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优昙钵华虽不至三千年一现,却也的确是三年才开一次花,六年前我在此地见过一次,算算日子,也差不多是这些时日了,子恪,你的运气很好,若非夏初时节,只怕也很难见到。”
说话间两人已来到后山,后山是一片开阔的空地,只在正中植了一棵菩提树,古树枝叶繁茂,月色很好,能看见枝桠投下的斑驳树影,树下是一簇簇丛生的灌木,枝叶平扁,意态潇洒,翠叶之中还有星星点点的白色花骨朵,正含苞待放。
太子指着那丛生的灌木惊喜道:“这就是优昙钵华吗?”
苏凌景点了点头,示意他安静,等待昙花绽放。
只见藏在枝叶下的花朵仿佛逐渐苏醒,次第张开半合的眼睛,白色的花瓣一寸寸张开,盈白似雪的花瓣拖着淡黄的花蕊,一层层疏密有致的排着,直有碗口那般大,清雅的幽香随着夜风袭面而来,似焚檀香木的气味,静和安详。
月光之下的优昙花次第开放,太子惊叹地看着眼前这一幕,那一瞬仿佛能听见生命绽放的声音,这宁静的后山古寺正无声的诠释着生命的壮美,如此安宁,却又分外动人。
月华为白色的花盏镀上一层银白的光晕,飘渺胜似人间仙境,只半柱香的时间,几乎所有的昙花都开放了,大片大片犹如夏日飞雪,瞬间铺满了整片开阔的平地。
若只一朵昙花绽放,兴许只是惊羡花朵的华丽秀美,感叹难得一现的风采,可是,若是见到了整片整片的优昙花丛同时盛放,那是什么?
太子觉得已经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形容此刻的惊艳了。
浓郁的幽香拂面而来,穿透重重古寺,浮荡在微凉的夜色里,星斗似乎也被惊醒了,熠熠的星辉照亮整个夜空。
只道蕃厘花谱绝,一枝流寓古幽州。
这初夏未眠的一夜,当真是不虚此行。
子恪从回忆中回过神来,一盘棋已下了一半,棋面上,黑子先着,白子后行,黑子咄咄、霸气横生,明路可见、暗机难寻,白子却退而不攻,避开要害,转攻无伤大雅之处,子恪见胜局在握,便只攻不守,长驱直入,横扫了白子大片天下。
更漏声中,苏凌景安静地落子,一面惊赞子恪的棋艺大涨,一面微叹其霸气逼人的攻势,棋路如人,如今的他是万人景仰的君主,再不是当年需要自己庇护的孩子了。
嗒,子恪落下最后一子,苏凌景手握白子思索半晌,终究没有落下,只含笑道:“我输了。”
泰然自若、谈笑输赢,一如从前。
子恪凝神看了棋盘,有些疑惑,微锁了眉,但终究没说什么,只道:“承让。”
待到把子挑好,窗外的天色微亮,远处晨钟的鸣声清晰传来,已是新的一天了。
两人相视而笑,不想这棋竟下了一夜。苏凌景见子恪把棋盒放回原处,便对他道:“子恪,谢谢你陪我这一夜,五更便要早朝了,你该回去了。”
子恪却不以为意:“今日是除夕,我免了早朝,留下陪你罢。”
苏凌景听着他不容拒绝的语气,有些陌生,却还是坚持道:“即使如此,国不可一日无君,你还有好多本章奏折要批,回去吧!”
“那逸之同我一起回去。”子恪不为所动。
“子恪,你知道的,我过惯了这山林野居的闲散生活,不适合那里。”苏凌景颇为无奈,若说少年时的子恪倔强,却总能听进他的话,可是面对如今的他,却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那我便留下来陪你。”子恪不待苏凌景回答,便自顾唤了阿桓进来,将出宫时备好的东西拿了进来,绫罗锦缎、器玉赏玩不一而足,一时竹屋内金碧辉煌。
子恪自顾自的忙着,没留意苏凌景的脸色越来越沉,忽然啪地一声,清脆的瓷器碎裂声响起,伴着暗哑低沉的男音:“出去!”
