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刚落便听见屏风后面有人轻轻地咳了一声,接着一个须发花白的脑袋探进来,翟风嘿嘿笑了两声,道:“二位谈完了?”
子恪蓦地被人打断,脸色黑了黑:“你来做什么?”
翟风白胡子一蹬:“小子,这是我的病人啊,我叫你看会你倒看成自己的了,别过河拆桥哈,当心我一个不高兴不治了!”
子恪没料到翟风这么不卖他面子,想了想没反驳,只哼了一声。
苏凌景失笑,总觉得这两日来这两个人不对盘,他摇摇头,又对翟风道:“这几日辛苦前辈了。”
翟风笑眯眯地坐下,点头赞许:“还是苏小友懂事,”顿了顿转头对子恪道:“先说好,我可不是卖你的面子治的。”
子恪转头不再理会翟风,倒是苏凌景接口道:“好了,前辈,是看在我的面子上。”
子恪起身便要走,刚动作便听见咕噜一声,他顿了顿,才尴尬地发觉那是从自己肚子里发出来的。
苏凌景疑惑地看了看子恪,问道:“子恪没用午膳吗?”
见子恪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苏凌景笑笑说:“躺了这么久我也饿了,正好一起用饭吧,前辈要不要一起?”
翟风两眼发亮,对苏凌景道:“你下厨?”
子恪的脸更黑了黑,他起身边往外走,边道:“他现在能下什么厨?躺好,我去吩咐他们备饭。”
翟风见子恪出去,看了他的背影一眼,对苏凌景道:“他现在怎么这么别扭?”
苏凌景笑笑:“我也觉得子恪今日怪怪的,前辈莫不是说了什么话刺激到他了罢?”
翟风抓抓头发,努力回想:“啊,不会是我说你快死了吧?”
苏凌景无奈地叹气:“前辈,那种话是能随便说的么?”
16、此时无声胜有声
日暮西沉,熔金的流光照洒在宸朝宫的翠瓦金檐之上,金色的光线衬得琉璃砖瓦愈加流光溢彩,淡月初升,悬在大殿之后的那方暮色渐沉的天幕中,似一抹浅淡的影子,同这绛紫深彤的晚霞极不相称,子恪将视线收回,划过窗下凝思对弈的苏凌景,他手执棋谱正对着其中一页解一个古局,黑子衬得他指尖莹白如玉,落日的余晖给他渡上一层淡金色的流光,静谧美好的有些不真实。
像极了那抹淡月,这金碧辉煌的宫殿都压不过他的清淡,似乎只要他在,便觉格外安心。
似乎注意到他的视线,苏凌景从棋盘中抬起头来,正对上子恪若有所思的表情,他放下棋谱问道:“忙完了?”
这几日子恪真如那日所说,得闲了便往宸朝宫里来,后来索性将奏章搬到这里来批阅,忙得晚了便在这里睡下,几乎将宸朝宫当做自己的寝殿了,起初苏凌景还说他,后来索性便不管了,于是便这样,一人批阅奏折,一人或研棋对弈,或读书弄墨,倒也悠闲,只一点,无论子恪多晚,苏凌景都陪着他。
子恪应了一声,将笔放下,绕过桌案走到苏凌景面前,低头审视着那盘残局,问道:“还是昨日那个?”
“恩。”苏凌景将手边的参茶递给他,见他坐下才道:“这古局解了两日了,大约是个残谱。”
子恪端了参茶押了一口,信手捻了一子落下,笑道:“你跟那老头儿还真是一样。”
苏凌景见棋路渐开,子恪落下的那子是之前从未想过的地方,霍然有些柳岸花明之感,也跟着落下,边道:“怎么?”
