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那里扎着一把锋利的匕首,少年挣脱了他的怀抱,就站在不远处,眼神淡漠:“怎么不躲?想让我出气?”黎曜捂着胸口,微微阖了阖眼,平息下濒临失控的情绪,缓缓说道:“重华,你没动杀心呢,我真高兴。”匕首插在左胸,离心脏有半寸距离。重华有些恼羞成怒道:“郁王,你真是不怕死!”末了,有些沮丧地坐回软塌不再开口。黎曜松了一口气,也不顾胸前血落如雨,接着道:“重华,这么多年委屈你了,而今,我一定奉上我的所有给你一个天下。”重华冷笑了两声:“郁王,时隔五年,我不是当年的重华,你也不是当年的黎曜,你说这些,就好像我重华小肚鸡肠睚眦必报呢!你走吧,别在这里假惺惺了,我可不想看见尊贵的郁亲王在我这里流血过多而亡。”这番话说得过重,重华心中有了一丝后悔,黎曜只觉得胸口的伤撕扯更甚,隐隐约约听到外面有了干戈之声,身旁端着果盘的侍者突然上前,双手紧紧搂住黎曜的腰,脚下发力,竟从营帐顶端飞出,黎曜任由那人抱着,突生了调侃的心思,于是低低道:“教主大人扮侍者也真是惟妙惟肖。”“王爷似乎也很适合扮演痴情的人儿呢。”黑色兜帽下传来一贯勾人的声音,即使承载两个人的重量,花君诺依然落地无声。再看营帐那边刀光剑影一片,还有火影幢幢,魔教属下牵来教主坐骑,花君诺也不迟疑翻身上马,黎曜的目光锁在营帐上,似乎在担心帐内那人的安危,花君诺的眼神冷了几分,他伸手就揽住黎曜的腰几乎是强迫似的把他拉上了马背,黎曜不悦地皱了皱眉,正欲推开对方箍住自己的手臂,“嗖”的一声冷箭破空而来,花君诺顺势俯下了身,两人距离极近,对方的呼吸就漂浮在自己的脸颊,花君诺瞳孔里流光溢彩,恍若有万千星辰坠落其中,他勾着唇角,似笑非笑,目光肆意地在黎曜白玉般的面孔上逡巡,黎曜竟有了一瞬的怔忡与迷惑,他与他之间,到底有什么错了位,有什么已经悄然变化了?“不要让那个白衣人跑了,给我张弓,拿下他!”不远处传来的怒喝声将两人拉回现实,黎曜不屑地冷笑道:“一群狗仗人势的蠢材!”作势要推开花君诺,却发现对方臂力惊人,“这趟浑水教主大人还是别趟了,免得脏了你的万金之躯。”“本座偏偏是好管闲事之人,王爷引本座来此处,现在可是要打发本座走人?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么?”花君诺嘴角弯弯,眼里确是冰寒一片,“教主的好意本王心领了,”黎曜对于对方的不按常理出牌十分头痛,“此事与江湖无关,教主大人还是请回吧。”不是没有听出黎曜已经放缓的语气,花君诺高高扬起马鞭,抽了下去,良驹飞驰而去,他轻描淡写地回答道:“小尧嘱托我护你周全,他的要求我自不会拒绝的。”黎曜对于他的无赖倒是无计可施,胸口的撕扯丝毫没有减弱,失血过多,后面冷箭穿空的声音也渐渐模糊最后几不可闻,他疲惫地阖上眼,几天几夜不眠不休的赶路再加上几乎洞穿心脏的伤,他已经无力逞强。郁亲王一直是最强大的存在,如今他却祛除了戒备,懒懒地俯卧在马背上,这么多年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他早已倦了,但这场豪赌一旦开始,便不能回头了,赔上了青春,赔上了真情,他怎生甘心就此放手?贴在背后的温度很暖,很安心,意识慢慢模糊起来,直到他被人安置在另一驾马车上,他一下警觉地睁开了眼,却看见了此生无法忘怀的画面。残阳喋血,那个人亘古不变一袭黑衣,傲然坐在马背上,他正在一根一根拔出嵌入血肉里的箭,仿佛不知疼痛,整个人都仿佛浸在血色里。原来他没有躲开所有的箭;原来为了护住重伤的他,用自己的后背做了挡箭牌;原来为了及时逃开,他连自己最拿手的长剑也没有用。黎曜用五年的时间学会了无情,忘记了人世间的七情六欲,他将别人都视作棋子,玩弄于股掌之上,却从没有看过有哪个人被利用还这么心甘情愿,赴汤蹈火。他捂住伤口,痛得几乎蜷缩了起来,他的眼底依稀有一丝动容,又或许那只是一瞬间的错觉,理智告诉他花君诺这个人是个狂徒,不管做什么都不择手段,笼络人心更是无所不用其极。
