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朝的法律承袭自前朝沉珂,大多是习惯法,在晋太祖一股脑儿整合之下,编成了一部《大晋律典》。晋太祖北宫鎏又念着这律典虽然全面,毕竟厚重不便于普通百姓阅读,就又令人简选内容,修订为一本《大诰》。不得不说,北宫鎏还是颇有几分“全民学法”的意识的,为了推广新律典,他规定每户人家都必须有一本《大诰》,违者发配充军。
但这般囫囵吞枣的做法,除了使得《大诰》的发行量次于四书五经之外,并未取得北宫鎏想要的效果——犯事者依然屡禁不止。
北宫棣对《大晋律典》不感兴趣,也碍于北宫鎏曾经在《祖训》中写道的“此为祖宗至诚所虑,后世君王不得改律典一字,如有臣子提出者,均为败坏国之根本,诛杀无赦”,懒得多费心思。但既然不能改动,干脆就另外补充几部法律。北宫棣思量之下,就决定先从《刑法》与《民法》的编纂开刀。
需知,法律是给人看的,若要使人理解无误,便要多方斟酌字词,明确含义。北宫棣今日邀请这些刑部之人过来,也是本着集合众智,查漏补缺的目的。既然要让他们开口,便不能摆出帝王的仪态,否则众人噤若寒蝉之下,谁敢有所异议。
这《法律一览》的《总汇》,便是交代一下法之内涵、律之准则。北宫棣在编撰之前,把后世的习惯法的法治精神给杨子荣和臧衍心那么提了提,说的两人眼中发亮,激动不已。北宫棣看着手中那本册子上的字句,暗想,这俩人倒是干脆的很,尽数加了上去,就差没有署名此乃“万岁御意”了。
果然这些“法律精神”的精粹之道在五百年前依然通行,虽然还有几分先进于时代的晦涩,被北宫棣一一道破、解释其中深意之后,让人恍然大悟,在座诸位听得是如痴如醉,仿佛得到了什么仙丹妙语。
北宫棣花了半个时辰,讲完了《总汇》,接过左常递过的茶水,喝了一口,对下方沉浸其中思索的众人说到:“有什么疑问,此时可以提出。设有两刻的答疑时间。”
宽敞的司务厅外堂顿时微微一静,众人俱是暗中往来示意——这答疑是何种意思?又该提出什么样的问题?
臧衍心此刻侍立在北宫棣身后,虽然面上神色不变,实则内心暗暗紧张。他祈祷着别出现冷场的尴尬,毕竟是天子学堂,虽然在座的大半都不知道自称为黄学士的讲师是当今圣上北宫棣。
北宫棣维持着不变的笑容,期待着,刑部泱泱百官中能有人突破官场中一贯“上令下行、不闻不问”的做事惯例,带来让他看到希望的曙光——政治上出现民主表达的曙光。
时光一丝一刻得漏去,臧衍心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上。就在他皱眉撑不下去,将要点名之时,一个坐在大厅后部的人颤颤巍巍得站了起来。悠闲等待的北宫棣眼中一亮,当即道:“请。”
“黄大人,这、这《总汇》中提到的‘习惯法制定,需要有一部蓝本’,但若依照我《大晋律典》,则其中繁琐复杂,并不能清楚表述。比如《律典》的祭篇中,便有过两种定结,分别在第”
那人似乎没有在如此多人面前说过话,开始还有些颤抖,后面却渐渐镇定下来。北宫棣看他对律典的熟悉程度,以及他的位置穿着,稍加推断,便猜出了他是十六清吏司中人,常年和《律典》为伴。更因为要依据其行使判决,常常需和人讨论,才敢在此时提出这个沉积已久的问题。
这第一个提出问题的,竟然不是刑部中的高层,而是一个底层接触民生的无名小吏!不知是讽刺还是北宫棣的幸运!
北宫棣待他说完后,微微一笑道:“蓝本未必为律典,但律典乃是参考。”他不待场中有人微微色变,要提出‘违逆祖训’的反对之言,接着道,“圣上之意,并非要改动律典,而是在律典之外,详细名目,刑法归刑法、民法为民法、商法为商法。这般方便政事,有利民生!”
