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家玉笛暗飞声+番外——葵花没有宝典
葵花没有宝典  发于:2015年06月0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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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乱沧桑的调子从嗓子里挤出来,不啻他狂性杀尽三千世界寒鸦,回榻,知觉无人同寝时,独拥冷衾孤凉,瑟瑟发抖的词句。

这词句穿过十几二十年,深埋在记忆,不忍翻看。如今被什么勾出千丝万缕的一点?随意拉扯,整件衣裳便作了委顿的缠绕的线。

眼前,便又是孤寂的师门。

曲亭老人,左手神剑。曲前辈隐居在桑杜山,上山拜师的人很多。十岁的戚蒙只是其中太不起眼的一个。

师傅看去是慈眉善目的高人,挨个仔细询问。戚蒙排在队伍中间,怀里抱着一柄生了锈的匕首,脏兮兮的小脸,有一双格外璀璨、却写满敌意的眼。他想,等着轮到自己答话了,便把匕首使给高人看。他觉得自己天生该当剑客,有那个天赋。“前辈如果聪明,定会收我为徒。”他决绝地为自己鼓劲,不去想若事与愿违,下一站自己该去哪里。

然未及当面展示“天分”,因饿了好几天,他晕在队伍中。

他被阵阵香气引得醒来,是粥。野孩子不懂得客气,顾不上烫口,呼噜噜吃完,好似重新活一遭。

这时曲高人进屋,笑眯眯招呼他,问他可吃饱了?可还有不适?小小年纪,为何孤身前来拜师?父母呢?家中长辈呢?

许是那碗粥太温暖,又或许是高人的语气。小戚蒙在一声声关切中红了眼眶,倔强忍泪。然泪意汹涌,毁了堤坝,奔腾而下。

高人便将他搂进怀中哄。他在久违的亲人般的怀抱中抽抽噎噎,讲清自己的身世。

是寻常百姓,布衣麻裳,垂髫小儿;日常喜爱赤条条扎猛子入水,捞几节新藕,捉一条肥鲤,扔进篓子;或者藏入荷塘深处,待邻居姑娘撑舟摘莲蓬,突地跳出来吓唬人;或者,也爱同母亲入桑林,攀树,捏大把桑葚入口,嘴角沾染紫红的汁水,惹母亲失笑,温柔拭去……世家子弟有他们钟鸣鼎食的活法,村户小儿有他们逍遥自在的野趣,未见得谁比谁更胜几筹。实在人间的幸福于情感多于物质,因物质的沟壑不便填满,而感情,往往一份足矣。

然则不论那一种,但凡幸福,去的总令人措手不及。

流匪入侵,一夜之间小村庄成人间炼狱,目不忍视耳不忍闻。戚蒙六岁,于半睡半醒被母亲慌忙藏进家中地窖,嘱咐他千万千万,莫发出丁点声响。

母亲出屋。继而戚蒙隐约听见一声惨呼,音调耳熟极了。

屋外杀声震天。哭喊声掺杂着,从缝隙里涌进小戚蒙的耳朵。他的睡意霎时消弭。眼前斑驳着的是血红色火光,一路烧杀入瞳孔深处,扎了根,似乎再消不除。

天明后,烟火俱寂。

小戚蒙从废墟中爬出,面对满目疮痍,被毁坏的家园,被杀害的双亲,再也回不去的好时光……哭了,还是没有?记不清。唯有刺鼻的血腥味和烟硝味,长久氤氲在鼻腔,和前夜那血色残光一起,成了再散不开的魔咒。

流浪。乞讨,偷窃,逃跑,挨打。死去活来,循环往复。

肚子填不满时,他没有精力与不和年龄的魄力去指天问地,奋发图强。他只盯着蒸笼里白乎乎的馒头,和公子哥鼓囊囊的钱袋,脑子里僵死如木。直到某日,他在破庙饿晕,躺在一堆稻草下不省人事。不知多久后,有激烈的打斗声,金属交击,刺啦拖开,刺耳。便醒,小心翼翼扒开草堆,躲着看两个江湖人大打出手。

那时戚蒙不知道这只是三流剑客的三流对决,看得聚精会神,不提防一剑划过,一人向后连退猛闪,眨眼间便在他跟前。

小戚蒙脑内灵光一闪,思虑之前,已摸出贴身自保的一把生锈匕首,对着那人后心,突如其来地、狠狠地扎了下去。

全神贯注对敌的剑客防不胜防,瞠目结舌,呜呼倒地。

另一位剑客虽也大吃一惊,却暗自欢喜。大约自知长久对战会有所不敌,那人对戚蒙大表感谢,并扯一堆词句夸他,“小兄弟筋骨奇特,面相不凡,一看便是习武的好料子”。戚蒙被夸得动了心,在那人离去前拦住对方,问了:“我要学武,何处可拜师?”