“公子,公子,你终于醒了!”耳畔是苏尧激动得颤抖的声音,黎曜默默地打量着四周,低哑问道:“小尧,这里是哪里?”“这儿是教主安置我的地方。公子重伤昏迷了三天三夜,当时是被周围的好心村民发现,找到我这里来了,我可吓坏了,幸亏这儿有教主的手下,为公子包扎了伤口。都是小尧不好,小尧一意孤行背叛了公子,害公子受苦了。”苏尧眼圈红红,满脸愧疚,黎曜抬手点在苏尧的唇上,示意他不必再说,“这几天也辛苦你了,你先去休息,叫他的属下来见我。”苏尧点点头退了出去。“你们的教主去哪了?”黎曜冷冷开口,“属下不知,属下只是依照教主的命令来此处照料公子。”黑衣人微微低着头,态度十分恭敬,“我问你,那天后来,他可来过此处?”黎曜渐渐失了耐心,心里的不安加重了几分,“回公子,教主他确实没有回来,他嘱咐我们不必跟着他……”话未说完,一只纤长的手已经准确地扣住了他的命门,黎曜一字一顿道:“他若有事,你们都给他陪葬。”说罢,旋身而起,转瞬便消失在门外。只留那名属下被冷汗淋湿了后背,这个人的煞气竟然不亚于教主。
那个人狂妄不羁,是个不折不扣的赌徒,他唯我独尊;那个人风流邪肆,处处留情却从不付出真心;那个人逆天命而行之,视人命为无物。花君诺,一次次打破黎曜的行事原则,逼迫他一次次让步与纵容,以最不容拒绝也最决绝的方式进入眼帘,从此再也无法忘怀。黎曜驱马回到羌国营帐,他招来自己的影卫询问花君诺的下落,为首的那人答道:“回禀王爷,当时皇帝的禁军没能拦住您,恼羞成怒,火烧大营,企图陷您于不义,属下看见一个蒙面黑衣人纵身跃入火中,救下了已经昏迷的十皇子,然后就不知所踪了。属下奉王爷之命在此守护十皇子,寸步不离,所以……请王爷赐罪!”影卫之首不是没有看到黎曜在极怒之下将一人穿喉,所以才十分谨慎,然而他看到的却是冷情的王爷震惊的脸色,和复杂的眼神,黎曜一言不发,面色紧绷,他从不习惯欠别人如此之多,而这次一时兴起的互相利用,似乎是让他觉得沉甸甸的,压抑得喘不上气来。江湖人都知道魔教教主是圣手毒仙,收割人命易如反掌,然而如今他几乎赌上了自己的性命,又是为何?或许他做事不需要理由,拯救人命也不过是一时兴起罢了。黎曜嗤笑起自己来,自己何时也狼狈到揣度人心却不得解的境地!
一路上,黎曜仔细地打量起周遭的环境,忽然他目光一沈,地上是干涸已久的血斑,一直延伸到洞口,黎曜将马的缰绳系在树上,转身走入了洞里。洞里极黑,隐隐约约可以听见水珠滴落的声音,黎曜隐了气息,全凭卓越的听觉步步向前,他全身都是紧绷的,陌生未知的环境总能唤醒他体内蛰伏的深深戒备与警觉。突然视线里有了一丝光,抬头望去,嶙峋的钟乳石上有一条窄窄的缝隙,有一束光透了进来,有一股浓浓的血腥味扑鼻而来,黎曜心里一紧,当即怔在原地,他的面前是一弯浅浅的小池,池里原来的颜色早已不见,剩下的只有刺眼的红,有个人闭着眼,静静地浸在水中,水漫到他的肩,玄发恣意地飘散在水中,柔软得有若水藻,苍白失血的脸庞再也没有平日的戏谑与轻佻,只有一派宁静,不知沉入了多深的梦境,他只是睡着了还是……想到此处,黎曜整个心都一抖,如果这个处处给自己出难题,处处与自己作对,我行我素的花君诺再也不会睁眼……光是这个假设就让黎曜心乱如麻,他是决计不会允许花君诺就这样消失在眼前的,这个祸胎只能由他亲手来收拾。一步一步向前,每一步都掷地有声,每一步都恍若踩在了刀锋之上,黎曜从没有畏惧过什么,哪怕当日放弃了自己的全部荣华富贵,他都没有一丝后悔与犹疑,然而却在今日,如此在意这个人的死活,其中的变化他无意深究也无力探索,因为他从不允许自己心有旁骛。
