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日晚,雨势渐歇,苏凌景见借宿人家的夫妇俩早早睡了,于是也打算睡下,刚铺好被褥,却听见棱格纸窗外有些微的轻响,似是有人扣窗,苏凌景将纸窗撑开,见是子恪立在窗外,满头满脸的都是水,不知在窗外站了多久了。
苏凌景将子恪领进屋子,见他衣服都被雨水淋湿了,忽然想到那一年秦淮夜的雨打孤舟,子恪也是这副样子,有些无奈道:“怎么又是这副模样?”
子恪捂嘴打了个喷嚏,也有些无奈:“傍晚出去查看官道的路况,谁知回来的时候竟迷路了,找到借宿的人家时他们已经睡下,又不好打扰,只得来找你,又怕你也睡了……”
苏凌景帮他把头发擦干,又找了件自己的衣裳递给他道:“虽是入夏了,夜里还是有些凉,这么晚回去也不方便,你今日就将就睡我这罢。”
子恪将衣服换好,不免又打了个喷嚏,苏凌景无奈地摇头,将棉被裹在他身上,失笑道:“你还真是娇贵!”
子恪被裹得严实,不好发作,只嘴上反驳:“谁娇贵了,你淋这一夜的雨试试。”
苏凌景没再说什么,知他这段时日也不好受,离宫已有数月,他从小锦衣玉食,定然过不惯这种生活,这一路走来他没有一句怨言,吃住都与其他人一般,没有半分特别,着实不易,想到这里倒有些后悔方才的揶揄了,他起身将窗关好,熄了烛火躺下,轻道:“这一夜辛苦了,早些睡吧。”
子恪见苏凌景躺下,也随着躺下,屋外的雨淅淅沥沥,从檐下滴落下来,叮叮咚咚地似乎是敲击在心里,四周一片漆黑,不时还有棉絮湿潮的气味扑面而来,这着实不是令人舒爽的住处,子恪见苏凌景一片安然,可自己却了无睡意,脑海里翻云覆雨,想着平垏水患冲毁的屋舍,想到东郊火场焚化的生灵,想到暴雨倾轧牛羊家畜四散,辗转反复着这些在宫里从未见过的一切,无端地觉得沉重。
侧头见苏凌景躺在身侧呼吸渐缓,怕是要睡着了,这无垠的黑夜只有自己一个人醒着,反反复复想着这些日子的所见,子恪忽然有些寥落,他伸手轻轻推了推苏凌景,轻道:“逸之,你睡了么?”
苏凌景原本有些的睡意经他这么一扰,也清醒得很,索性侧了身看他:“没有。”
漆黑的夜里一双沉邃如海的眸子看来,似乎比这暗夜更要神秘,子恪有些晃神,隔了半晌方道:“我也睡不着。”
“恩。”苏凌景似乎早就料到,“在想什么?”
子恪回想起这些天的所见,一一说与他听,说自己的忧心,又说起前阵子读的史册里有关整吏安民的片段,天南地北的聊了许多,苏凌景便一直安静的躺在身侧听着,听着他说到自己抱负时的神采飞扬,听着他说起百姓疾苦时的感同身受,听他说他要踏千山万里,去漠北看草原,去西域看荒漠,去看崇山峻岭河海山川……
那一夜听子恪聊了好多,就如这一夜一样,苏凌景心想。
不知不觉,东方既白,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10、落梅沁雪当时事
冬末的一场薄雪下来,将融未融,积在北苑腊梅的虬枝上,那一苑的素心腊梅开得正好,凌寒独绽,衬着白雪娇妍芬芳。子恪推着苏凌景在梅树下走着,曲径通往幽深尽处,虬枝蚺干上的素黄点点。远处有几队宫人在树上采摘梅花,清冷的空气中不时传来宫娥的轻笑,空气中有暗香浮动,微风过处,几片花瓣落下,零落阵阵幽香。子恪拂落沾染衣衫上的梅瓣,低头问苏凌景:“都好了吗?”
