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够了。”李峋的伤感一下子被薛斌赶得无影无踪。即使她是演员也不可能把这样的悲伤表现地那么真实，只有真正经历过的人才会有这样深刻的感受。“自己的事情怎么还能这么冷静地调侃！想哭就哭出来。我的一个朋友就曾经对我说，人活着是为了自己，要任性一些，自由一些才不枉此生。”

“啊！这观点我喜欢。”薛斌两眼发亮地看着李峋，“是谁说的？给我介绍下呗。”

“他叫穆风，我很好的朋友。”李峋轻叹口气，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与穆风见面。“有机会的话会介绍给你的，你们应该能够谈得来。”

“嗯，一定哦。”

“嗯，一定。”

薛斌突然感觉很温暖，转身坐到李峋身旁抱住李峋的手臂靠在他的肩膀悠悠地叹口气，“为什么没有早点遇到你呢？”早点遇到他或者自己就可以得到救赎了吧。

李峋昂起头挤去眼眶的泪水默默无言。是啊，早些遇到就好了，或者他就能爱上薛斌，就会得到他人的祝福，也会得到应有的幸福了吧。可是，一切都太晚了。太晚了。

第四十五章

“那晚我在想，自己究竟上辈子做过多少罪孽需要这辈子这样赎罪。上辈子是福利院的一个老好人桑婆婆总是挂在嘴边的话。她说人有前世今生，前世如果做了很多善事，那么今生就会美满幸福，如果前世做了很多恶事，那么今生注定要受各种磨难。我们这些无家可归的人都是前世造了太多的罪孽，今世来这里偿还的。”薛斌继续说着自己的过往，或者她真的需要倾诉，需要有人倾听。她的过往太多痛苦太多伤痕，可这一路她只是独自用力默默走过，沉默了太久，心是会疲惫的，是需要休息需要依靠的。这个时候薛斌感觉到的是心的宁静，不同于一直以来的紧绷感，这种轻松的感觉还是她第一次感受到。她缓缓诉说，好像站在那里看着曾经的自己在这尘世苦苦挣扎，带着淡淡的伤感与无力还有一丝的释然。

“那时候的我居然特别想念那个自己曾经以为是地狱的福利院。我在想，或者没有离开福利院我的人生就不会这样了吧。虽然会和那些吵吵闹闹的孩子一起相互厌恶地成长，但不一定我的人生会比现在更差。我可能还能和当时与自己要好的同伴一起相互打气相互扶持着走过那段黑暗的岁月，黑暗过后不都是光明吗？总会坚持到黎明时刻的不是吗？可无论出生还是来到这个家都不是我可以选择的，我的人生就像是注定了一样，是不由得我选择的唯一的一个方向。这条单行道通向的不是光明，而是越加阴冷的地狱。”

李峋紧紧地抱住没有表情的薛斌，多么希望自己能够回到过去拯救这个绝望的少女。她是那么努力地活着，最后却抵不过命运的残酷，只能独自蜷缩在床脚瑟瑟发抖。为什么？为什么人可以这样残忍？可以对一个那么认真努力的孩子做出这种禽兽的行为？为什么不能所有人都坦然地去爱他人，没有虚伪没有欺骗，真诚地认真地去对待他人不好吗？偏偏要这样残忍地去伤害一个只有十二岁的孩子？他已经不忍再听下去了，就连只是在一旁听着的自己都是这样疼痛，这样一遍遍揭开自己的伤疤的薛斌又该是怎样的痛苦？“不要再说下去了！别再说了！都已经过去了，不要再想了好吗？至少现在的你已经拥有了保护自己的能力不是吗？”

“你真的那样认为？”薛斌埋在李峋怀里轻笑。“保护自己？没有谁能真正保护自己！所谓的那种能够保护自己的只不过是在自己身外筑起一层透明的城墙而已。我们都是脆弱的肮脏的自以为是的丑恶生物罢了。我现在不是能保护自己，而是拥有了一点点反抗的能力。你也不必这样。过去了就是过去了，没有办法改变，相对于那些人我还是很坚强的，我现在活得很好。当时的我没有自杀是因为我一直记得桑婆婆的话，我们是来还债的，如果因为无法忍受而自杀那么这债务会累积到下一世去偿还。多么可怕！居然还有下一世！我就想，我要用这一生还清所有的债务，然后祈祷不再有下一世就可以了。”