时光飞逝,等到北宫棣完全讲授完《法律一览》另一篇目《分述》后,以及到了午时,他留下一室按照他所分配的‘小组’热烈讨论起了《刑法》的官员,悄悄离开了。走到门外,他才意味深长得对臧衍心道:“现在爱卿可理解了,何为授之以渔吗?”
臧衍心慢慢点了点头,北宫棣一笑,道:“罢、罢,朕看你已经神魂不属,光想着里面的讨论了,那就劳烦爱卿回去主持一下大局吧!”
北宫棣看着臧衍心一张铁面无私的脸难得露出一丝羞赧尴尬,不由感到好笑,摆了摆手离开了刑部的司务厅。
接下来的几个月,在北宫棣的授意下,刑部开始了一场改革风暴,无数前朝律典被翻出,这架势堪比当年修前朝史书。北宫棣本想着今年能成功斩获《刑法》已是不错,谁知这刑部诸人兴致高昂,竟然连《民法》、《商业法》都有了雏形。北宫棣连忙叫臧衍心立刻进入下一步,准备好一批清正而又熟悉新《刑法》的官员,派到一些府衙中进行试点,以便随时改正,在明年推广全国。
但刑部开了这样“研讨会”一样的先河,却一直被保留下来,原来只是高层们为了刻意讨好北宫棣,待得他们发现,这样处理政务效率更高,便彻底成为定制。北宫棣倒不知道,他这样的举措,已经从大晋的内部改革了官场规矩,悄悄得将民主的芽籽播撒而下,彻底改变了大晋这艘历史巨轮的航线!
——卷二·两相知·完——
第三卷:两相痴
第二十一章:元月灯花缭
乾宁初年,元月十五。
夜已微落,然而京师的街道却并不暗寂。沿着街道巷里,一盏盏精心制作,样式各异的宫灯被高高挂起,渐次点亮。九条主街、六大坊市布满了各式的灯谜,重重摊位自南郊天清山顶的皇祠摆下。各地有木为蓬,无盖为场,圈地为台,搭石为桌。大地上的光辉仿佛头一次胜过了天上那一轮清辉,让此刻站在高台上的人,竟觉得有几分刺目起来。
他倒背着一只手,右手执杯,身上穿着朴实无华的白衣。然而无论是那从容的身姿,或是衣角滚边的暗绣,无疑不昭示着有心人关于他高高胜绝的身份之讳。
身后的一扇木门被推开了,一个人慢慢踱到了他的身边,垂眸半晌,才蓦地开口道:“我以为你应该再上面。”
白衣人淡淡的侧头看向他所指的方向,那是皇祠,坐落在树木青翠的天清山顶。他把手中的酒杯随意得递给他,道:“只是半个时辰前露了一面罢了。”
来人在月光与灯火的照射下,显出了淡青的长袍外衣,他就这玉白无暇的杯口,将其中残余的半杯酒一饮而尽。白衣人却才他举杯饮酒时说:“我到未料你真的前来。”
他说这话时带着几分生涩,眉眼淡淡的。
“皇后呢?”那人却反问道。
白衣人转过头,凝视着他在光影交错里的面容,道:“回府省亲。太子与她一同去了。”
“这么说——今晚便只一人了?”那人微微勾起了嘴角,含糊掉了称呼。
白衣人脸上露出一丝羞恼与几分愠怒,他快速正了正衣衫,像是不太习惯身上的服饰,问道:“你不在府中陪着——二品浩命,”他在说的时候顿了顿,续道:“又是为何”
来人看着他,目光如水般,渐渐温和下来,白衣人不得不侧头避开。“妻儿皆在江南。”他轻轻说道。
白衣人轻滞了一会儿,以慌忙的迹象躲避着。“方静玄,”他终于叫了他的名字,“是是时候下去了。”
方静玄将酒杯掷了,往下一瞥,灯市繁华如锦,人流已经大为增加。其间大多是携伴而出的游侣,青年才俊。他微微一笑,跟上了北宫棣的步伐。
正月十五,又名上元节,是个特殊的节日。
相传远古时候,五帝之一的青帝有一个幺女,饱受宠爱,天真活泼而不知世间险恶。她因一时贪玩来到人间,却遭遇恶人欺骗,最终被人皇之子姬尧所救下。然而仙女却中下诅咒,必须再一年之内找到三款传说之物:火莲之子,雪狐泪,与晴空草才能制得解咒之引。
人皇之子姬尧在相遇途中无可救药的爱上了青帝幺女,他放弃帝位,跋山涉水,最终赶在期限之前完成了解咒。然而不知是否因为方法出了差错,青帝幺女却完全忘记了他,更是心性大变,径直回到了天宫。
人皇之子悲恸欲绝,日夜祈于天流山之巅,五帝之一的白帝终于为其感动,收其为徒。而与青帝说明原委,结亲于两者。在大婚那夜,青帝幺女终于想起了一切,两人自此成为神仙眷侣。
这天便是元月十五。
北宫棣走下了阁楼,方静玄来到他身侧与他并肩而行。两人步出了大门,方静玄不紧不慢问道:“皇上想去哪儿?”