苏凌景原本握着的瓷盏被他用力一贯,碎成一寸一寸,滚烫的茶叶泼洒出来,洇出一块暗黄的水迹。
一室寂然无声。
阿桓瞧着不对,早已识趣地退了出去,屋内只余了苏凌景和子恪两人,苏凌景仍旧保持着端坐的姿势,一径沉默地注视着一地的碎瓷片,脸上神色明灭不辨。
子恪沉默了半晌,绕过碎瓷走到他身边,蹲下身子,视线牢牢锁住苏凌景:“逸之,为什么那么急着赶我走?”
生平头一次,苏凌景躲开了他的视线,他转过头看着一室的金玉满堂,有些疲惫的叹了口气:“这些都拿走罢,我不需要,还有,往后不要再来了。”
子恪沉邃如海的眸色微闪,一刃利光划过,瞬间便隐没了踪迹,他不容分说地拉过苏凌景的手,伸手探向他的腕脉,苏凌景猝不及防,来不及躲避便被他稳稳握住,只挣扎了几下,便任由他去了。
子恪的脸色倏然沉了下去,他仔细把过苏凌景的脉,脸色已不能用暗沉来形容:“是谁做的?”
语气中暗含的滔天怒意,便是苏凌景听着也觉冰寒至极。
苏凌景淡然地抽回手,不甚在意道:“是我自己弄的。”
“苏凌景你还当我是十岁小孩吗?有人会自己挑断自己的手脚筋?”子恪原本压制的怒意被激发出来,倏然起身咄咄逼人的凝视他:“事到如今你还打算瞒我?四年了啊,你就这样过了四年!你这样袒护那个人,是怕我杀了他还是怕我死在他刀下?”
“子恪,你冷静点!”苏凌景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盛怒的子恪,深悔一时冲动将他约出来,原本以为,只消见他一面便就够了,却不知如今的子恪早不是当时好骗的少年,他敏锐的洞察力更胜于他当年,面对这样陌生的子恪,苏凌景只有深深的无力。
子恪怒极反笑:“苏凌景,你这个时候还能这样云淡风轻地叫我冷静!”
苏凌景没有答他,只仰头深深地将他望着,面色苍白,眸色里是没有任何情绪的平静,平静到所有滔天的怒意都可以消失殆尽。
子恪的语气骤然缓了下来,里面是心疼是深悔是无奈:“你瞒了我这么多年还不够么?”
6、未若柳絮因风起
子恪的语气缓了下来:“逸之,你瞒了我这么多年还不够么?”
苏凌景低头望了望自己的手掌,掌心纹路清晰,掌纹却在正中生生截断,这只手,再也握不了剑了,而那一手端正的小楷,也变成了行草。这些年,不是没有怨恨,可是,怨恨又能怎样?提醒自己在监牢里所受的屈辱,日日带着怨怼和戾气生活下去么?还是,一死了之?
不,我还没有看到你曾经描绘的家国天下,我还没有看够在你手里的盛世江山,怎么可以死去?
苏凌景平静地开口:“子恪,还记得我们曾经一起看过的优昙花么?”
怎么会不记得?我们一起做过的每一样事情,都清楚的记得。
“荻上秋霜不待朝,我少年时的时光,便如这优昙花一样,虽然短促,却盛极风华,惊艳卓芳,这一生能如此便就够了,何况我如今还活得好好的,只是手脚不灵便而已,有什么关系呢?”
有什么关系呢?
曾经风华绝世的少年郎,青衫飞白马、才绝冠天下,沐辰剑在手便能以一当百,谈笑间便可令樯橹灰飞烟灭,这样俊逸潇洒的他如今变成这副模样,却仍能云淡风轻的说一句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子恪定定地望着苏凌景,觉得这些年都没看懂他,听他接着道:“子恪,你有很在意的东西吗?”
有吗?如果说曾经最在意的是治国平天下,那么如今呢?
“子恪,如果那样东西你看得比生命还重要,那么,受伤,甚至是死亡,都不足为惧了。”
子恪待问苏凌景那件看得比生命还重要的东西是什么,却见他微紧了眉心,面色倏然惨白,搁在膝上的双拳紧握,显然是在极力忍受着什么。
子恪一慌,蹲下身急切道:“逸之,你怎样?”
苏凌景闭目忍过一波又一波的锐痛,再睁眼时已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他朝子恪宽慰一笑:“无妨,不过是些旧疾,忍忍就好了。”
子恪见苏凌景额头已有薄汗,那必定是痛极了才会这样,他面色凝重的审视着苏凌景,语气是少有的低沉:“逸之,你究竟还瞒着我什么?”