不再有下一世。是啊，这一世已经尝尽了痛楚，还要下一世来做什么？李峋这才感到自己有多么幸运。如果没有遇到杨益，或者自己的人生也不会再有半点光亮了吧。

“所以我默默忍受。即使我那么努力那么努力地讨好他们，可最后还是无法感动他们。那有什么办法？然后自己被强 暴，我也没有办法。所以我只能默默忍受。多么可笑！自从那晚开始那个家好像反而变得有些温度了，因为那个男人不再总是与女人斗嘴了，他已经把所有的怨气撒到我的身上。而女人因为男人难得的改变而开心起来，从而带动的整个家都显得轻松了不少。只有我知道这是因为什么，可我只能冷冷地看着这扭曲的画面而无能为力。直到十五岁那年我意外怀孕。十五岁，该懂的我也都懂了。虽然我一直很早熟，但关于那方面的问题也不是无师自通的。当我两个多月月经都没有来的时候我知道自己怀孕了。知道当时的我唯一的想法是什么吗？”即使嘴里说着这样惨痛的经历薛斌仍然只是笑，轻蔑的嘲讽的，这是她对于这个世界的态度。“杀了他！必须杀掉他！因为我爱他，所以必须杀掉他！我的人生已经足够悲惨，不需要他再继续延续这样的悲剧。这生命是不值钱的，真的，又脆弱又丑陋，他来到这个世界做什么？来还债吗？还债的话我一个人就够了，不需要他来受这样的苦楚。我这样爱他，不忍他来到这个罪恶的世界。”

“不……”李峋好像看到那一个个阴暗的画面，薛斌在努力经营自己的人生，小心翼翼地前行，然后命运轻轻划过一条深深的鸿沟，切断了她的希望，于是她的心一点点破碎，最后只能任由命运摆布，再也没有了对生的留恋，对爱的信仰。

第四十六章

“我想到医院去做手术，可是我没有钱。我这个人一直都是独来独往，现在想来估计是因为经历的关系，我渴望人群却也排斥着他们。我渴望着他人的亲近，却也害怕着，害怕着受到伤害。我的世界已经支离破碎了，再有一点点的冲击就会砰的一下子崩溃掉。所以我给自己做了一个壳子，缩在里面，想着这样就不会伤害他人与被他人伤害。”薛斌这次没有再开玩笑，她已经完全沉浸在回忆之中了，“很愚蠢对不对？即使再蜷缩再蜷缩，结果自己还是遍体鳞伤。那只是假象而已，真的，没有人能真正保护自己。那个时候我才知道自己有多愚蠢。我找不到人倾诉也找不到人帮忙借钱。那时候我只想着一定要做手术，所以没有经过多少思考就去找养父把这件事告诉了他。那是我做过的最错误或者最正确的决定，真的，现在想来还是心惊胆战的。错误是因为为此发生了太多的事，搞得生活一团乱麻。正确是因为如果没有这次事件把自己逼上绝路，那么我永远不会破茧重生。也是够蠢的，现在想来其实还有很多方法可以的，比如可以自己捶打肚子，那时的孩子还只是受精卵而已，很脆弱的，可能随意一个不经意的动作就能解决掉他。也可以买些堕胎药，这样也可以的，虽然可能有些风险。可我偏偏没有想起来，看来还是我自己太笨了，活该会有这样垃圾一般的人生。”

“你不是笨，薛斌。”李峋轻抚着薛斌的头轻声安慰着，这个时候他能做的唯一的事情就是静静倾听，“不是……你只是，只是，有些慌乱罢了。”