北宫棣脚步一顿,道:“别叫出朕我的身份。你就当做,嗯,微服便是了。”
方静玄似笑非笑,斜眉微挑。
瞪了她一眼,北宫棣伸手向左一指:“先去那边瞧瞧。”
方静玄自然没有贰意,两人的身影转眼消失在了人流之中。
天清山顶的小路上转出了两个相伴而行之人。前面那个脸上微露出一丝赌气的恼色,一手执着一束花蕙,另一只手举着糖人。那个糖人做工极致,栩栩如生,仔细辩来便是传说中的人皇之子姬尧的形象。
他身后紧随的青衣人一只手中抓着两只宫灯的挑棒,脸上一片温和。却时不时说着:
“‘见着不知名,名者不似真。似马似箭胜金银,抓不住,问何名?’啊哈?”
前头那人正是北宫棣,他的面上露出了红彤彤的脸晕,往日凌厉的斜眉细微的放松着,睫毛轻微闪动。
身后那人道:“金月泉水?那是什么?堂堂——”
前头那人转过身来,怒道:“你闭嘴!”却冷不防撞到了那一片笑意深沉的黑眸之中。
方静玄走到他的身边,轻笑了一声,两人对视着,不由一同笑了出来。
北宫棣轻抿着唇,道:“不擅这等雕虫小技,也没什么嘛!”
方静玄看着他漂亮的眼睛,与那一刻带着不好意思的笑容。小路上只有他们两人,月亮似乎暂时躲避在了一片乌云之后,鸟雀酣睡,虫鸣或许有,或许没有,而方静玄也不知此刻是否还有别的声音。
北宫棣微微抬起头。
突然之间,前方传来喧哗之声。北宫棣连忙转过身,方静玄也开口打破了这份尴尬:“多来几次,总会好些的。”
北宫棣更沉默了,脚步却并未停下。
方静玄也不管擦肩而过的一众人流,两人此刻已快要登上平台,开口续道:“只我一人知道,也无大碍。”
北宫棣的耳朵也红了。
两人踏上了最后一级阶梯,来到了皇祠之前的广场。这是一片白色砖石铺就的长方形场地,中央与靠山一侧集中了密密麻麻的集市。各色的灯火挂在树上、柱上,与月色交相辉映。方静玄看了看四周,眼中一亮,对北宫棣说:“我去去便回。”
北宫棣看着他的背影,颀长而挺拔,昭示着这具躯体中此人的性格,还有始终让他无法理解的处事与为人。然而果真无法理解吗?北宫棣的心中,或许早就隐隐有个答案。他转开了目光,依着方静玄的嘱托,踱步来到石栏一侧。石质的栏杆青赭交错,凭栏望去,自天清山颠俯瞰而下,是灯火勾勒出的上山之路。灯火流转,曲迂旋转,似是有什么人生的辟寓于内。再往远处看,月光下京师内城的沦落影影绰绰,有如酣睡的神兽,带着俯卧的巍峨。这边是京师!这便是大晋的中心!北宫棣情不自禁地生出了一丝骄傲与叱令天下的豪气。他要做的,他的志向,已远远超过了这个时代的所有人——然而他便是时代的意志,再世为王,改变命运与历史的轨迹,这是多大的勇气,亦是多深的执念!