那样深沉的目光仿佛能洞察一切,苏凌景不敢与之对视,只看向窗外转移了话题:“雪停了吧?”
子恪见他一副不欲详谈的样子,知道再问也问不出什么来,只得作罢,他顺着苏凌景道:“出去看看?”
大雪下了一夜,门前早已积了厚厚一层白雪,足能没膝,阿桓已将积雪扫出了一条小路,见他们出来递了件雪貂斗篷给子恪,子恪将斗篷搭在苏凌景身上,推着他往林间深处走去,晨间清润的空气凝着雪的气息,格外沁人心脾。子恪深吸了口气,语气尽量轻松道:“偷得浮生半日闲,想不到这晨间的雪景竟这样清丽脱俗,还真是托了逸之的福。”
苏凌景极目望去,山林间只余了未覆上雪的棕色枝桠,其余便是一色的白,皑皑如同望不到尽头的路,万里苍茫。天是空明的蓝,极干净而纯粹,这样安静地几乎像化外仙境的地方,只剩了他们两个人,一个站着,一个坐着,就这样一直走着。
耳畔清晰地传来踏雪而过窸窣的声响,一行脚印间夹着车轮碾过的印记,在身后亦步亦趋、延绵蜿蜒。
苏凌景望着延绵无尽的皑皑白雪,有些恍然,觉得这风雪初霁的冬日清晨没有一点清冷的意味,反倒叫人觉得温暖,或许是子恪的雪貂的缘故,这温暖的直教人要坠入梦境。
走了一会子恪便停住了,雪积得太厚,再过去有些困难,子恪低头想问苏凌景还要往前吗,却发现面前的人已经睡着了。
苏凌景的睡颜宁和安详,虽然容颜清瘦,却无损其半分风仪,子恪停在那里有些怔仲,想到方才惊怒的语气,更多的是不安。
是不安。
少年时,苏凌景是他除父皇外最敬重的人,后来他与他亦师亦友,如今,他是这个世上最懂他的人,若是他不在了……
若是他不在了,他不敢去想。
咔嚓,远处的枝桠不堪重负折断了,簌簌积雪落地,惊起林间飞鸟。子恪从思绪中惊醒,看了一眼熟睡的苏凌景,微微一笑,推着他往回走去。
回了竹屋子恪招来阿桓,吩咐他备好马车即刻回宫,阿桓看了眼没膝深的雪,有些担忧路不好走,刚想开口劝,便被子恪一个眼神扫了回去。
子恪看了眼屋外的深雪,他自然知道这雪天的路并不好走,可是,看逸之的情形,他一定还瞒着他很多事情,只怪自己的医术只懂些皮毛,否则也不会这样束手无策,这样束手无策、无能为力的感觉真是不好,子恪心想,必须尽快回宫,找天下最好的大夫给他诊治,否则,等他醒过来,依着他的脾气,大概又会像今早一样赶他走吧。
想到早上的争吵,子恪忽然有些好笑,学他小时候发脾气摔杯子么?逸之从来不是这样喜怒形于色的人,真正生气的时候只会不发一语,会让他动手摔杯盏的,大概是有必须赶他离开的原因罢。
不想竟是这个。
逸之,这些年你究竟发生了什么?
寅时,寂静的官道上一辆马车飞驰而过,车轮碾过厚厚的积雪,如来时一样悄然无声。
马车内,鎏金嵌铜的暖炉燃着炭火,徐徐溢出的热气将车内隔出一方温暖的天地,子恪靠在矮几旁翻着一本医书,另一侧的苏凌景枕着织锦丝被仍在安睡。
一室的静谧。
马车驶过一处积雪的低洼,车轮打滑使得车身震动了一下,子恪放下书,蹙了蹙眉望向另一侧安睡的苏凌景,却见他不知何时已经醒了,清明的眸子里没有半分睡意,正安静地看着他。
苏凌景只环顾了四周便知所处的环境,他开口平静的问道:“是回宫吗?”