“呵呵，是啊，我知道，那个时候还太小，虽然当时的自己觉得自己已经很成熟了。”薛斌低低地笑，“我本以为那个男人和我的决定是一样的呢，可是你知道吗？那个男人居然哈哈大笑，他说上天终于怜悯他给了他一个孩子。我当时懵了，这个孩子是罪孽，是不能存在于这个世界的，可男人居然要我生下来。他疯了，我知道，他疯了，不计后果地一定要这样做，被别人知道了的话还怎么生活？那时我才知道自己犯了个巨大的错误。养母虽然对我并不亲热，但也还是不错的，我不想伤害这个无辜的女人。我不是她的亲生孩子，她并不亲近我也不是她的错误，她只是无法把她的母爱给一个陌生人而已。这样的事对她的打击太大，而我也不允许我最爱的孩子出生在这样的家庭，对他来说不是福气，而是灾难。在没有思想没有意识没有认识这个世界的时候就死去有的时候是一种恩赐，就像曾经的我。”

李峋轻轻拍拍薛斌的肩膀表示安慰。薛斌对他笑笑表示自己没事。

“我被锁在家里，那个男人不允许我出去，他怕我跑出去做掉这个孩子，所以只能把我锁在家里哪里也不能去。那时的我有多么绝望你知道吗？我想到了自杀。这是我第二次想到自杀。第一次是十二岁那晚，虽然想到了但并没有行动，而这一次我知道自己必须这样做，我再也顾不得什么赎罪不赎罪了，下一世不下一世又能怎样？还能比这一世更凄惨？余下的没有赎清的罪孽就留给下一世吧。我找到一把水果刀对着子宫的位置狠狠刺下去。必须是子宫！如果我刺在别的位置孩子感到疼痛怎么办？所以要第一刀就结束他的性命，那么即使出了什么意外也肯定不会波及到他。然后我又刺出第二刀第三刀在自己的肚子，我怕一刀不够，这条命出奇地顽强，小时候在福利院得了肺炎，差点儿死掉，那也只是差点儿，即使送到医院没什么人管还是自己活了过来。

你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感觉吗？疼，然后是疼到麻木，鲜血从身体内部汹涌而出，之后逐渐变缓，你会感到身体渐渐变冷，意识模糊，时间变得缓慢起来，睡意……”

“别说了，别说了！”李峋再也听不下去了，到底有多么绝望才能狠下心对着自己刺出三刀！她还只是个孩子！李峋恨不得冲过去把那个男人撕碎！人怎么可以自私到这种地步！“别说了！别说了！为什么不反抗？为什么刺向的是自己？你应该直接拿刀杀掉那个混蛋！那个畜生！”

“不要这么激动，”薛斌轻轻安慰着李峋，对李峋诉说着一切的时候更像是她自己在整理自己的人生，是自己在和自己对话。“虽然很惨，可这是我人生的转折点。最重要的转折点。那三个伤疤一直在，虽然随着时间在慢慢变淡，可仍旧很明显。你要不要摸摸？”

“不要！”李峋慌忙抽出被薛斌拉向她肚子的手，“你怎么还有心情开玩笑？”

“那有什么办法？”薛斌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过去的逆来顺受的我已经被我自己杀死了，现在的我已经重生了，要是一直活在过去这重生还有什么意义？那些嫖客总会问我这伤怎么来的，我就问他们你觉得呢，他们说是不是你这骚货祸害了哪个男人被那个男人捅的？我就笑着不说话，然后他们就会更兴奋。看，这还能成为赚钱的工具呢。”

李峋真的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好像说什么都是多余的。薛斌的一生已经被彻底毁坏，她已经完全放弃了希望，心已经如死灰一样，再也无法燃烧了。而李峋能为她做的只是静静旁观，默默为她疼痛而已。是的，他什么都没有办法为她做，只能没出息地在一旁流泪而已！他从未这样恨这个世界还有他自己。

第四十七章

“当我在医院醒来的时候我感到的不是高兴，而是绝望。我是那么渴望能结束这一世的人生。我回望自己走过的路，可能最幸福的时候反而是懂事之前。我也曾不停地问过上苍，为什么要这样对我，难道真的是因为上一世的罪孽？但你知道，或者他们正忙着恋爱，也或者忙着争斗，忙着修炼也有可能，总之他们没时间理会我这只最小的蚂蚁。”薛斌耸耸肩，“可再怎么失望，我还是活了下来。是养母回家看到濒死的我打电话给医院的。我没有说关于孩子的事，即使她问，也闭嘴不提。我不想再加重我的罪孽，可是那个男人，那个男人毁了这一切！”