方静玄站在人流之中,终于慢慢扬起了微笑。白衣本在这繁华错乱中最是被淹没,然而那个人轻袍缓带,穿着朴素,又怎能掩去灼灼之华。只有在那一瞬,他几乎要对那人唤出那声“陛下”来。如剑出鞘的锋利,气势凛冽。而亦是这个人,他的喜、怒、哀、嗔无不令他深深凝视。何况今夜之约,此种深意他方静玄又岂会不知?
鞘安于钝,以护剑利。方静玄模模糊糊间,大约知道自己于北宫棣便是宝锋之鞘。帝王已动了心,而方静玄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只是,那一瞬的转身站定间内心的流转波澜,也大约就他一人清楚万分。
“怎地不把晴空草束在外头?”方静玄几步便来到正在远眺的北宫棣身边,清朗的声音响起在他耳畔。
到人腰高的石栏外,已被人早早备好了一条条绸带,垂系在两个石柱之间。在暗红的绸带上都加着一个个插束之孔,恰可让晴空草的花茎穿入。北宫棣瞧见外头的大半带子上已插满了晴空草,白色的小花散簇在茎叶间,在月光下有着可爱的姿态。
传说人皇之子姬尧将晴空草找到后,和爱妻在隐居的仙山上悉心培植,最后将花种穿入江南江北。此话也甚是奇特,只在上元节前后盛开,形态嫣巧,又可入药、养颜,便渐渐随那传说一起,成为上元节的象征之一了。
“你还相信这些啊?”北宫棣嘴上说着怀疑的话语,一只手却将那束花小心翼翼地插入了带孔中。方静玄只微笑着看他,竟有些出神。晴空草,便有名为爱情草,有情人将心中寄愿双双放在此处,便如那“同心锁”一般,共许下一段生死相依的誓言。
“晴空参差,左右流之。执子之手,与子偕丝。”方静玄开口字字如珠润玉一般,轻轻道。他带着温柔的笑颜,凝视着他,说道:“人尽皆知,我怎么不信?”
北宫棣挑眉,看着那一片花草,眼中微闪。
第二十二章:庙会谁相竞
方静玄将手中之物放在一边,挑出了一根长长的红色绸带,明显是他刚刚从场中集市内购得之物。红带长一尺,宽约一寸,边角细细密密得勾勒着金线的条纹,到两端却由宽变窄,成为了细长的绳条。
方静玄执了北宫棣的右手,将一头的绳条缠绕在他的掌上,扎紧,道:“原本若是最好,应是携手而入。”他打了一个结,“然而,也总有些人有所避讳。”他示意北宫棣将另一头结在他的左手上。“红带缠丝,这地方正好有的售卖。”
纵使北宫棣原不知这是为何,此刻也明了大半。他见两人放下手后,隐藏在宽大衣袖间的带子不为人所见,不由得将绳条倒扣在手心,竟似乎隐隐从中传来另一人的温度般。
方静玄……真是……这般心思。
北宫棣心中杂念顿生,什么时候方才有的,是那一刻的驻足,或是那一夜的凝视?然而千百种念头划过,却只在心中留下了一句话反复缠绕,萦环不去:方静玄果真是这般想的。其余竟都如风般流转而逝。方静玄说:“走罢,接着是去皇祠中了。”他应了一声,又或许没有。方静玄以前和别人来过吗?怎么如此熟悉。不过来过又怎样呢?既然他今日与他来了此地,又展露了这般心思,那么,他北宫棣就再也不会放开了。
他右手攥着那带子,人流涌动,摩肩接踵,但他却感到心安,似乎内心被一把明火点亮,渐而变得温和。他知道那一刻他与他建立起的一种依存,一种取缔了孤身一人的冷绝而有的独特的、新鲜而又应当在本能中烙印的美好。
帝王是孤独的,他知道,他也早已习惯,但却仍忍不住向往可能的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