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第一杯酒,祭月!”北宫棣说道,随即群臣举杯祭天,与他一饮而尽。
虽说陈夏阳对北宫棣推举方静玄作为“国士”,但其真正相中,大有作为弟子栽培的,却是刘缜。
“这第二杯酒,庆今秋丰年,百姓安足!”北宫棣又道。
觥筹交错之中,精美的佳肴纷纷陈罗而上,北宫棣却有些食不知味。席上方静玄身侧坐着的是他的妻子郭络氏,也是方孔嘉、孔懿两人的生母,这是北宫棣头一次见到她。
郭络氏出生书香门第,姿容虽非异常出众,身上的温婉气质却令人感到十分舒适,放到前一世,也是性格风流的北宫棣赏心悦目,意动不已的那类女子。但现在,北宫棣却完全不觉得,只见他们夫妻二人神态虽不十分亲密,却无比自然和谐,心中未免有些奇怪的滋味,好在他城府非凡,掩饰着那丝异样,未露在行迹上。
方静玄冷眼旁观着北宫棣坐在上首,亲自为太子布菜,容貌绝色,气质典雅的皇后陈裴华坐在他身畔,望着他们,眼中露出温柔的神色。他的眉头细微的蹙起,又展开,将手中的桂花酒一饮而尽。但心中那道不明说不清的刺目却始终横在那里,不得消泯。
第十七章:芙蓉帐意暖
由于北宫棣下了“众卿请便,如在自家便是”的吩咐,宴会上的气氛便颇为热闹,众人轻言交谈着。有来往暗示言语中,涉及着政事的,悄悄打探一番朝中的动态与新皇的态度。这一切都被化作极为优雅隐晦的交锋,藏匿在一言一笑间。却然让人以为他对这满园秋景煞是喜爱,沉醉花香其中了。
也有一些世家侯贵之门的长辈,对一众年轻翰林子弟青眼有加。却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们家中确然有芳龄女子待字闺中,来此欲找一门合乎心意的佳婿。若好事成就,自然这年轻人也就默认加入了岳父一方的阵营派系,从而在朝堂之上站稳脚跟。
众人喝着酒,这桂花酿是宫中的佳品,淡香萦绕齿间,却不是很醉人,最合适于这种场合。
庭院一角摆开了一桌墨宝,几个翰林子弟在那里斗诗,杨子荣则被请去做了评判,好不热闹。女眷们则纷纷聚集在庭院一侧屋中的厢房内私下里聊着什么,偶尔可以听到琉璃八织屏风后传来羞怯的笑闹声,添上了一丝娇俏可人。
一个婢女半席后来到方静玄这桌,将郭络氏请去,言辞文雅,说是皇后陈裴华想要与众公卿的夫人们说会儿子话。方静玄与郭络氏俱知这是皇家的惯例,也不阻拦。郭络氏微微颔首,连同方孔嘉与方孔懿一并跟了过去。
方静玄眼中一晃神,再回过头去,北宫棣身边却不知何时忽然出现了一个人,正向他禀报着什么,只见他眉宇间一震,露出狂喜之色。北宫棣转头嘱咐了布宁,命他将有些醉了的大臣照顾一二后,他便悄悄退席了。
不久,左常就来到方静玄身边,请他移步。
“方大人,圣上有请。”
方静玄按捺住心头的几分醉意,跟随着左常来到庭院外,走进了一处戒备森严的院落。步入门中,只见北宫棣正站在一张桌边,嘴角带着笑意,着看向手中的一份文书。见他来了,便道:“孝甫,你且看看!”说着便把手中的东西递给他。
伸手接过了几份似乎是刚刚呈上来的奏报。方静玄翻看着。北宫棣激动得说:“朕六月便让那些人仔细拣择,只不到两个月,竟就办好了这件事。孝甫,这是根据算术古书与远北传来的《几何义理》所汇编整理之物,朕打算筹办的义学教育,便是必修之科目所需的课本。”
他的眸子在灯光下闪闪发亮,兴奋之极:“朕将他们安置到燕京,便是存着一丝不让朝中影响的顾虑。而这些人的效率之快,远超朕的估计,哈哈,正是意外之喜!”