“薛斌……”李峋已经没有办法再说出一句话，只能用力握住她冰冷的双手呢喃她的名字。原来真的有人可以悲惨到这个地步。她的一生几乎没有快乐可言。这瘦弱的身体究竟是怎样挺过来的？

“那个男人知道以后开始发疯。他已经想孩子想疯了。其实当时医生就跟他们说过，他们可能怀孕的几率很低，很低，是男人的问题，可笑的是这么狗血的事真的发生了。即使在医院里他都要冲上来打我，说我杀死了他的孩子。养母本能地拦住了他，可是下一刻就愣住了。她这才反应过来我的肚子里的孩子居然是自己丈夫的。可怜的女人！自己的丈夫和养女不伦三年居然都没有察觉。我躺在床上看着这一出闹剧，病房里的人都指着我们窃窃私语，就连门口都挤满了人。我们成为了他人的娱乐对象。”薛斌又摸索出烟盒抽出一支点上，这一次李峋没有制止她。“养母呆了一下以后直接转过身给了我一巴掌，她说我把你从福利院里领出来，养育你八年，从没有缺你吃缺你穿也没有打你骂你，你就是这样报答我的？”

“她凭什么打你？你才是受伤害最深的那个！不缺吃穿不打骂就够了吗？孩子需要的不只是那些，他们需要的更多的是关爱！像对待狗一样不闻不问就可以了吗？她怎么可以这样？”李峋实在无法理解这些人的行为。为什么可以这样地只凭自己的感觉就这样武断地决定！这样自私地令人发指！可就连李峋自己都觉得自己的控诉是那样苍白无力，没有一丝的用处。

“我早就想到了。事情会变成这样并不奇怪。虽然一起生活了八年，可我们之间的感情并不深。而且女人有时候是很愚蠢的，在不想面对的时候本能地自欺欺人。她不希望自己的丈夫背叛自己，她希望男人是被诱惑的，至少不是主动的那一个，于是把所有的过错下意识地推到我的身上。周围一片安静，估计都被事实惊呆了。”薛斌狠狠吸一口烟仰头缓缓吐出来，她感觉自己的人生就像是这一团烟雾，飘飘荡荡的找不到根基与方向。“我静静地看着她，心底那唯一的一丝希冀也在那一刻烟消云散。你真的认为是这样吗？我对她说，如果你真的认为是这样，那我无话可说。养母又是一呆，这才惊叫一声真正正视现实冲向那个男人和那个男人厮打起来。即使不亲近可为人到底如何各自还是清楚的。她不得不面对着残酷的现实。周围的人终于开始行动，七手八脚地把两个人分开，制止他们的争斗。那里是医院，不允许这么吵闹的环境。我请大家帮忙把这两个人赶出去，还这个世界一个清静。

然后我躺在床上不停地回顾自己的一生，越发没了生活的意志。我究竟为何而活？活着真的那么重要吗？如果生比死要痛苦，那这生不就没了意义了吗？即使上一世造了太多的罪孽，这一世这样的苦楚应该也该还清了吧。我没有父母，没有朋友，只有这一具残破的身体与残缺的灵魂，我已经再也没有了活着的理由。我等自己可以下床以后独自爬到楼顶准备彻底结束自己的生命。跳楼简单，只要迈出那一步剩下的就不用担心了，即使再想反悔都没了余地。然后身体都可能不再完整。多么美妙！我最理想的死亡方式就是化成齑粉，彻底消散在这个世界。”

李峋夺过薛斌手里剩下半截的烟塞到自己嘴里狠狠吸了一口，一股无法控制的辛辣气息在咽喉乱窜使得他剧烈咳嗽起来。他也不止一次想过死亡，可对着生命还有着留恋，放不下杨益。可是薛斌，她是真的对生命彻底失去了欲望。如果是自己经历薛斌一样的人生，他想，自己根本没有勇气走下去吧。

“看吧，不会抽就别逞强。小屁孩抽什么烟啊。”薛斌夺过被李峋抢走的烟笑道，“你以为抽烟那么简单啊？什么事情都没那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