当日被铁锁穿肩的他是毫无反应的,而今抬起的手指都在颤抖,靠近了花君诺才发现他身上除了血腥气还有淡淡的草药香,手指几乎贴到了他的鼻翼上,有暖暖的气流在缓缓流转,说不清那刻的心情是怎样的,但至少五年来这般的欣喜还是第一次,手指没有收回,它仿佛有了自己的意识,轻轻描摹起那个人的轮廓,黎曜对于美的东西总有一丝爱怜的,这个男人像罂粟花那样绝美却是带着剧毒的,天生就是引人入罪的。毫无征兆地,原本沉睡中的人张开了眼眸,脸上还残留着对方指尖的温度,黎曜从容地收回了手,方才一切好像就是幻觉。
第6章
“如果是小尧,他会脸红。”甫一开口便是调笑的话,花君诺声音极低,显然已是元气大伤,苍白的脸色又闪烁着含义不明的勾人微笑,黎曜心中一梗,没好气道:“我不是他。”花君诺低低笑出声来:“我知道,从一开始便知道。”毫无意义的对话此时却显得别有深意,一时间两人都沉默了下来,黎曜没有反驳什么,在他不能把控的事上,他从来不多废心思,一开口又恢复了从前冷冽的官腔:“教主此次舍命相救,本王自是感激不尽,教主今后有何需求但说无妨,本王定当奉上自己的绵薄之力。”“王爷倒是知恩图报之人啊,本座也不客气了,”花君诺语气冷了下去,“我要枕流阁。”枕流阁是名动天下的销金窟,泠寒教若能暗中操纵它便能财源广进,从此力量愈发壮大,一统江湖也是指日可待。黎曜冷哼了一声却也没有反对:“枕流阁可以交予你幕后操纵,老板之位恕我不能让出。”他的皇兄眼线遍布天下,当初就是相信他沉醉靡靡之音不思朝政才放松了对他的监视,如今他的疑心愈发重了,这个老板还是当下去得好。“也好,本座也不便大张旗鼓坐镇青楼,就依王爷的话。”他们都知道什么是最明智的选择,既不会得寸进尺也不会中庸保守,强者之间的对决就是这样雷厉风行。黎曜这才记起对方伤得很重,于是提起一口真气,抓住对方肩部将人从水中拉到了岸上,那件黑衣几乎成了碎布条,依稀看得出有火灼烧过的痕迹,虽然在鬼狱见过比此更惨不忍睹的场面,黎曜还是蹙了蹙眉,随手解开身上月白色长衫披在了花君诺的身上,论收买人心,他黎曜与花君诺几乎平分秋色,既然对方这么投入,那么他一定奉陪到底。此时春寒料峭,冷风刺骨,花君诺瞥了眼只着了单衣的黎曜,由于常年习武,骨骼匀称,身形挺拔而俊美,眼神几度变化,最终还是默许了对方难得的关心行为。从小锦衣玉食的王爷鲜少照顾过别人,黎曜微微俯了俯身示意对方,他是要背他?花君诺翘起了嘴角,显然心情十分愉悦,他伸手勾上了黎曜的腰,轻笑道:“本座还没有这么孱弱,扶我出去便好。”黎曜也懒得理他的恶趣味,略一颔首,扶住了对方的肩。还是那条黑暗的通道,但身旁不断传来的温暖提醒他们不是孤身一人,孤寂了太久,身居高位,执掌生杀予夺大权,早就习惯了茕茕独立,因为曾经没有可以比肩之人,而如今有人相伴的感觉,竟是这样让人贪恋。多年以后,当一切繁华落尽,在一切真真假假都落幕了之后,有人依然将这一刻回想起,禁不住泪湿衣衫。
出了洞口以后,黎曜将花君诺安置在马背上,然后翻身上马。三天前,同一条小径,身前这人替自己挡下了所有的箭,三天后,他心急如焚来寻他,将受伤的他护送回去,命运之梭悄然而织,那些注定交缠的线越绕越紧,待发觉,已然刻骨铭心。很多次想问出的为什么还是被埋在了心底,黎曜知道那个人深不可测,就算问出来也不知几句是真几句是假,但他宁愿不知道那些他自己无法掌控无法预知的答案,有些事太深究总是不明智的。