这份奏报,竟然是燕京发来的。附件中有一本书,比平常书籍略大些,装订也更为仔细。最让方静玄惊讶的,却是那米色的纸质,比一般的书籍纸张要牢固许多。翻到开头,只见两个大字龙飞凤舞,清晰无比——数学。
北宫棣把“擅长五行算术之人”召到燕京,原来是去鼓捣这些东西去了。方静玄扫视了一下,便大约明白了燕京正研究的一种新型印刷之术,他想到北宫棣前些日子让他负责圈定出的义学事宜之时,他曾问过“书籍负何?”北宫棣微笑说:“先生自然可知。”看来北宫棣对此是早有准备了。
方静玄搁下奏报,翻开北宫棣递来的书本,只见第一张纸上写着目录,里面的一些章节都清晰无比得罗列于其上,让阅读之人,异常方便。
方静玄一边快速翻阅着,微微点点头道:“倒是一门算数之学,确实是大喜。恭喜陛下了!”
北宫棣大笑,扶起正行礼的方静玄,却未放下手。方静玄抬起头来对视着,他紧紧盯着他的眸子。或许是今晚的淡酒太醉人,又或许是此刻北宫棣这般的畅意却反而显得诱人,一点点挠着方静玄心底深处微微的痒。借着些许的醉意,竟让他一点点凑近,将北宫棣圈在了书桌前。方静玄一只手慢慢抚上北宫棣的脸颊,北宫棣回望着他,黑色的眸子在灯光下闪烁。方静玄低下头,轻轻得吻上他。
北宫棣似乎是抗拒,似乎是迎合,他闭上了眼睛。方静玄觉着双唇的贴合仍不餍足,轻轻撬开了他的唇齿,探寻而入。北宫棣感到体内的气息一点点紊乱,他情不自禁得抓紧了方静玄的手臂,方静玄和他纠缠在一起,空气似乎有些燃烧了起来。
北宫棣轻喘着气,方静玄放开了他,有些沙哑得问:“陛下叫臣过来——”他再次吻了吻北宫棣的唇角,“可只有这一件事?”
北宫棣抬眼看他,只见那张俊美的脸上微微带着一丝难见的笑意,但那双眼中因为情动而生的暗沉却让他分外熟悉,他的心不免乱了几分,眼中闪过一丝莫名的挣扎。北宫棣有些断断续续得答道:“静玄。你、你自是会知、道的。”北宫棣神智有些模糊,却尚有几分清醒,他道:“回宫,莫在这里。”
方静玄抓着他的衣衫的手蓦地紧了紧,却出言道:“陛下好心急。”连北宫棣自己都不知道,他是怎么和方静玄回到景阳宫的。
北宫棣只觉得眼前恍惚了起来。他的身边并不缺乏能臣。无论是刘缜的才华横溢之辈,杨子荣的机锋善断,亦或是陈夏阳的直言能谏……太多了,然而那些或是随他起兵南下的谋士,或是破京而降的羽翼,却始终不曾像方静玄这样,掀起偌大的波澜。
他想着方静玄的怒发冲冠的骂声,想着他死谏背后的复杂,乃至上一世自己“诛他十族”时,将他捆在午门,当着他的面将方家的一千余人或杀或剐,问他“先生恸否?”,他依旧面不改色冷笑不绝……方静玄的正,方静玄的迂,一切一切都汇成了有如纷涛的漩涡,将他的心神附了过去……他不由得想起陈夏阳郑重对他说“方静玄不可杀,杀了天下读书种子便绝了”……不可杀,不可杀,像一句谶语,束缚住了一切……
北宫棣纵然曾为帝二十四载,却从未有过这般心路。上一世他因方静玄犯了杀心,抄家无数,得一个“抄家皇帝”的骂名。这一世他想着自当行胸中抱负,却未曾料想纠缠如此。他自是心高气傲至极的,却尚不知有一人可让他退让成这样。
“莫叫我……陛下……叫我的名……”北宫棣轻轻闭着双目,他已然分不清是否说出了这句话,又或者只是他尚处梦境。
不知过了多久,北宫棣听到一阵暗哑却清晰的呼唤,慢悠悠流转着,仿佛是水流悄然浸没了冰冷的顽石:“阿棣。”
他只觉得忍在眼眶里的泪水,终究忍不住流了出来。
