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紫似乎想到了什么，瞪大了眼睛。

“尽管你们的形态和我们不一样，但是文化本质却是一样的，而且更加优秀，所以让你们成为正统的‘人类’，才是大势所趋。这和老人将事业交给年轻人一样自然，没什么好抵触的。”

“所以……”文紫难以置信地看着裴吉。

“所以，我选择顺应这种趋势，背叛我们自己。”

“咦……他说的好像是对的……人类的继承者真的非要有人类的身体吗？假如真的能够把人类的文化和社会形态传承下去的话，也不一定非得是人类这个种族……”林归忍不住想。

“看他的表情……总觉得他有些伤心。其实身为失败者的一员，他也不是那么快就容易接受的吧。但即便是大势所趋，我觉得我也会抵抗到底……他觉得抵抗不了吗？或者是想从背叛中得到一些利益妥协，延续种族的血脉？”

“如果我是他，或许我也会做一样的事……”

林归皱着眉，思绪万千。

忽然，一声“cut”，导演示意拍摄结束。

林归惊醒过来：“我明明是在观察他们的演技，还准备给他评分，为什么中途开始思考裴吉的话？我刚刚在想什么？我竟然觉得他的背叛情有可原，甚至有些佩服他？不管有什么理由，背叛就是背叛啊，假如他能够跟其它人团结起来，他们也未必就没有胜算啊？”

他恍恍惚惚地抬起头来。

他看见舒旷一脸笑意地接过经纪人送来的水；这个时候的舒旷，看起来好像完全没有心机，一点也不像刚刚那个将所有复杂思想隐藏在稳重外表下的人。

他看见江姻若有所思地站在原地，望着舒旷的眼神冷峻复杂。

他忽然恍然大悟。

是演技！是舒旷的特有状态引导了他，让他不知不觉地被代入那个情境，随着角色一起思考。江姻虽然有自己的状态抵抗，但也一样被带了过去。

舒旷的演技，竟然这么了得！去年他刚刚出名的时候，不还是个小菜鸟吗？

林归惊讶的同时，身体微微颤抖起来。

有嫉妒，有羡慕，更多是一种斗志。

“他可以做到，难道我就做不到吗？”

第207章

辛缳的心情，比纯粹身为新人的林归要复杂许多。她深深吸了一口气。

“从最开始见面的时候，我就知道有一天，舒旷能达到这个程度。”

“可从来没有想过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

“如果那时候我没有内疚没有后悔，没有给他那次机会……”

“不，是金子在哪里都会发光，就算没有我的推荐，他也一定会成功的。”

“为什么我要考虑这些没有用的东西？别人成不成功，跟我成不成功，没有半点关系！”

沈晋满面笑容，很是满意。在他看来，舒旷的表演当然还有不少可以改进的地方，但考虑到舒旷是个才进入演艺圈一年多、没有接受过正规表演教育的新人，这样的成绩自然能够让他欣慰。

当舒旷半是忐忑半是期待地来到他面前时，沈晋稍微收了收笑脸。过度的夸赞会让新人飘飘然。

“不错。看起来我那儿子确实花了点功夫教你。”

舒旷用力点头。比起自己被夸奖，沈携被肯定更能让他感觉到双份的喜悦。

易难的心情就更好了；原以为会变成短板的舒旷表现竟然不俗，开拍前他最担心的问题之一迎刃而解，他怎么能不高兴？

这场群戏，按照场景设计，是在“创造者”一艘飞船上的接舷战。双方对峙的同时，裴吉开启了时空控制，让时间的流速变得极慢。文紫因为事先从裴吉处获得了解码程式，而处在与裴吉相同的流速中。趁此时机，他们将夺取飞船的控制权。就在准备动手之前，两人进行了一番对话。

一上来就是矛盾的最高朝，按理说，情绪没有一个累积的过程，是最不好调动的。好在两人漂亮地完成了任务，只3条就过了。

这可是个开门红！

易难相信，接下来的拍摄，一定不会有问题。

他很快发现自己的预估太过乐观了。

林归张大的嘴巴几乎可以塞进一颗鸡蛋。刚才因为舒旷的意外表现而吃惊的时候，他的表情可没有这么失态。如果不是导演还没有叫停，如果不是要现场收音，他相信现在一定到处都是嘈杂的议论声。他偷偷瞄了一眼沈晋，发现沈老爷子的脸色果然像是掺了凝水剂一样沉重。

他吞了一口口水，努力地把自己的精力集中到沈携的表演上。

“其实，我到现在还没弄清楚，到底谁对谁错。”

这是沈携的台词。林归想说服自己，这个表情有些羞涩、动作有些僵硬、台词处理有些稚嫩的人，就是“崔闻”，但他实在办不到。

“人类为了一己之私而创造出来的东西要毁了人类，这听起来就像是三流的设定庸俗的科幻小说一样。”

沈携好像一个刚刚开始学习表演的人一样，用连林归都不屑于用的方式在表演。说到笑，那就只有勾着嘴角和裂开嘴两种，没有掩口、解颐、喷饭、捧腹、讪笑、苦笑、冷笑、狞笑、玩笑、皮笑肉不笑等等。说到哭，那就只有流泪和哭号，没有热泪盈眶、饮泣吞声、泣不成声、捶胸顿足、涕泪齐下等等。