苏凌景点头:“药材都齐备了,明日起便开始用药。”
子恪道:“需要什么尽管和宫里说,我一定倾全力帮你。”
苏凌景点头,想要道谢,又觉得见外,终究是什么都没有说。
此时阿桓从远处走来,似是有什么事情要禀报,见苏凌景在,欲言又止。
苏凌景笑道:“子恪你先回去吧,我想自己走走。”
子恪看了一眼苏凌景,轻道:“好,冬日太冷,你也早些回去。”言罢将雪貂给他盖好,转身离去。
苏凌景抬头看这寒梅晴雪,盈白素黄交相辉映,清雅绝伦,簌簌梅瓣落下,拢了一袖的清香。晌午的日光强烈,洒落满身,却没有丝毫的温度,当真是有些轻寒料峭,他在林间随意转了会儿便往回走,临到宸朝宫门口,便见了翟风。
待到苏凌景进屋,翟风便将药碗递到苏凌景面前:“回来的正好,刚煎好的,趁热喝了。”
苏凌景仰头喝下,放了药碗,见翟风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不禁有些好笑,今日碰到的这几个怎么都这番模样,奇道:“怎么了?”
翟风有些苦恼,抓了抓花白的头发踟蹰道:“你叫我这般瞒着终究不是个办法,宫里面多少他的眼线,迟早要知道,不如坦白说了,我也好一身轻松。”
苏凌景道:“恩,不必瞒了。”
翟风点头:“你总算想开了。”
苏凌景笑道:“我跟子恪说明日便开始治腿伤,所以大胆用药吧,他若问起便说是治腿伤的好了。”
翟风摇头暗叹:“哪有治腿伤跟解毒一样的?罢了,我不管你了,毒若发起来让他知道了你自己交代去罢。”
“瞒得了一时是一时吧,到时毒解了他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子恪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苏凌景顿了顿,转移话题道:“对了,今日还要施针么?”
翟风懒得再跟他深究,只道:“要,你躺下罢。”
苏凌景见翟风取出针具,拣了细长的那根,沿商曲、阴都、幽门穴刺下,复而对步廊穴、石关穴施以毛刺。手起针落,手法娴熟,边在针头轻捻边问道:“逸之,你还没说这毒是怎么回事呢?”
苏凌景垂眸,想起十余年前的事情来,神情有些寥落,语气却仍旧平静:“是晋王下的。”
一句话激起千层浪,翟风收针的手一顿,有些不可思议:“你怎么会和晋王扯上关系?”
苏凌景轻叹了口气:“此事说来话长,前辈可还记得我有一个未婚妻?”
翟风仔细回想,似是听他在观雾山时提起,点头道:“似乎曾听你提起过,那时说到成婚,你还诸多不愿,怎么忽然说起这个?”
苏凌景抬头望向窗外明朗的晴空,冬雪初霁,本是一片明亮清丽的颜色,却因着旧事的回想覆上一层暗沉,语调也不禁沉重起来:“那是正德三十三年的事吧。”
正德三十三年,时值苏凌景太子太傅的任期届满,正德帝本欲迁任苏凌景为陵州刺史,被苏凌景婉拒,他辞了官职回乡省亲,却不料回家未见双亲。
屋舍清寒,门庭冷落,家里似乎有一阵无人居住了,苏凌景推开斑驳的木门,见厅堂布满灰尘的圆桌上有一封父亲留给自己的信。
苏凌景拆开信很快便读完了,寥寥不过一页纸的信里却尽是令人震惊的消息:他的未婚妻子含冤而逝,双亲为抱不平,进京告御状,出门已有月余。
苏凌景的未婚妻惠儿自小便养在他们家,与双亲甚是亲厚,苏凌景待她如妹妹,很小的时候父母便给他们定下了亲事,苏凌景想有一个人能同自己照顾双亲也不算件坏事,便就同意了,可谁知离家五年,竟发生了如此天翻地覆的变化,震惊之余是不解也是忧心:惠儿怎会无故死去,竟惹得父母进京告御状去?再则官场昏暗,他为官这几年深谙于心,双亲这一番进京,只怕御状没有告成,反倒给自身招来灾祸,也不知平安与否?苏凌景想到这里,当下不敢再多耽搁,直往盛京奔去。
苏凌景快马加鞭地赶至盛京,多方打听才寻得双亲下落,只是再见时,已然晚了。
他从监牢里见到被酷刑折磨地奄奄一息的双亲,只来得及听他们说:“为惠儿报仇。”便天人永隔。
苏凌景悲恸难当,辗转才得知惠儿的死因,她进京寻他,却被晋王看中,要纳入府中为妾,惠儿不依,晋王竟当众羞辱她,惠儿含恨而逝,传入双亲耳中,亦另他们悲愤不已,堂堂王爷非但强抢民女还将人羞辱至死,当真是豺狼虺蜮,人畜不如,奈何他们只是一介草民,无力与晋王抗衡,才致使他们想到进京告御状。
苏凌景悲愤交加,只恨不得擢发抽肠,至亲三人皆因他含恨客死异乡,当年自己若是没有入朝为官或许便不是这番境地,这茫茫人海只余自己孑然一身,空茫无依。苏凌景想,彼时许下那济世安民的愿望如今看来真是个笑话,他连自己都渡不过,拿什么去渡这天下?