那人将他打量:“我看小兄弟方才使的是左手,当是左撇子吧?不妨往桑杜山曲亭老人处。老前辈每隔几年要收一次徒,今年正是时候。”

于是上路。对他而言,千山万水,迢迢汤汤,不过只是换了一处地方流浪。一样乞讨,一样偷窃,一样挨打挨饿,一样朝不保夕,死去活来。

唯不同处,忽然有了活着的目标。

“我要拜师,我要学剑,我要成为一等一的剑客!”

“我要这普天之下,再无人敢伤我分毫!”

(3)

关于人生,当时之事,往往要经过了,才做得出正确抉择。

可是经过便已经过。

于是才有后悔,有憾恨,有辗转反侧。不同的是,有人因此一蹶不振,郁郁成疾,有人则百炼成钢,万毒不侵。

戚蒙是哪一种?

戚蒙把吴霏霏的尸首平放进徒手挖出的土坑,再一捧捧土盖上。等盖到什么也看不见了,他随意往旁坐下,在怀里掏啊掏,摸了半天,总算摸出一只朴素小巧的锦囊来。

经年着人抚摸磨损,锦囊早已辨不出原色,端口的系带却尚新,可见已换过许多遍。

打开,是一角竹青色的衣衫。并非什么名贵布料,年头久远,已发毛发燥,不知有什么珍贵处,值得贴身藏着。

两指拈出,放在唇鼻前,似吻似嗅。

过后将之原样放回,在坟前又掏了个小坑,仔细掩埋了。

“这是小十二。”戚蒙站起,似笑非笑,“霏霏啊,你到了阴司,替我找找他,替我问,他好不好?”

“再托梦告诉我。”

“哦,对了。你见到他,他怕还是个十六岁的小少年。他去得太早,还来不及长成大男子汉。”

“你要是得空,再帮我问问,这么些年,他怎么从不来看我?”

戚蒙絮絮说了几句,渐渐声低,垂头立在土坟前,半晌,肩膀轻轻抖动,发出压抑的哽声。

“怎么不来看我?”

让我郁郁成疾,千百万次不忍回顾偏偏回顾,强迫着扭曲着我百炼成钢,我万毒不侵,我狼心狗肺再不留恋繁华世景,病态地、小人地,利用旁人真心,为达到目的不择手段……我曲高和寡了,终于普天之下无人再能伤我分毫,但……那又怎么样呢?

可换的回师门里天真无邪的时光?

又或者,可够他回到过去,以当下霸道武功,一掌震断曲亭那王八蛋心脉,拯救他爱的人于水火?

不可。不可。

“呵呵呵……还是不用问了霏霏……我当知道原因。”

“因我一手将他断送了。”

“我自私。值不起。”

手背掩在唇上,戚蒙含混道,笑咧了嘴,泪水混进去,淡淡咸腥。

他想起那日,大师兄抖着手掀开昏迷十二的衣衫,竹青色衣裳下稚嫩身躯,被人蹂躏过的痕迹遍布。他在一边,眼睛胀成通红,提剑便要冲杀出去,却被师兄死死挡住。

“去不得,去便必死无疑!”师兄在他耳边哑声道,“我们打不过他啊!”

打不过,多么直白简单的一个理由。有道理,太有道理,像一根针扎在指甲缝里,不容辩驳的犀利真实。

长剑哐当砸落。戚蒙记得自己跪伏在地,哭得声嘶力竭。

“他才十四啊!才十四啊!!!”

“为什么不找我!我十七了,有什么冲我来啊!为什么不找我!!”

“为什么不找我!!!!!!!!”