语气里听不出半分的不满或是怒意。
子恪有些意外苏凌景的平静,答道:“是。”似乎是怕苏凌景要回去,接着补充道:“还有半个时辰便要到了。”
他的住处离盛京少也有百余里的路,还有半个时辰,看来是走了多半的路程了。
却不料苏凌景只简单道:“也好。”
子恪有些摸不准苏凌景的想法,不过见他没有反对,暗舒了口气,问道:“睡了半日饿了么?车内备了些点心。”
他亲自将点心拿出来放到苏凌景面前,又斟了杯清茶放到他手边,温柔细致的完全没有一点一国之君的样子。
苏凌景笑了笑:“子恪,我不是小孩子。”隔了会儿像是想起什么,苏凌景又道:“子恪,我方才做了个梦,是关于那年平垏水灾的事情,你还记得么?”
7、渭水汤汤楚天阔
正德三十二年春末,渭水决溢,内河泛滥,汛后流居者四千余家,损良田万顷,州郡九镇皆饥。
早朝间平垏郡守刘川辅奏报了渭水决溢的本章,表求赈给,正德帝着户部划拨了二十万两太仓银,并广开粮仓,以施救济。
彼时,十五岁的太子已随侍圣驾入朝听政,正德帝有意历练太子,翌日章德殿中颁下了一道谕旨:着太子平垏巡察使,亲赴灾区赈济灾民,州郡县使皆听其调遣。
太子听旨后倒没怎么反对,只是求了苏凌景同行,同日午后章德殿又下了一道旨意:太子太傅苏凌景加封赈济司司御一职,随太子同赴平垏,协助处理灾疫事宜。
正德三十二年四月二十八,赈灾的队伍从盛京出发,途径怀栾郡南行,三日之后抵达平垏郡北的兴安镇。
兴安镇地处渭水支脉的汀河口,受灾较为严重,此时洪水尚未退去,苏凌景和太子并肩立于汀河边上,只见汤汤洪水方割,荡荡怀山襄陵,水没良田,或合家而毁,或举族而丧,哀鸿遍野,浮殍泛地,令人不忍目睹。
太子面色凝重的看着眼前一幕,在原本凝肃的气氛下更加缄默。
苏凌景遥视这满目疮痍,心下想的却是此时正值春末夏初,水患冲毁良田于百姓原已不易,若是引发瘟疫,只怕更会动荡民心,引起大乱。
苏凌景无声的叹息:“子恪,我们早该来了。”
太子霍然抬头目视苏凌景,见他深眸里的一丝隐忧,忽而有些懊丧的垂头:“水患猛于虎,百姓甚苦,可我却不知道该做什么好。”
苏凌景朝他宽慰一笑:“子恪,你能做的有很多,散药、安民,广开粮仓,这里的百姓更是需要你,无论怎样,既然来了便不能让灾祸继续蔓延下去。”
太子仿佛也受了苏凌景的鼓舞,一扫方才的沉闷:“说的对,天灾难料,不过我们可以让损失减免到最低,也算是为百姓做点事情。”
苏凌景赞许地点头,看他这两年愈发沉稳,脱去了昔日少年的飞扬跋扈,倒真有些太子的风范了。
正德三十二年五月初一,赈灾的队伍一入平垏地区,便广开粮仓,布施散药,并着当地县令搭建临时屋舍以容安身。春汛迅猛,时节交替许多流民患了流感,憎寒壮热、高热昏愦,症状不轻,为防传染,太子特命将这些人分开安置,其余受灾的居民也分发了预防的汤药煎服扫洒,所幸症疾未得扩散。
忙完这些已是半个月之后了,太子和苏凌景皆舒了一口气,见平垏九县虽然屋舍倾颓,但防置得当井然有序,倒也未见祸患的征兆,本拟奏报朝廷请旨回朝,却不料第二日正午有奏报说西郊的大冢村有几人高热死去,邻舍几家也有相同的症状,有些非比寻常。
听闻奏报后太子直觉要去看看,却被苏凌景拦住了:“我略通医理,还是我去吧,你留在这里看看郡守那边有什么需要,也好及时调配。”
太子略一思索,点头应允。
苏凌景随人查看了死者的症状,不似寻常风寒,听闻死者死前冷热交替,冷时如坠冰窖,热时高热不止,兼腹泻呕吐,更有甚者搐搦昏迷,苏凌景反复斟酌病状,觉得有些像瘴气,他请了随行的太医确诊,自己则去了西郊的空地,查了几个泥沼之处,皆是湿闷异常、蚊蝇肆虐,心下更是有几分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