说到这里苏凌景顿了顿,翟风听闻也是一径沉默,至亲离去,确然是个很沉重的打击,无怪乎此次再见他不复当年的风华,翟风以为是年岁的消长致使他默然,原来还有这番因由在里面。
翟风轻叹了一口气,问道:“后来呢?”
苏凌景自嘲笑笑:“我那时昏了头,一心只想报仇,我知道单凭一己之力扳不倒他,便化名易容去他府中做了一名幕僚,我与他虚与委蛇,知他有豺狼之心便怂恿他谋反,晋王此人生性多疑,为防我叛他便逼我服下毒药,我彼时万念俱灰,觉得此前坚持的事看来都可笑,又恨我的所作所为愧于苍生,于天下所不耻,于是服了毒也没有上心去解,所以才教毒根深中,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翟风听完苏凌景的叙述,很是唏嘘:“你竟然怂恿晋王谋反,你小子不要命了!”
苏凌景笑笑:“那个时候还真是不要命了,不过我知道晋王这个人空有胆识胸无点墨,是难成大事之人,怂恿他谋反不过是想借皇上之手将他除去。”
翟风叹道:“怪不得晋王会被流放荆州,原来是你一手造成的。”
苏凌景意外:“你不是不问世事么?怎地也知道这个?”
翟风笑道:“不问世事都是个幌子,观雾山闲居太久,偶尔管管闲事也不错,你看要不是老头子我管你的闲事你哪能活到现在?”
苏凌景道:“你知道了?”
翟风瞪他,白胡子吹了吹:“哼,你也太小瞧我的医术了,第一天给你把脉便就知道了,你是知道自己时日不多才约子恪出来的吧,啧啧,我以为你小子到死都不会出现呢!”
苏凌景叹口气:“是啊,终究还是舍不得,也不知道我这样做是对是错?”
翟风拍了拍苏凌景的肩,慨然道:“小子,你也有踟蹰不定的时候啊,实话告诉你吧,即算你不找子恪,他也会找你的,失踪四年不说,还搞得一身病痛,真会给我添麻烦。”
“是是,前辈,晚辈给您添麻烦了。”苏凌景笑说,方才的沉重现在看来似乎也不过如此,所谓荣荣孑立,只是彼时所想,现今有友如此,人生也没什么缺憾了。
11、胡天飞雪故人来
晌午,深宫内一片安和,日光穿过东侧的雕花窗棂透洒进屋内,映在书房的水磨青砖上,明媚的光线有些耀眼。
子恪此时正坐在龙案前翻看阿桓带给他的卷宗,微抬了头淡道:“都查到些什么?”
阿桓回禀道:“正德三十三年四月,苏凌景化名为林毅,入晋王府,为府中一名幕僚;正德三十三年四月中旬,苏凌景在春猎中因搭救世子引起了晋王注意,此后又因其才思卓着、见解独到日渐受晋王倚重;正德三十三年八月,晋王开始策划谋反之事,苏凌景为其出谋划策,并在此间与御林军统领卫国秉往从过甚;正德三十五年十二月十七,晋王起兵谋反,苏凌景于举事前夜密告晋王谋反之事,第二日晋王兵败,获罪流放荆州,府中亲眷幕僚一并随往,苏凌景在流放荆州的途中易容逃脱,后在祁门关遇到主上您,此后的事情您便都知道了。”
子恪听完阿桓的回禀,指尖在龙案上轻叩,思索了一阵方道:“他在晋王府中可曾受刑或遭人暗害?”