师兄在旁,同样哽咽。

“我们每个人……都被做过那种事,只有你没有。”师兄一下下抚着他的脊背,悲道,“你天生是个剑客,他舍不得碰你,他要把你培养成衣钵传人。”

“我们才是他的食物。十一师弟,你不是。”

“所以请你一定要努力。请你有朝一日,替我们报仇。”

戚蒙扭过头,隔着朦胧泪眼,看见师兄的恨,怒,耻,哀。他又一步步膝行到十二榻边,握住小小一只手,抵在自己颊上。

从那时他体会得一种熟悉的痛,叫无能为力。

令若干年前父母双亡那个夜晚呼啸再现,血色火光与眼前受伤的少年重叠,变作狰狞恶鬼,尖啸着朝他扑来,掐着他的脖子,嘲笑他。

你谁都不能护得周全。

你只能任心爱的人或死或伤。

你知道原因吗?

恶鬼无声步步紧逼,指甲插进肉里,切肤之痛,让他感同身受。

因为你太弱了。

你、太、弱、了。

(终)

“如今,我是天下第一。”

戚蒙呵呵发笑,声如夜枭,手掌一翻,拍向身旁丈余远一棵碗口粗细的圆柏,柏树咔嚓断裂倒地。

他盯着自己的手掌看了半天,突然,一掌击向自己胸膛。一声闷哼,噗地喷出大口血来。

“首先,我要感谢十二师弟……”

“十二师弟有大无私的精神!霏霏,你以前不是问过我,是怎么从青衣楼小小一介杀手,平步青云到堂主位子的吗?”

“那真是多亏了十二师弟……”

戚蒙抬袖擦去血迹,却压不住一波波涌上的腥甜。又是一口鲜红,呕在地上。

空气中是他一生再熟悉不过的味道。

他真的不想再回忆起,记不清年头的那些日子,如何行尸走肉一般在曲亭手下讨生活。师兄弟们死的死,疯的疯,逃的逃,就连最年长的大师兄,也在某个被凌辱后的夜晚,用自己的腰带自悬于屋梁,等发现时已解脱去了。

这时戚蒙才恍然大悟曲亭之阴险。老匹夫选的弟子大部分是孤儿,要么便是穷苦子弟。这样一来,这些少年受到多大侮辱也投诉无门,就算告知与家中知道,穷人能有多大的勇气翻浪?顶多吞了这口黄连,把自家孩子领回罢了。

最终只剩下十八岁的戚蒙,和十五岁的十二。

第一次后戚蒙日日夜夜同十二形影不离,曲亭碍着他,倒好长一段时间不再染指。只是憋得久了,老匹夫还是失去克制,半年后当着戚蒙的面,将十二剥得一干二净,按在桌子上强了。

戴着面具时曲亭或许还有个“人”的模样,到此撕破伪装,面目狰狞,手段毒辣,猪狗不如。

戚蒙捂着嘴泪雨滂沱,突然发疯一般将掩埋了的锦囊又挖出,颤巍巍取出那衣片,小心翼翼贴在脸上。

他想,人与人之间力量的差距,怎么会如此悬殊呢?

悬殊到,恶人只用一招,就卸去他的剑,再一招,就能让他再站不起身。于是像无骨的蚯蚓趴在地上,亲眼见那龌龊肮脏一幕幕,牙齿咬碎,目眦欲裂,却无能为力。

自始至终十二扭头不面对他,不反抗,也不发出一丁点声音。

默默承受,仿佛他是最擅长隐忍的大地。

却在这样的沉默里,叫戚蒙体会到了什么是锥心刺骨。

事后那老匹夫从他身上跨过,丢一声冷笑扬长而去。戚蒙动弹不得。十二将衣衫胡乱裹上,跌撞到他跟前,扶起他,报上勉强的安抚性质的微笑,却连眼角都在轻微抽搐着。

他说:“十一师兄,我没事。你有没有事?”

戚蒙看到他通红的眼眶,偏偏要故作坚强,突然觉得再多说一个字,这个纤细羸弱的少年,恐怕就要死了。

他便也挤出笑容:“……肋骨当是断了两根,没有大碍。你扶我,咱们回房。”

回房又怎样呢?