“都是棋痴。”子恪见苏凌景专注的模样,索性陪他下下去,这一子下得倒不似方才漫不经心,思索了半晌才落下。
苏凌景不置可否地笑笑,忽而想起什么道:“说起来好几日不见他了。”
子恪的表情瞬间有些僵硬,不过很快便恢复原样,接口道:“大约是在准备给你治腿的药材吧。”
苏凌景倒没在意,随意应了一声,看子恪落下的几子令棋路豁然开朗,笑道:“果然是旁观者清,你一来,这棋局便有解了。”
子恪见苏凌景不甚在意,自己倒是想起前几日的事来。
五日前翟风列了长长一串药方给他,要他按照方子备药,子恪接过看了一眼,不多时便招了御医院的医令安德文来,将方子递给他,说道:“翟老前辈吩咐,按方子备药。”
那医令接了方子仔细看完,忽然扑通一声跪下:“皇上,前辈,恕下官无能……”
子恪掀了掀眼皮,不甚在意,倒是翟风被吓得一抖:“哎……你这是……”
那医令接着说道:“前辈这方子里的药材有几味下官闻所未闻,恐怕很难备齐。”
子恪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只把目光递向翟风,意思是,你看着办。
翟风抓了抓花白的胡子,有些苦恼道:“难道要我亲自去?”
等的就是你这句话,子恪坐起身子淡然吩咐道:“来人,准备车马干粮,另派一队御林军护送翟老前辈出宫寻药。”
翟风走后,子恪看了看跪在跟前诚惶诚恐的御医令,心情颇为愉悦,轻松道:“起来吧,答得不错,下去领赏吧。”
于是什么都没有做的御医令安德文被莫名地赏赐了一番,至今都不知道因由何在。
想到这里,子恪心道,少了老头儿的聒噪这宸朝宫果然清静多了,若非过几日逸之要治腿,真盼他这寻药的时间再长些。
夜幕渐深,殿中的烛火次第点燃,琉璃灯罩下晕出流彩的光晕,柔和了子恪的五官,不知是不是错觉,苏凌景抬头时竟然见到子恪嘴角嗜着一抹狡黠的笑,唇角轻微的弧度令他整个人看来放松了许多,不似方才批阅奏折时的专注,反倒令人觉得格外闲适安然。
一局下完,天色已全黑了下来,苏凌景有些歉意地对子恪说道:“饿了吧?”
想起前几日在他面前饿到肚子咕噜叫,子恪面上倏然一红,有些尴尬道:“还,还好。”
苏凌景若有所思,笑着吩咐宫人们摆饭,转移了话题道:“今晚还睡在这边么?”
子恪早已恢复往常的自然,意外他这么问,很自然道:“恩。”
苏凌景有些挫败,想要劝道:“子恪……”
话未说完便被拦住了:“好了,逸之,你不必劝了,我习惯住这边了,清和宫冷冷清清的一点人气都没有,我可不回去了。”
苏凌景意外子恪的任性,那话里的语气简直就像小孩子一样,失笑道:“即是如此,里间便让给你罢。”
“不用,外间挺好的。”子恪淡淡道,语气中忽而带了不容置疑,苏凌景无可奈何的摇摇头,任由他去了。
晚膳刚用完便听见宫门口一阵喧哗,接着便见翟风风尘仆仆地回来了,他见两人桌前杯盘狼藉,显然是刚饱餐一顿,顿觉大受委屈,摸了摸饿扁的肚子,豪气万千地吩咐道:“来人,把刚才的饭菜再上一份。”
宫人们面面相觑,拿眼神询问子恪,子恪难得心情好,点了点头,又道:“再备壶好酒给前辈接风洗尘。”
翟风见有好酒好菜,便懒得细究子恪让他出宫备药这件事了,酒足饭饱之后,翟风打了个饱嗝,抱臂看着苏凌景。
苏凌景被看得有些奇怪,莫名道:“前辈?”
“嘿嘿,”翟风不怀好意地笑笑,“小子,药材备齐了,你有的苦受咯!”听来竟有些幸灾乐祸的意味。
翟风不愧为国手丹医,行事雷厉风行绝不是御医院那些温温吞吞的大夫所能比拟的,饭后不消一刻钟,便备好了药浴,苏凌景被领到浴房看见满满一浴桶的药水时,终于明白翟风晚饭时的那句话不是唬他的。
绘着风荷翠莲的屏风被水汽浸润得愈发娇妍欲滴,一室的氤氲中,浓郁的药味飘散开来,苦涩中又带着一丝似有若无的清甜,浴桶之中的药水冒着层层飘渺的热汽,熏得人睁不开眼。
本来,冬日晚饭之后泡个热水澡是件极舒爽的事情,可是,苏凌景指着架在浴桶下面的炭火,火苗舔舐着桶缘,桶里的药水咕噜咕噜地几近沸腾,有些不确定道:“前辈,你确定我是要泡在里面?”