阿桓道:“没有,晋王府上下对他都颇为敬重,要说暗害……晋王决定起事之时曾给所有知情人下过一种名叫流丝的慢性毒,主上说的可是这个?”
子恪叩桌的手指一顿,厉眸闪过一锐浮光:“流丝?此毒可有解?”
阿桓道:“属下不知,但听说此毒并不霸道,沉积体内一年之后才会发作,当时晋王曾许诺事成之后便给他们解药,但后来兵败被捕,此事多半也就不了了之。”
“恩,”子恪沉吟了一会又道:“可知苏凌景入晋王府的原因?”
阿桓回道:“这个属下没有查到,不过正德三十三年二月,苏凌景的双亲曾被关在盛京晋王府的私牢中,后因酷刑折磨至死,属下猜测与这个有关。”
“恩。”子恪淡应了一声,将手中的卷宗掷于火盆之中,宣纸遇火顷刻便燃为灰烬,他抬头目视阿桓,眸色深沉:“此事还有谁知道?”
阿桓凛然道:“除属下外并无第二人知晓。”
“很好,下去吧。”子恪起身踱步至窗前,思绪还未从方才的卷宗中回来,那上面详述了晋王在密谋时与各级官员的通信手札,其中有几封信的字迹颇为熟悉,似是苏凌景所拟。
能为晋王草拟密函,看来晋王视逸之为心腹啊,只是逸之未必这样想罢?借圣上之手除去晋王么?子恪勾唇笑笑,深眸中透出点点赞许,果真不愧是逸之,真是艺高胆大,只是……不知道他的毒解了吗?
子恪抬眼看了看窗外,新雪不知何时又下了起来,如细盐飘洒,簌簌而落,他闭目回想起祁门关再见逸之时也是这样一个晴雪的冬日,他见他跋山涉水而来,满身风雪、风尘仆仆,眉目间似有隐忧,可即算如此,也丝毫不减当年的风采。对于驻军近半年的自己而言,他的到来似如春回日暖般熨帖人心,是啊,彼时的子恪从未想到,在这边关苦寒之地,竟还能与他相遇,这冥冥之中的天意,让他感怀欣喜,却忽略了逸之的改变,以致此后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没有注意到逸之和从前不一样了。
再后来便是临洮之战了吧?那一战相当惨烈,驻军的将士折损过半,无怪乎他没有注意到逸之的改变。
正德三十五年十一月,北疆三郡起兵叛乱,叛军分三路直取叠州、瓜州和鄯城,三军于鄯城汇合南下直攻临州,临州守将刘定方率军迎击,并八百里急报盛京。
正德帝出兵平叛,命常胜将军冯巳领军十六万星夜前往临州支援,又命威武将军唐万年率三十万大军即刻前往幽州作西面防护,天子为历练太子,命其同随中军前往幽州镇守。
北地苦寒,大颛将士不惯北地干冷的天气,加之北疆三郡诸侯蓄谋已久、准备充足,临州、洮州相继失守,叛军声势夺人,兵锋大胜,正德三十六年二月,叛军破雁门关,直逼幽州。
两军在幽州以南的百里坡短兵相接,伤亡惨重,同年三月叛军攻打幽州城,幽州驻守将领杨措并唐万年率军抵抗,战事连绵月余,叛军久攻不下,于城外百里坡驻军,整装休憩,静待下一次攻城。
三月的盛京已是草长莺飞、万物催发,可对于幽州北地的祁门关而言却仍是苦寒难耐,旧雪尚未消融,新雪又起,这一日的风雪格外大,帐中的暖炉烧很正旺,时而发出吡剥的声响,室内却是一片暖意融融。
子恪在帐中听唐老将军分析叛军下一次攻城的时间和路线,却听见帐外一片嘈杂。
须臾一名将士来报,说有人闯入军中,想要见太子。
子恪从军机图中抬起头来,有些疑惑,随军出战的虽多为名将,与他却并不熟络,知他在军中的人更是为数不多,却有人指名要见他,倒真是稀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