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之泽笑而不语,他只要确定那个失心疯真的没有再骚扰自己的师父就行,其他的,就让那爷俩自己交流去吧,没准回来后这俩能成忘年交呢?顾之泽乐观地想。
顾之泽做的第二件事就是在一个极不起眼的凉茶店偷摸和一个男人见面。
这是一家风雨飘摇的凉茶店,连收银台加起来只有五张桌子,最多可以坐10个人。凉茶店位于老城平房区,在细密繁复的胡同小巷构成的街区里,小店蜗居在一个角落,门口一棵看起来有百十年的老树把小店的门脸挡得严严实实。
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坐在小店的一角,头上扣一顶棒球帽,破破烂烂脏污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他始终低着头,只看到两片薄唇飞速地翕动着。顾之泽坐在他对面,努力竖起耳朵从对方那浓重的口音里捕捉信息。
这个男人就是那天在东熙广场“拦劫”他,差点把他吓得半死的人,他那天在报社门口埋伏了一个下午,就为堵到顾之泽。在那个漆黑的树影里,他告诉顾之泽他手里有一条重大新闻,跟血制品有关的,人命关天且相当凶险。
“我不敢把这事儿告诉别人,我怕人家不信,也怕他们会杀了我。但是你既然敢把华丰医院的事情揭露出来,我觉得你也敢把事儿曝光了。”当时这个男人一双眼睛死死地盯住顾之泽,粗糙肮脏的大手牢牢攥住他的肩膀,疼得顾之泽直嘬牙花子,但是也是这种疼痛让他清醒无比地认识到,眼前这个男人真的是孤注一掷了,自己或许是他最后的希望。
顾之泽一直跟这个男子有联络,为此他特地从网上买了一张新的电话卡。之前的一个星期,他一直追查这个男子提供的线索,忙得不可开交,今天两个人会面就是为了落实某区红十字会非法采血的线索的。
红十字会血库的血通常都是义务献血所得,一般事业单位每年都会组织员工献血,农村也会以村为单位组织献血,这些都是有固定的指标的。很多人不愿意献血,单位或者村里为了完成当年献血指标就会向社会“买血”,因此就有一批人靠供血为生,从某种意义上说可以算是‘卖血’。
自从国家出台“血制品管理条例”以来,相关的管理越来越严格,卖血的人越来越少,当然血制品的价格也越来越高。有买方就必然有卖方,市场决定一切,在这种情况下一些血头为了牟取暴利铤而走险,放宽了供血源,让一大批不合格的血浆流入了市场,这必然会有极其严重的安全隐患,危及病人的生命安全。
提供这条线索的这个男子叫朱强,他是外地务工人员,他的几个工友就加入到了非法采血的队伍中,从中获得了一些经济利益,但是朱强清楚地知道,其中一个工友身体并不健康,按照要求本不能参与供血。朱强觉得这事儿不妥,他几次三番地劝说他的工友,甚至在追到血站去阻拦,可不但没能成功,反而被血站的保安痛打了一顿,几天下不了床。朱强这才明白,血站其实是知情的,但是他们并不在乎。
收到了教训和警告的朱强不敢轻举妄动,想要报案可没有证据,又担心自己的生命安全受到威胁,正忧心如焚手足无措的时候,他看到了顾之泽的报道,觉得自己终于找到了解决问题的办法。
“顾记者,”朱强飞快地介绍完情况后好像担心顾之泽不答应,狠狠心又加了一句,“据说那些血头很有势力,他们是个一个团伙,各有各地地盘和堂口,生意做得很大,跟白(反义词)社会差不多。”
顾之泽一听就知道这事儿有多危险,华丰医院乱收费欺诈消费者固然无良,可毕竟不致人命只图财;而单位非法买血这简直就是图财害命,罔顾他人的生命,这与杀人有何分别?更重要的是,听朱强的意思这种非法卖血行为已经形成了一条完整的产业链,遍布全安宁市,无论是供血人、血头还是各单位本身都指靠它谋取暴利,在这种情况下,揭露出事情的真相会直接影响很多人的经济利益。这些人成分复杂,普遍受教育程度偏低法制意识单薄,对于他们而言,影响自己赚钱的人只能有一个下场。
这注定是一场危机四伏的游戏。
要不要接过这条线索,这个问题顾之泽从来没有考虑过,他只考虑过要怎么样才能保证亲人的安全。把李润野和顾云森送走,送得远远地,隔着一个太平洋是最安全的做法。
现在,孑然一身的顾之泽坐在这里正绞尽脑汁地想要怎么才能拿到确凿的证据,只要有一条证据就可以成为突破口,只要破获一起案件就可以顺藤摸瓜打掉整个组织。顾之泽当然不会自不量力地想要凭一己之力去和一个组织对抗,他又不是柯南,也没有阿笠博士和灰原哀的援手。作为一个新闻记者,他只想把这件事揭露出来哪怕只是冰山一角,剩下的自然有警方来解决。
他跟朱强商量的最佳结果就是自己混进供血人的队伍中去,当然这很难。
“顾记者,他们以前会上街招募拉人,但是现在管的严了,就很难混进去。除非……跟我那些工友一样,有人引荐,有熟人在圈里他们才放心。”
“那朱大哥,你能引荐我么?”
