临深渊”岂是说假的?无忌孩儿迎难而上,一便是一窍不通,二便是大智大勇。如今,宋远桥所能做的便只有诚心祷告,希望他是后者了。
129.武当心事(下)
武当当晚的夜谈共有三场,这最后一场却是在张三丰的斋堂内。听过莫声谷汇报灵蛇岛一事他听赵敏、周芷若、张无忌三人截然不同的三种说法,张三丰背着手站在八卦前沉默了许久。“家国千秋万载功业……无忌孩儿……无忌……”他连叹数声却最终没有对张无忌的选择做出任何评价。
莫声谷心知师父心中最是爱重张无忌,此时见张三丰神色郁郁,不由劝道:“师父,无忌孩儿自幼颠沛流离历经世情冷暖,行事偏激些也是难免。然而以他如今这身份,能够慧剑斩情丝于大义无损,也是难能可贵了。”
张三丰哪里不知莫声谷这番说辞全是为他解颐,想他少年时原是最为正直不过,眼中不容半粒沙,如今却也渐渐成长,张三丰心中更是感慨万千,不由道:“声谷,你比以往平和了许多。”
张三丰当面赞赏,莫声谷却并不表示欣喜,反而低声叹道:“徒儿自幼在武当长大,恩师慈爱兄弟和睦,人情经济皆是一窍不通。只当为人正直无私重义轻财方是好汉。如今回想往日种种,自以为英雄了得,却实不曾体谅旁人的苦楚与为难,心中确然愧疚。”
张三丰听莫声谷这般所言,顿知他是大彻大悟,比以往更为通达透彻,这便了然地拍了拍他的肩头道:“声谷,丐帮之事你又如何打算?”
莫声谷听张三丰提起他的丐帮帮主之职,当即起身正色回道:“史帮主临终遗命,徒儿不能拒绝。然徒儿心中始终当自己是武当弟子,待徒儿完成史帮主心愿为丐帮另选贤良,徒儿还是要回武当来。”
哪知张三丰却摇头道:“现下天下离乱,你既是力所能及,便该多做些为国为民之事。你的孝心,为师心中明白。只要你能有用于百姓,便是不能日日承欢膝下,为师心里也高兴。况且丐帮一向矢志抗元,连为师都是听着丐帮的英雄事迹长大,倘若就此沉沦未免可惜了。”说到此处,他不由微微一笑。“依你侄儿青书所言,元兵输了安庆这一战,早晚要来找咱们武当派和丐帮的晦气。如今青书回来,武当的事你不必忧心,却是丐帮……”
武当派人强马壮纵然元兵来袭料想也讨不得好去,相比之下处于风雨飘摇之中的丐帮就是个软柿子了。莫声谷显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当即便道:“徒儿正有此意,此次前去丐帮便打算尽早召开丐帮大会,群策群议,定下丐帮日后的前程。”
莫声谷这般打算,张三丰却也赞同。张三丰心知他这小徒弟自幼心性爽直又不曾处置过庶务,于人情世故可说是最为单纯不过,便神色认真地嘱咐他道:“你是我武当弟子,虽任了丐帮帮主,凡事也不要过于专断。须知丐帮历代的规矩荣耀,绝非你这个初出茅庐的帮主一时三刻便能弄清的,别因好心反而冷了丐帮英雄的心肠。你心性粗豪处置帮务却偏偏是个水磨功夫,行事手段也要软和些才好。可倘若牵涉家国大义,宁可不做这帮主也万万不能有半点苟且!”
莫声谷见张三丰说到最后一句时已是神情肃然,当即低头称是。
大半年前,莫声谷因宋青书出走方下山寻人。如今归来,不但宋青书成长了不少,莫声谷身上的冲动鲁莽也已不见踪影,愈发显得沉稳可靠。张三丰眼光老辣自然看出他这小徒弟如今可再不是风风火火的性子,而已沉淀为坚不可摧不动峰,不可战胜。孩子大了,自然有自己的主张和事业,哪能日日陪在他身边呢?张三丰虽觉欣喜,却也难免有些失落,自知将来这含饴弄孙之乐却是要指望仍在喝奶的殷融阳了。想到这些,张三丰也心知剩下的话他也不必多费唇舌,莫声谷必然是早已明白的了,便只望着他黯然言道:“多回来看看师父便是!”
莫声谷眼眶一热,当即跪了下来,抱着张三丰的双膝泣道:“若非师父养育之恩,哪有徒儿今日……徒儿不孝,请师父勿以徒儿为念,保重身体才是……”莫声谷生性坚毅,不是能伤离别的人。然而他这一回离开,却是早已打定主意若非洗清了心头的罪孽,他是绝不会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