黎曜到达了苏尧所在的木屋,魔教的属下便纷纷跪下,沉默着等待教主的发落,然而花君诺迟迟没有开口,倒是黎曜冷冷发了话:“一帮蠢材,治不好你们的教主,等着进鬼狱吧。”众人连大气也不敢出,急忙赶上前去为教主疗伤,听到外面的动静,苏尧急忙赶了出来,他刚刚正为公子的不告而别而担忧,此刻又看见虚弱的花君诺倚在马背上,顿时手足无措起来,喃喃道:“君诺,君诺……”回答他的确是公子:“教主回教遭遇分舵叛乱,腹背受敌,才沦落至此。”花君诺轻轻嗯了一声,眼神带了玩味看向面不改色的黎曜,什么时候为对方圆谎变得如此寻常了呢?“小尧,你好生照顾教主。”撂下最后一句话,黎曜便转身策马离去,“可是,公子……你的伤还没好啊。”苏尧冲着他的背影急急地喊出声来,花君诺朝他的新护法递了个眼色,星魂立刻会意跟了上去。“不必担心他,小尧,你该在意的是我。”花君诺缓缓从马背上下来,苏尧走上前去搂住了花君诺的腰却被一掌拍开,苏尧不解地看向他,花君诺只是淡淡敷衍道:“那里有伤,很疼。”说罢便径自回了屋,苏尧立在原地不得动弹,一反平素而身着白衣的花君诺在刚刚那一刻有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冽,突然觉得离他好远好远,觉得从来没能走进他的内心,今天的花君诺没有往昔的温柔似水,有些冷酷有些漫不经心,或许被属下背叛感受很不好罢。苏尧从来都不是死缠烂打的人,他聪慧却也敏感,不管刚刚那一瞬有多么失落,他都不会展现在他喜欢的人面前,他不会给他增添负担。
黎曜又一次来到羌国大营,由于不久前的骚乱这里更加戒备森严,出于防范疏忽的愧疚,守卫很快就放行了。重华坐在榻上,指尖飞快地掠过书页,抬头淡淡一瞥又收回了目光,这一次已经没有那种深藏的敌意了,黎曜松了口气道:“重华,可是无恙?”“重华谢过皇叔的救命之恩。”他将目光移到黎曜的脸上,不温不火地说道,也罢,他们之间,不管曾经有过多少羁绊,最后仅有的便是皇家最为单薄最为可笑的血缘关系了。“救你本就是理所应当,我让穆武把你送到这里不过是掩人耳目,朝中会有另一个十皇子,朝中无人知晓你身处羌国,而这儿的人也不过以为你是哪位亲王的子嗣。我会帮你夺回属于你的一切,如今你可愿再信我一次?”黎曜注视着重华,伸出了手掌,眼神里折射出坚定的色彩,重华这次没有犹豫也伸出手掌与黎曜轻轻一击,眼底的光芒被刻意收敛,淡淡吐出:“好。我信你。”曾经两个少年手掌相扣,一个信誓旦旦道:“我会为你,倾覆天下。”另一个浅浅一笑:“天下与我们何干,只要有黎曜在,重华无意于天下。”过往与今昔的画面重叠,相似的场景,相同的人,心境却早已大相径庭,分明有些东西沉淀了下来,永远地留在了过去。
休养了几日,花君诺收到一份飞鸽传书,原来那日他重伤的消息不胫而走,江湖上各大教派蠢蠢欲动,竟然集结众人意欲围剿泠寒教,现在这群人已经向洛阳城进发了。“这帮乌合之众,必然是虎视眈眈已久了。”星魂愤愤握剑,朝花君诺抱拳道:“待属下去提那些掌门的头来见教主!”“那你先去他们的必经之路上会会他们。”花君诺所谓的会面,必然会是血肉横飞的场面。信步走出门去,发现黎曜刚刚牵马回来,目光交接,共同患难过之后两人之间不再剑拔弩张,花君诺先开了口:“我要离开几日,最近江湖上生事的人很多,你若愿意可以留在此处陪陪小尧。”黎曜在外几日对武林风声也是有所耳闻,说出口的便已经是他的决定:“我随你去。”说罢转身进了屋,花君诺倏地抬头看向对方的背影,没有掩饰眼里的震惊之情,难道这个人风尘仆仆地赶来就是为了助己一臂之力,回报当日之恩?心下一时五味杂陈,有时候戏演得太过逼真也会让人迷失自我,假作真时,那残余的真,似乎也变成了彻头彻尾的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