一只手渐渐覆上另一只紧攥着稠被,骨节苍白的手,和它十指相扣起来。北宫棣隐隐约约自己的名字被他在口中轻轻碾转,这些日子里的煎熬、试探、伪装竟都变得释然了起来。轻轻的吻落他泪流满面的脸颊,北宫棣感到方静玄的动作间那丝爱怜与小心翼翼之中,仿佛也透露着一丝痴恋在里头。
方静玄睁开眼睛,揉了揉酒醒后有些疼痛的头,神色复杂得看着搂着他的腰的人。他动了动身子,正待抽身下床,却惊醒了那人。北宫棣的手与脚全部缠绕了上来,方静玄一动不动冷着脸,看着身侧双目紧闭、睫毛微颤的脸,道:“陛下,放开臣吧。”
北宫棣闷闷道:“今日没有早朝,再睡会儿。”
方静玄声音有些干涩,道:“陛下若是习惯搂着人,微臣却不是陛下的妃子,不该在这龙床上。”
良久,北宫棣才说道:“静玄,景阳宫是帝寝,依照宫中规矩,从未有妃嫔呆过。”他慢慢的说:“何况朕从未把你当做那种身份。”方静玄蓦地想起了他的泪水,突然也不知帝王的言语有几分可信。
北宫棣却执拗得扣着他。方静玄忽然在他耳边道:“陛下,莫非昨夜仍不餍足?”北宫棣浑身一颤,他闭著眼,抿着嘴,却依旧死死抱着方静玄。坐怀不乱虽然是方静玄所崇尚的美德,但若是一个美人配合,方静玄自然不会客气。
然而那人终究是累极了,方静玄看着结束后昏睡过去的人,在他的额头吻了吻。北宫棣自是不知道,方静玄眼中的复杂与深沉,因为方静玄怎么也没有想到,北宫棣会出言解释这景阳宫的事情。同样,他更没有想到,北宫棣那份禁忌的情感,竟然会让他生出了跃雀,而又惶恐的心思。
第十八章:有邑定北狄
孙大庵是黑州梅林人,今年刚满了十八岁,他身高八尺,眉目悍然,虎背熊腰,任何人见了都不免要赞一声好一个大汉!父母早丧的他与小妹过着相依为命的生活,幸而六年前,梅林府的刘员外出门时,见他们兄妹衣衫褴褛,着实可怜,便收留了他们,才终于摆脱了昔日行乞时一顿饱一顿饥的日子。
孙大庵一家原来住在大晋黑州边境一带的小村,他的父母在元狄人犯境烧杀抢掠之时,为了保护兄妹二人,被元狄人虐杀了。他们兄妹幼丧父母,身无长技,只有颠沛流离,成为了流民,连户籍都是刘员外帮他们兄妹入的。孙大庵虽然空有一身武力,却是个读不进书的木头脑袋,四年前就开始在刘员外的田地上做了一个佃户。
此刻,他正骑在一匹棕色大马上,匆匆得望了望前方的路,回到车队中央的一辆马车边,大声道:“老爷,前方再行进一里路,就快到了。”
车里坐着一个年约五十的人,眉目和善,正是刘员外。他点头应道:“甚好。”刘员外全名叫做刘奎真,刘家乃是梅林当地的富户,然而最近刘奎真的独子刘鸠犯了事,惹怒了梅林当地一户极有背景的人家。刘奎真正为此无比头疼,愁眉苦脸得从府衙中出来之时,恰见一张挂在梅林府外的告知书,正是上头发下的《有邑迁令》。
这张新贴的《有邑迁令》上写着“凡中庶及以上之农,愿之北地而躬耕,则上赐良田百亩,并一律免除小罪”。刘员外盘算了一下,自家财产与条件尚且满足征召书中列出的需求,而梅林之地见状已然呆不下去,干脆一咬牙,签下了《有邑迁令》的《征召书》。
任何一个中土之人,对家乡的重视都是烙印在骨子里的,但是刘家本是八九年间,被官府以“屯民之策”强行从尧河之南一带迁至黑州,对梅林的留恋程度大大不如土生土长的百姓。办完了一切手续后,刘奎真抱着赌一把的念头,带着招募来的一支勇队,和自家的佃户、奴仆,一行人浩浩荡荡得奔到关外去了。
孙大庵能有如今的生活,自是万分感激刘员外的恩德,他心里早就将刘奎真一家视为再生父母,当下二话没说,就收拾了东西,和小妹一起随着刘家人去往边关。一身勇武的孙大庵,到了这百般纷争的关外,却好比如鱼得水一般,磨砺了一身武艺与行军之道。而在未来长成了“大航海时代”一员立有赫赫功勋的北漠悍将,这自然是后话不提。