卧床期间,十二鞍前马后照料。彼此只字不提,却心知肚明,下一场风暴迟早会来。果然,不到七天,老混蛋大喇喇破门而入,豪不掩饰满脸下作,拉扯着十二出屋。

戚蒙竭力起身阻止,砰得摔在地上,碰到伤处,冷汗涔涔。

屋外有争执声,十二在泣求。片刻后,他奔进房,一双手上上下下,慌张得不知该碰戚蒙何处。

“十二……别去!!!”戚蒙握紧他的手,咬牙道。

“我有什么办法、什么办法?”十二将他重新扶上塌,压住肩膀迫他平躺,悲声道,“这是命……”

他说完吸吸鼻子,又强笑道:“但就算是命,我也会想办法好好利用的!”

话毕决然跑开。

戚蒙觉得,或许他这一辈子就在无止境的“无能为力”中起伏。关于一种绝望,明明以为那已经到达极限,却总在反复中被升温到新的沸点,咕噜噜、咕噜噜,烧煮着他煎熬着他,不断提醒他力量的好处,让他越来越深地想要变强。——不仅仅可以保护自己,还要护住自己在乎的人。

他在乎的人那么少啊……老天爷,怎么一个也不肯放过?

用利刃剖下皮肤,新鲜的伤口下是陈年的疤,然后来一个匿名人,朝那伤倾倒辣椒水。

十二顶着一张惨白的脸回来,递给他一张牛皮纸时,戚蒙觉得,真的,他受够了。

他懂了十二口中“好好利用”的含义。原来是用肉体身下承欢,来换取一纸本门最高心法。

戚蒙把那纸团作一团用力扔开,赤红双眼,野兽般吼:“我不要!!!”

十二的眉痛苦皱起,问他:“为什么不要?师兄,师傅一直不愿教你这套心法,如今我拿到了一部分,你为什么不要?”眼泪无预兆砸落,少年抬袖掩着半张脸,哭得像他们初见时那个天真美好的孩子,“师兄,你是嫌我脏吗?”

我怎么会嫌你脏呢?

戚蒙心里这样呐喊,嘴上说不出半句话。他撑着床坐起,拉下少年衣袖,狠揉对方入怀。胸肋处痛感强烈,却比不上怀中少年阵阵发抖的惊惧。

谁比谁更痛一些?戚蒙分不清。可怜他那时也不懂得什么是爱。他不懂得,眼前连一个人睡觉都不敢的少年,是用了怎样的勇气面对接下来无数次的侵犯,又是以什么样的心态,每一次委曲求全,为他带回那一纸又一纸的心法剑诀。可怜他不懂,好比一个人受尽折磨死去,还从一无所有的自己身上折断一根骨,做一只笛为礼送他,那是最悲壮的浪漫,最惨烈的温柔。

那其实就是爱。

他不懂。他只懂得疯狂练剑,每日八个时辰从不间断。他就这么突飞猛进,一招一式带着他的愤怒,他的杀意,光寒九州。

但他还是杀不了曲亭。他知道曲亭防着自己,并未倾囊相授。该怎么办?他思前想后,觉得他该走出师门,到江湖上寻求新的突破。

同十二说了,他的意思,是两人一起偷偷下山,从此远走高飞。

十二笑得欣慰又惨淡:“我走不了的,师兄。师傅不死,我永远逃不脱。”

“但我不可能放你一个人在这里受苦!”戚蒙握紧他的手,殷切道,“我说过,有朝一日带你走,就是现在!跟我走!”

十二轻轻抽出自己的手:“师傅又收了四五个小徒儿,他们都只是十一二岁的孩子。我在这里,他们……就能免遭毒手。我不可能走的。除非……他死。”

“你怎么这么傻?!”

“这不是傻。”十二缓缓起身,“师兄,我不能看着他们步我的后尘,无论如何做不到。让我留下,否则我一生也不会释怀。师兄,你若真挂念我,就早日超过他,早日回来,杀了他。我便……”他弯腰,轻而又轻地在戚蒙唇上吻过,“彻彻底底自由了。”

忆到此,戛然而止。

戚蒙两手攥着那角衣布深深压在胸前,双膝不知何时已跪在地上,上半身弯成一张弓,头深埋着,身子一前一后摇晃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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