“不可能,”朱强立马摇头摆手,“他们都知道我反对这个,血头的人都快认得我了,我也不好让我那些工友引荐你,他们根本不信我。”
顾之泽犯了愁,朱强迟疑了一下说:“我有个老乡,他跟我不在一个工地干活,我的事儿他不清楚,他那边也有这种情况,要不然我托他带你混进去?”
顾之泽忙不迭地点头,简直求之不得。
朱强回去帮顾之泽联络,而顾之泽抓紧时间把自己弄得“惨”一点,真正意义上的那种“惨”。
他每天大中午的跑去海边晒一小时太阳,本来就不白的脸两天功夫就恍若青藏高原居民;他每天只吃一顿饭,两根黄瓜一个西红柿,报社里最爱美的小姑娘也没他减肥减得狠;他每天熬夜查资料,把《血制品管理条例》翻了个遍,一双明亮的大眼睛里满是血丝……
袁明义在报社走廊里看到顾之泽冷不防吓一跳:“你怎么跟非洲难民一样?”
顾之泽笑一笑,变本加厉地折磨自己。要知道,自己的那张脸是上过新闻和微博首页的,虽然不敢说有多引人注目,但是小心没大错。
这天,顾之泽把头发抓抓乱,瞪着充血的眼睛就去了医院管理局的二次记者说明会。他堂而皇之地在大厅里转了三圈,居然没有一个人多看他一眼。顾之泽慢慢悠悠地在上次采访过他的那个漂亮的主持人跟前走了两趟,对方视若无睹,顾八戒得意洋洋。
这次会议跟上次不同,管理局只说明事件调查结果而不接受任何一家媒体采访,于是各路媒体少了上次的那种紧张氛围,只是彼此小声交谈着。
顾之泽静静地坐在一个角落里,听台上的官员面色沉重地说:“……对于此次华丰医院严重违规,欺诈患者乱收费的现象我们一定会严肃处理,追究求当事人和相关领导的责任绝不姑息!对于主要涉案人,华丰医院副院长史某、血库主任张某、icu主任丁某、值班医生郑某、值班护士郭某等人,已移交相关部门接受法律制裁。”
这就是最后的定论了,顾之泽想:师父,我打赢这一仗了,可惜,你不在我身边。
顾之泽看到很多人都望向《晨报》的记者席,今天,坐在那里的是被顾之泽拖过来充数的崔遥,他强自镇定地接受众人探寻的目光,毫不脸红地告诉来询问的人:“顾之泽出差了!”
一周后,朱强来电话告诉顾之泽,事儿成了。
顾之泽跑去见辛奕,申请一套微型摄像器材,辛奕二话不说就拒绝了!