“当然,这桶里的都是名贵的药材,我费了不少功夫寻来的,快进去,水凉了就没有效果了。”
饶是苏凌景定力再好,也忍不住退缩:“前辈,我似乎没有得罪过您吧?”
“好了好了,废话少说,快点进去。”翟风不耐烦地催促道,直接扒了他的外衣把他推进去。
入水的一刹那并没有想象中被烹煮的感觉,只是这水温也比寻常高了许多,大约是药材的关系,看似沸腾的药水实则并未想象中的那般高温,只是片刻之后,那侵入肌肉的酥麻和万蚁啃噬的疼痛钻心而来,比起水温来,更难熬百倍。
翟风看着苏凌景额间已沁出细密的汗珠,想来药效已经开始发挥作用了,点点头道:“忍着啊,还有半个时辰。”
苏凌景咬牙,扣住桶缘的双手已泛白,腾不出力气来回答,只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17、一片幽情冷处浓
白雾幽浓,月色清冷,冬日的宸朝宫笼在夜色之中一片深沉。更漏一声一声敲击而下,琉璃灯盏下的烛火爆出轻微的声响,浴桶下的炭火无声地燃烧着,这深夜的安静仿佛放大了痛楚,感官变得格外清晰,使得浸在药水中的每一刻都万般难熬,只是半刻钟的时间,苏凌景却觉得恍如过了几世几年,他咬牙忍过从脚底传来的万蚁啃噬的疼痛,肌肤之间的酸麻在一点点蔓延,仿佛是触发了某个关结点一样,知觉的复苏汹涌澎湃而来,痛得几乎要将他淹没。
饶是如此,他也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意识渐然模糊,恍惚中似乎有谁在争执,入耳的声音渐渐清晰,苏凌景分辨出那是子恪的声音。
“放肆,连朕都敢拦!”隐含怒气的嗓音暗哑低沉,是再熟悉不过的子恪生气时的声音。
“皇上恕罪,苏丞相吩咐,不让您进去。”另一个年轻的声音响起,语气中略带一丝畏惧,却仍然坚持。
屋外沉寂了片刻,只听子恪接着道:“无妨,朕会跟他解释,你下去吧。”
屋外那个年轻的声音轻道了声:“是。”便有一人的脚步声渐行渐远,紧接着推门的声音响起,有脚步声向屏风处走来,苏凌景睁眼,入目是一角明黄的衣料,金丝纹龙,绣工繁复。
子恪的表情隐在灯光之下看不清楚,却能感觉到他目光有如实质般落在他身上,灼灼如同浴桶底处的炭火,火舌舔舐,隐约是沉沉的怒气。
他望了他片刻,在触到他苍白如纸的面容之后,子恪惊怒地转头对一旁的翟风道:“怎么会这样?!”
翟风不意外子恪的到来,他回头看了苏凌景一眼,略带无奈地耸耸肩:“他双腿瘫痪了四年,这个药浴能助他恢复肌肉神经,但感官也随之恢复,他失去知觉这么长时间,一旦恢复自然不好受,忍过这一两次就好了。”
子恪看着苏凌景额发都被汗水浸湿,薄唇已抿得发白,却仍然不肯发出一丝声响,想来已是难受至极,他恨不得能代他受过,语气也变得焦躁起来:“你给他都用了什么药!难道就没有别的法子了吗?”
翟风听得子恪的质问,眉毛一挑,语气也倨傲起来:“怎么,你是在怀疑我的医术么?”