“有时候我会觉得自己还在做梦，或许突然之间就会醒过来。”

“看到Alex牺牲的时候……我才知道，这不是梦，即便是梦，也是一个即将绝望的噩梦。假如不战斗，我们就会灭亡；这个道理竟然要有人死在我面前，我才能明白。不见棺材不掉泪，好像也是人类的劣根性？”

“哪怕是个不完美的种族，不太优秀的种族，也应该有它的存在价值，对不对？”

“好吧，没有这么多的大道理。我只知道……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

台词一句接着一句，林归因为不能同时遮住眼睛和捂上耳朵而烦恼。一段本该充满纠结矛盾的自白，被当成了小学生作文。导演怎么还不喊“cut”？

舒旷不自觉地交握双手，倾着身子，眼睛眨也不眨。沈携的表现太过意外，他现在脑子里一片空白。一方面，他也一样觉得这段表演直白生涩得可怕，另一方面，他的直觉又让他从中隐约感觉到了不太一样的东西。

好吧，他歪一歪嘴，承认他的直觉或许是被感情染上了玫瑰色。这可是他的沈携！他就是应该理直气壮地偏心沈携，为沈携找借口、说好话——

导演让沈携演到了最后，是不是也发现了什么？沈伯父的表情虽然凝重，但却并没有生气失望，或许他也看到了特殊之处？

反正，不管怎么样，沈携一定有他自己的想法。

这一段才刚结束，舒旷不顾沈晋还在眼前，立刻就朝恋人走了过去。

“辛苦了，演得不错！”他一边笑脸相迎，一边罔顾事实地大声称赞。

沈携一愣，噗嗤笑出来。

他看了父亲一眼，与舒旷一起坐到休息处的凳子上。

趁左近无人，他低声调笑：“刚刚你的口气真像迎接老公下班的老婆，我听得那叫一个舒服。”

舒旷怒瞪：“我那是怕你伤心！”

“我知道，”沈携心情很好，完全没有演出失败的难过，“别担心，我是故意的——”

他忽然停了下来，眼睛盯着一个方向。舒旷看过去，发现沈晋正朝这边走过来，于是不由自主地摆正了坐姿，清了清喉咙。

沈晋在两人面前站定，没有第一时间开口。父子俩默默对视了一会儿，才有人打破沉默。

“你知道自己差在哪里吗？”

沈携没说话。

“你忘得还不够彻底。”

说完，沈晋转身离开。

舒旷的视线在两人身上不停打转，眼珠子提溜来提溜去，过会儿觉得刚刚那阵压得人说不出话来的气场散去了，才开口：“你们打的什么哑谜？”

沈携从自己的思考中收回心神，轻笑：“我是故意那么演的。为了进入第三境界。第三境界要去掉所有花式，只剩下最简朴、最直接、最有效的东西，也就是大巧若拙、大智若愚。父亲的意思是，我放下得还不够彻底，还没有回到最初始的状态。”

舒旷眉毛倒竖：“等等，你说什么？”

“嗯，可能你现在还不能理解这个境界……”

“不对！我是说，这都是你事先盘算好的？”

“对啊。所以你不用担心……”

“已经想了几天吧？”

“嗯，确实是考虑了一段时间……”沈携忽然领悟了什么，有些惴惴地看向满面怒容的舒旷。

“很好，你竟然半个字也不跟我提！”

第208章

方桐走到舒旷身边，脸上的肉颤了颤，想乐可又不想乐得太明显，结果肌肉扭成了奇怪的形状。

他清了清喉咙，八卦地压低声音问：“跟沈携吵架了？冷战了？”

“没有。”

一看就是在赌气。方桐没察觉自己正向平常最“鄙视”的三姑六婆无限靠拢，神秘兮兮地劝诱：“你们这些小年轻谈恋爱就是没经验，来来来，跟葛格我说说，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我给你出出主意。”

舒旷冷冷清清地瞥他一眼。

“好像……”

“好像？”

“怎么方哥长得越来越像海狸了。”

“……”

自尊心大受打击的方桐识相地远离火力源，准备好好检讨自己的减肥计划。

留舒旷一个人继续在原地哀怨。

他和沈携，严格来说，既没有吵架也没有冷战。

本来他就是怒火烧不过一天的个性，何况当时沈携认错态度良好，低声下气地解释：

“因为最近你一直在紧张这次拍摄的事，我不想让你再多担心。”

舒旷吃惊心软之余，气就有一半转到了自己身上。

假如他的心态再平稳点，演技再成熟点，就不用把自己搞得紧张兮兮的，沈携也可以放心说出来了。

想来想去，沈携对他的生活工作百般关心，可自己呢，一味习惯沈携的照顾，却没有反过来想过沈携会有什么难处。虽说沈携总是一副对所有事都胸有成竹的样子，可他只是个普通人，只要是个普通人就有迷惘疑惑的时候。还说是他的恋人，可对他的那些心事，自己竟然一点都没有察觉……