“为什么啊?”顾之泽可怜巴巴的。
“你为什么要用?”辛奕冷笑着拎着一张薄薄的申请单,“上面写个秘密采访我就能批么?你糊弄事儿也要有点儿诚意。”
顾之泽犯了难,依照辛奕跟李润野的交情他还真不能把实情告诉辛奕,只得哀哀苦求,奈何辛奕坚决不同意。没办法,顾之泽决定铤而走险。
这天是六月的最后一个星期五,天气越发的炎热。顾之泽翻出一条最破旧的牛仔裤和一件特地穿了很多天没有洗的t恤衫穿上,脚上一双叫不出牌子的运动鞋更是脏兮兮的。他曾经穿着这套行头混进朱强的工地呆了几天,蹭的全是沙石泥土,简直成了民工的标配装束。出门前他把头发抓抓乱,三天没洗的头发一缕一缕地耷拉着,影子里的人干瘦黝黑,一双眼睛黯淡无光满是血丝。
顾之泽对自己的新造型很满意。
他非常小心地检查了自己的所有装备,翻出了早就淘汰了的诺基亚,装进那张新的电话卡,把一切能说明身份的东西全都丢掉,钱包是真皮的,也不能带,一大把散碎的零钱胡乱地塞进破书包的前兜里。
他把录音笔缝进了书包的背板里,手机里的内存被全部清空,就拿在手上很自然的样子。就这么趿拉着鞋,懒洋洋地出了门。
朱强看到顾之泽的时候眼睛都直了,他一边走一边不住地打量顾之泽,总觉得自己认错了人。顾之泽笑嘻嘻地说:“朱大哥,我这个样子还行吧。”
“你比我还像个民工,”朱强一翘大拇指,“你这样的一看像是非法卖血的!”
顾之泽翻个白眼,这夸奖听起来真不舒服。
朱强把顾之泽交给一个矮胖矮胖的人,这个人头皮刮得精光,本来长得挺凶,可那股子凶劲儿被他胳膊上纹的肥嘟嘟的泥鳅破坏得一干二净,顾之泽客客气气地叫声“王哥!”
王哥把烟头从左嘴角挪到右嘴角,用白眼球扫了一圈儿顾之泽说:“跟个鸡崽儿似得,行么?”
“行,”顾之泽挺挺自己单薄的小胸脯,“我结实!”
“干嘛干这个?”
“我缺钱,”顾之泽压低声音,暗自苦恼自己的口音,这个真做不了假,只好惜字如金。
可就是他的这种惜字如金,倒让泥鳅大哥觉得这小子年纪不大老实巴交,三锥子戳不出一个屁来是个好摆弄的。
“要钱干嘛?”
“念书!”顾之泽早就想好了说辞,自己这张脸冒充个学生还是可以的,村里孩子穷读不起书,出来打工卖血挣学费也不算新鲜。
泥鳅大哥一巴掌拍在顾之泽的肩头,顾之泽只是微微颤了颤。
“还行,倒是挺结实!”王哥呸地一声吐掉烟头,凶神恶煞地说,“小子先说好,干这个就一条,把嘴闭紧了,出血拿钱,其他的别问也别管,你只要老实点儿,以后的日子长着呢,否则的话大家都不好过,懂么?”
顾之泽乖巧地点点头。
他真的懂,断人财路从来都是能招来杀身之祸的。
王哥带着顾之泽,还有另外三个人来到了来到了血库采血点。来的路上王哥告诫顾之泽,这次他们是冒名顶替一家事业型单位的员工来完成献血任务,都是“老客户”了,大家“好说话”。
一行人先是在进到一间小平房里等着,那里已经有一些人在了,每个人手上都拿着一张单子,顾之泽借机瞄一眼,是体检单。
这时,一个中年妇女走进来,拿着一个瓶子大声地吆喝着:“吃药吃药,过来吃药!”