子恪脸色倏然一沉,眼见便是要发火的征兆,苏凌景见这两人怕是又要吵起来,连忙撑起身子道:“子恪……不许……对前辈……无理。”
子恪压了压就要窜出心口的怒气,拂袖一扫,不再理会翟风,低头瞥见苏凌景的脸色愈加苍白,连忙蹲下身子握住他的手,又急又痛道:“你不要说话。”
苏凌景紧抿着唇,挣扎着抽出自己的手,别过脸平复了半晌,轻道:“我没事,你出去吧。”嗓音不复平时的温润,带着一丝粗噶。
子恪见他汗水顺着发迹蜿蜒而下,淌过紧蹙的眉心,一缕额发粘黏在脸颊,衬得皮肤是触目惊心的白晰,竟有一种惊人的脆弱,仿佛一松手这个人便要不见了,心底一慌,他扳过苏凌景的身子,与他对视,语气半是恳求半是坚持:“我不出去,就在这儿陪你。”
苏凌景无奈,也提不起力气与他争执,只得抬头望向翟风,翟风轻叹了口气,对苏凌景道:“他在这里陪着你也好。”顿了顿对子恪道:“那你守着他吧,记住半个时辰后才能让他起来。”
言罢转身离开了。
子恪见翟风离开,起身褪去了外衣,跨进浴桶轻轻坐下,苏凌景只觉药水轻漫过脖颈,待到睁眼时子恪已坐在了身后。
身子顿时一僵,苏凌景惊骇莫名:“子恪,你做什么?”
子恪将苏凌景笼在怀中,让他轻靠着自己为他分担些许重量,所幸浴桶足够大,足以容得下他们两个人,子恪在他耳旁轻道:“这样有没有好受一点?”
苏凌景顾不得从脚底穿来的疼痛,几乎是声色历荏地:“胡闹!快出去,这药水岂是你能泡的!”
子恪却不以为意,柔声道:“我没有关系,逸之你不要说话,再忍半个时辰便好了。”
方才的一番挣扎已耗去了大半力气,苏凌景又惊又怒,脚底钻心的疼痛一波又一波地传来,疼得他没有力气再说话,只得任由子恪圈着。
子恪将苏凌景笼得更紧,此刻才发觉他是那样的瘦,瘦到骨头都硌人,心底一阵酸涩,后悔没有早一点与他重逢,又是暗暗地庆幸,还好此刻他安安稳稳地在这里。
子恪伸手在苏凌景的腿上轻轻按摩,温柔细致的仿若对待稀世珍宝,室内一片安宁寂静,只能听见更漏声声,彷若这愈来愈快的心跳,一滴,又一滴,声声敲进心里,这蒸腾着的热气仿佛漫过脖颈,直冲脸颊,烧得脑内一阵眩晕,苏凌景只觉得身后的胸怀比这滚烫的药水还要烫上几分,而腿上传来的酸麻感也随着子恪的轻按消减,身后稳持的臂膀和热度让他安心,安心得连方才觉得难熬的痛楚也微不足道起来,明明知道不应该这样的,有什么是不对的,但是复苏的感官却在叫嚣着,就这样吧,就让我这样靠一小会儿,只一会儿就够了,这样的情绪让他沉溺,沉溺在子恪的怀抱中,感受那一阵快过一阵的心跳,觉得它是从未有过的鲜活。
子恪腾出一只手圈住苏凌景,将他扶坐得更舒服一些,俯首在他耳旁轻轻道:“逸之,我记得小时候有一次我受了风寒,不肯吃药,你也是这样圈着我帮我驱热,那个时候我一直好奇,你身上怎么会那么凉,后来才知道是你故意用内力将体温降低,我好了还一直缠着你要学那门功夫,却不知道你那时为了我差点经脉逆行,逸之,那个时候你怎么就对我那么好?”
苏凌景听得他说起往事,知道他是故意引他转移注意力,却没想到他这么问,不禁心里一怔,是啊,那个时候怎么会对他那么好?
其实从未想过原因,只是就那样做了。
苏凌景笑笑:“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没有照看好你,自然要我来承担,你终于知道太傅其实也不是那么好当的了?”
身后的人没有回答,沉默了半晌才听子恪轻道:“逸之,你说过,你早就不是我的老师了。”
“是啊,如今的我再没东西可以教你了。”苏凌景感慨道。
身后又是一径的沉默,苏凌景等了半晌也没听见子恪的回答,有些奇怪地扭过头去,却见子恪闭了眼睛轻轻叹道:“这样也好,那就这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