舒旷越想越是内疚难过，冲自己发起脾气来：叫你总是只想着自己的事！

沈携不知道他的心理变化，仍是不住赔罪。听见就要开拍，他还有些不愿走，生怕舒旷的气无处可发，酝酿个把小时，给熬成大风暴。

舒旷说：“工作优先。等休息再说。”

沈携才一步一顿地去了。

没想到一个下午过去，两人连半句话都说不上。

沈携为第三境界不断调整，但始终拿不出能让易导演接受的表现，三条过后易导演的脸色已经是乌云压城。他一挥手，“这条先放一放。沈携……你……再好好琢磨琢磨。”

如果是别人演成这样，任哪个导演都会发作赶人了；易难欲言又止，最后只说了这么一句，已经是非常非常客气；这也是沈携身有影帝头衔，沈老爷子又在场的缘故。

沈携下了场，却轮到舒旷上场。群戏过后，易难的心情好转不少，才宣布休息——这时候日头也已经落下了。

沈携本想立刻找上舒旷，恰巧江姻过来跟他聊天。沈携顾忌着曾经和江姻的关系，怕她一气之下在舒旷面前乱说话，又考虑到她公司准备安排的绯闻对象，不好太过冷淡，只得耐心应酬。

江姻健谈，只说些旧事和趣事，原先沈携就是因为和她相处颇为愉快，才顺其自然地发展了那么一段关系；但是现在心态已经不复当初，本该愉快的一段话，他却如坐针毡，心里想的都是怎么跟安抚舒旷。

绯闻的事情还是拒绝好了，沈携想。

沈执看人没错，如果事前跟舒旷说清楚，以他光明磊落大大方方的性格，肯定是会点头的；沈携自己再多加注意，控制好分寸，这事就能办得圆圆满满的。也就是这么考虑着，他先前才答应了哥哥的安排。但现在不同，他一时不察，惹得舒旷心里有疙瘩了，要还是提这样的建议，那不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吗？他还想和舒旷好好过下去呢。

“你好像有心事？”

假如舒旷在这里，他一定会大吃一惊。和在他面前带着几分侵略性的盛气凌人不同，这时候江姻挂着自信但不会让人讨厌的微笑，丹凤眼里是成熟从容的目光，是个知性、妩媚的大姐姐形象，与她在屏幕上经常扮演的强大女性如出一辙。

“不，没什么事。”

江姻丰满的嘴唇轻轻一勾：“一段时间不见，你果然还是跟以前一样生分，谁都走不进你心里。亏你大哥还搬我来当救兵。”

沈携不置可否，只问：“我哥给你许了什么条件？”

“他没和你说？”

江姻交换了两腿的位置，朱丹指甲的手指交叠起来。据说一个人的手比脸更能反映主人的真实年龄；再怎么刻意保养，从脸上看不出的岁月痕迹，还是会在手上显现出来。她望了望自己的手。

“女演员和男演员不同。一个男演员过了三十岁，别人会说：正是成熟的魅力散发出来的时候。一个女演员过了三十岁，他们却说：老了，很快就会被新人取代。我在演艺圈混了这么些年，钱也赚了不少，名声也收了不少，按理说或许是该到了嫁人退圈的时候了。但是，每每听到那样的话，我总是不甘心。凭什么在消费完美貌之后，女演员就会被抛弃？”

演艺圈的人生百态，沈携或是亲身经历，或是亲眼所见；江姻所面临的窘境，他也清楚。

“在我看来，你的演技已经足够称得上是实力派。”

即便一时被舒旷占了上风，江姻也是不折不扣的科班出身；从扎实的基本功和稳定的发挥来看，整体上，她还是高出舒旷一筹。她缺乏的，只不过是舒旷那种灵光一闪的天才。

“实力派的女演员，只能在伦理剧里担任女主角，没有大片的份。要是再老一点，就只是用来提升影片的品位的噱头……这和花瓶摆设其实没两样。”江姻的笑容含着苦涩和自嘲。

沈携本想反驳，但还是没有说。江姻所说的，即便不能代表所有，但在大多数情况下都成立。

无论中国还是美国，都是以大银幕为高端、大气、上档次，因为电影与电视剧相比，一般情况下投资更大、制作更精良、承载的艺术价值更高、对演技的要求更高。

但与美国不同的是，由于进入的门槛更低、更接近百姓的生活、又有国家电视台曾经的优秀艺术作品打底，国内电视剧制作却比电影要成熟、多元一些，即便跟风、庸俗现象严重，但细细想来，类型、流派更多，市场定位也更细致。

而国内电影圈经历了惨淡至死到突然繁荣的剧烈转变，就像是一个十岁的小孩突然坐拥金山银山，周围还满是高鼻深目的外国成年人和他抢，他的成长不可避免地变得畸形而又不稳定，有时过于激进，有时又过于保守。这种情况下，除了人气明星商业片以外的类型片，生存的空间很小。

这也极大限制了非偶像明星的演员在电影中出演时的角色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