她每个人都发了十几粒药,顾之泽眼尖,看到瓶子上写着“联苯双酯滴丸”,凭借他最近一个多月恶补的医学知识,他记得这个药可以降低转氨酶,但每次只能吃5粒,多服用则可能出现多种不适症状。
顾之泽看看手心里的药,再看看王哥都痛快地把药扔进了嘴里,于是咬咬牙,也扔了进去,但是他留了个心眼,只吃进去4粒,其他的转手塞进裤兜里了。
过了一会儿,那个中年妇女带着王哥他们直接穿过院子,走进二楼走廊尽头的一间房间。这是间套间,外间有一排小柜子,一个穿男人坐在那里玩pad。
“孙主任,”王哥客客气气地说,“我们来了。”
孙主任的眼睛都没有离开屏幕,只是从鼻子里哼一声,过了一分多钟才意犹未尽地放下pad抬起眼皮:“这小子是谁?”
“新来的。”
“你懂不懂规矩?”孙主任怒了,登时变了脸色,横眉立目地一脸阶级仇恨。
“懂懂!”王哥点头哈腰地笑,“您别生气,我跟您说这小子跟我们挺熟的,年纪不大身体特结实,他家里穷,这不攒点儿钱想去念书么。我是看他可怜……您放心,来路绝对清楚,我们一个工棚里呆了挺长时间了。”
顾之泽微微低着头,手心里全是汗!他甚至觉得自己的t恤衫都被冷汗浸透了,黏糊糊地粘在后心上,散发出酸臭的气味。
他浑身冰凉,脚趾死死地扣住鞋底,两条腿骨都有些酸痛,他心跳得很快,快得几乎震聋了自己。
顾之泽真的害怕了,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
因为他清楚地看到,那个孙主任正在用pad刷微博,正是本城的热门话题——华丰医院收费乱象,自己那张脸正清晰无比地显示在首页上!
第八十二章
顾之泽死死地咬着后槽牙,无论如何现在没有后路了。他逼着自己慢慢抬起头来,僵硬的颈椎甚至发出咔咔的声音。
孙主任厌恶地看一眼顾之泽,很快就把眼光调开了,仿佛再多看一眼就会瞎掉一样。
“不行!”他冷冷地说,“出去!”
王哥往前蹭了一小步,嗫嚅着说:“您看,他急用,而且他只要百分之六十的价。”
“那也不行!”孙主任说,但口吻却软了一些。
王哥想要再说点儿什么,可是动了动嘴皮子还是咽了回去。
顾之泽知道,这是他最后的机会,已经走到这一步了,不可能就这么无功而返!于是他用力挪动自己的双腿,强迫自己往前迈了一小步,压粗嗓子说:
“主任……”这声主任喊得凄凄切切,带着几分哀求几分胆怯,倒还真不是装出来的。
“求你了……”顾之泽颤抖着说。
大概是这声“求你了”实在太过凄惨,孙主任又赏脸把目光掉了过来,这才第一次认真打量了一番顾之泽。顾之泽觉得浑身的毛孔都在炸开了,每个毛孔都在往外喷冷汗,皮肤似乎要被冷汗冲得离开肌肉。
“你哪儿的?”孙主任似乎是被顾之泽这幅可怜巴巴的样子打动了,随口问了一句。
“临市张宁村,在广运河边上。”顾之泽流利地说,这个地方他曾经去过,那里距离安宁市很近,很容易解释口音的问题,更重要的是,那个村子真的很穷。
“叫什么”
“张鑫,弓长张,很多钱的那个鑫。”顾之泽自认为这个名字挺符合他目前的身份和窘境。
“几岁?”
“24!”
“身份证呢?”
顾之泽忙不迭地把书包摘下来,从里面翻出一堆手纸、零钱、钥匙、手机什么的,最后才在书包底部拿出一个身份证来。孙主任厌烦地看着他把那一堆零碎又塞回书包里,却没注意顾之泽顺手把手机揣在了裤兜里。
身份证必然是假的,顾之泽为此花了好几百块钱呢,还不能报销。不过虽然很贵,但是卖方倒的确动作麻利,按时交货了。
“怎么是个临时身份证?”孙主任怀疑地问。
“月初的时候钱包丢了,身份证也丢了,这个是补办的临时证,还没来得及换呢。”顾之泽流利地回答。毕竟正式的身份证很难伪造,临时的就简单多了,说这个价位、这个期限,只能做个临时身份证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