说来也巧,刘员外所派分到的一带良田之地,正离孙大庵的原来居住的小村很近,倒免去了人生地不熟的一些麻烦。
秋风穆穆,天色微霁之时,刘家终于抵达了新的土地,刘员外翻着手上一本官府下发的册子《有邑手则》,开始按照上面的指点,指挥众人建屋开垦,圈地为家。刘家就这样再这广袤的外乡,磕磕碰碰得开始了新的生活。
“这有邑制度,乃是广招大晋国内之户,自愿应诏赴关,摊赋良田,各建家兵,用以屏辅边关的一道国策。”
大晋京师的一处茶楼中,一个手持折扇,穿着儒衫,书生模样的人正口若悬河得对一众人说着。他挥舞着手中的扇子,一副谈性正浓的样子,身旁的一众老爷们俱是张大了耳朵,仔仔细细得听着。
“关外天澜草原一带土地肥沃,草场胜多,然而,因为长期受到北方元狄族的骚扰,百姓无法安居。这所谓有邑,也即国家赐予这些自愿移居之户封邑之地,并授予恩骑都尉的称号,然其所在的土地,由于不属于大晋十六州管辖之地,即仿古时自治,不受官方制约。每年,领主除了上缴一定的赋税,用于国家边关巡军的资助,并在战时负责部分粮草辎重补给,即不承担任何其他赋税。需要上缴的赋税见迁令之附。”
“凡领地之上,发现任何矿脉、石油等,上报官府后即可获得开采权,且十年之内开采所得十之三的利润归领主享有。”
“然而为了防止外敌侵扰,领主可招募家兵自卫,人数不超过每两亩一人……”
离那书生坐的不远处,角落里有两个人正坐在桌边,低声交谈着,在这偌大的茶楼里,丝毫引不起别人的注意。其中一个身着蓝衫的人喝了一口茶,慢悠悠得开口道:“想不到这有邑制度,由这人说来,倒也解释的清清楚楚。”
对面青衫人往书生的方向看了一眼,道:“此人应当是来试春闱的士子。京师之中,官宦子弟居多,不免有人因为种种原因,对有邑颇感兴趣。北方天澜、青远、硫暮三大草原,占地极广。加上恩骑都尉虽然不入流,毕竟是勋爵,自然让那些愿意背井离乡的百姓眼热。不过,这般也难免有些人会动一些‘占地为王’的小心思。”
他对面的蓝衫人微微一笑,像是胸有成竹一般。
青衫人又接着道:“自然,心思活络之辈也会明白,这次招邑令的下发,只是我大晋圣明之君的‘边疆国策’中的第一步而已。”
蓝衫人脸上不由微红,摸了摸鼻子。他虽然喜欢听别人的恭维,但不知为何,从那人口中说出来,却让他有些尴尬与莫名的欢喜。他道:“这个嘛,自然是有待大晋的圣明之君和众臣商议再提。”
这人正是大晋天子北宫棣,他今日与方静玄白龙鱼服,在京师里行走了半日,来到一处茶馆中歇息,却正好看到了这一幕。
方静玄微笑,说道:“不过,说道生动,却还是前两天听到的那个话本有意思。”方静玄说到的话本,乃是北宫棣示意教坊司中人,尝试编写的一些便于民间传唱的故事,涉及的大多是北方历险记。北宫棣的用意,自然是通过一个个在北方有邑制度下奋斗发家的故事,变相得向百姓进行宣传。
有邑制度,其实是北宫棣从后世中了解到的一种贵族分封制度,原来在另一块大陆上曾经被广泛采用。如今被他借鉴改良,用在大晋的边防上,却也不是心血来潮。经过斟酌分析,北宫棣心中认为这正是一个平定北方元狄族的好方法。
原先大晋对待北方游牧的元狄族,采取的是沿袭前朝的招安之策,也即让他们归属大晋,迁到内陆之中,分而化之。北宫棣手下有一只骁勇的骑兵,就全都由归顺大晋的元狄人组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