鸢回前堂(三)——小霄
小霄  发于:2015年05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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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画江被人一踩一捧弄得有些怔忪,但他又不得不承认,北堂朝句句入髓,令他不得不叹服。他又抬起眼看了看季华鸢,对面那个前辈已经恢复了往日冷漠的神情,没有半点被他顶撞的愠怒、也没有半点被北堂王夸奖的喜悦,他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北堂王,让人瞧不明白他眼底的情绪。

李画江回过神来,看着桌面上安安静静躺着的画,喃喃感叹道:“一幅湖光山色,却要如此琢磨,当真不叫人省心……”

北堂朝笑了,他抬起头与面无表情的季华鸢对视,语意深长地道:“是啊,往往这不省心的,才是最让人放在心里的。”

129、剖心(一)

毕竟是赵老先生在这里,北堂朝评完了这几句,便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缄口不再多言。赵先生又与李画江细致地点评了画的几处细节,只稍作改动便可将画的神韵更加突显出来。李画江越听对赵先生敬畏越深,这个老人伸手在他画面上随便点了点,便转眼说出十几种改法,只稍动一动细节就能让画风呈现出不同的气势来,当真让人佩服。丹青讲求外师造化,中得心源,讲求意存笔先,画尽意在。季华鸢听了半天,突然笑了,说道:“你听老师和王爷讲神韵,听听也便算了,画的风骨还是要自己摸索的,有自己的姿态在里面就好。若单单说来,你这画构图没什么问题,工笔也很好,只有一点怪是怪在颜色上。画江是用赭石调朱砂作橙色,其实不妨直接用朱膘多勾一些清胶水,让橙色从纸面上浮出来,会更好些。”

李画江有些讶异季华鸢不计前嫌的指点,他抬起头,却见那个人并没有看他,只是盯着自己的画,神情专注。季华鸢又细细看了看,点点头:“石青选得很好,头青颗粒粗不易染匀,别有新意。”

北堂朝只在旁边听着,嘴角淡淡地勾起一丝笑意。他看着季华鸢的侧脸,有一缕碎发垂了下来,季华鸢却没有顾得上去碰,只是专心致志地向李画江示意着若是改用了石绿应该兑多少胶,用石绿哪里好、用石青哪里好、如果换做花青的话,又该怎么将这颜色衬出来。季华鸢半点没藏私,将能说的都对李画江细细地讲了,其实他说的那些,李画江也不是不知道,只是他站在季华鸢身边,听着这样一个名家对他叮嘱着这点细碎的小事,当真是愈发恭敬了。

季华鸢说了很多,停下来想了想:“旁的大抵也没有什么了,这些小事还是要时时留心。你若有心,可以多做尝试。”

“是。”李画江点头:“画江回去再琢磨。”

北堂朝看着他们,心中算是松下一口气。虽说文人相轻,但他知道季华鸢向来爱才,他是知道李画江可塑才肯对他多说这些,若是旁人,画好画坏,季华鸢绝对是一声不会吭的。北堂朝心下有些庆幸,季华鸢没有对李画江心里留下什么隔阂在。

赵先生常年在外游散,许久未回帝都,如今和季华鸢谈起画来真是大动兴致。北堂朝有意沉默,李画江是新人也不太好经常插嘴,便几乎只剩下季华鸢和赵先生谈书论画。季华鸢骨子里终究是个文人,谈起这些喜欢的东西,也不再有前几日的闷闷之色,愈发的眉飞色舞起来。北堂朝带着一抹浅笑看着那人站在身前与先生谈论,当真是玉颈入延,烟火入目。季华鸢微微负起手站在赵先生身边浅笑,便只能让人想起四个字:芝兰玉树。

十年岁月荏苒过,这人在泥淖里翻滚过,在血光里厮杀过,有过放纵、有过颓败,却终于依旧是如此自然地站在这里,眉眼含笑,一如当年。

北堂朝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都软进了云端。他看着季华鸢,只想什么也不做,只拉着他的手站在他的身边,与他并肩而立。不需要拥抱,不需要亲吻,只这样便已足够了。

结束的时候天都暗了下来,北堂治派人来催了好几次,赵先生才终于意犹未尽地放过季华鸢。他笑着夸赞季华鸢这几年虽然人离帝都但学艺不疏反进,季华鸢只是笑着自嘲了几句,然后回过身来收拾了纸笔,一脸无奈地推醒早已经甜睡过去的晏存继。

晏存继一脸迷茫地抬起头,迷迷糊糊道:“完事了?”

季华鸢无奈地点头:“真不知道你来这干什么。”

晏存继嬉笑着捋捋衣服站起来,说道:“我这不是想要时时刻刻与你在一起吗?”

北堂朝闻言沉下脸别过头去,李画江默不作声地低头收拾着东西。季华鸢只得无奈地咬牙:“别胡说。”

“我胡说什么……”晏存继有些无奈地笑,居然抬起手来摸了摸季华鸢的头,眨眨眼睛,故意大声说道:“你不是和北堂朝分开了吗?我还是追求不得吗?”

这一下,北堂朝真是想装听不见都不行了。他一脸阴沉地回过头来,却见季华鸢有些尴尬地打掉晏存继的手,居然也没有反驳。

北堂朝这次是当真动怒了。他深吸一口气,回头对李画江道:“和皇上说本王今天不去用膳了,你们快些吧,别让皇上等太久。”

李画江多一个字都不敢说,连忙应是。北堂朝嗯了一声,和赵先生示意后,便自己一个人当先走出了凉殿。外面风有些大,北堂朝一个人径直拐出了殿群,他步速很快,然而他还没走出去,就听后面有些急慌慌的一个脚步追了出来。北堂朝的心微微宽了些,但依旧十分愤懑,他索性叫季华鸢跟着自己,权当做不知道似的直接往马场走去。

北堂朝到马场牵了自己的马出来,正欲翻身上马,一直跟在他身后欲语还休的人终于出了一声。

“北堂朝……”季华鸢有些犹豫地叫他。

北堂朝径自翻身上马,坐在马背上垂目看着他:“有事?”

季华鸢舔了舔唇,喏喏了好半天,才含含糊糊地问道:“不吃晚饭了吗?”

北堂朝冷哼一声,牵起马缰就要走,季华鸢连忙拉住缰绳,说道:“我有事跟你说!”

“有话快说。”北堂朝高高地坐在马背上斜睨着季华鸢,一脸冷色。季华鸢看着他居高临下的样子,突然也有些气愤了,他一拉缰绳直接跨上马背,马儿受惊嘶鸣了一声,北堂朝也吓得连忙拉紧了缰绳。马儿高扬起前蹄,北堂朝一边收紧缰绳伸手安抚马颈,左手下意识地将季华鸢死死地护在胸前。

马儿到底是受过训练的,很快便温顺了下来,嗤嗤地打了两个响鼻低下头去啃着干草。北堂朝吓出了一身汗,嗔怒地看着怀里的人,季华鸢却心满意足地哼哼一声,斜过眼睛看着他,却是一句话不说。

北堂朝叹气,好不容易攒在心口的怒气又被他打得散开去,一点劲都没有了。他看着季华鸢的眼睛,用最后的一丝愤懑压低声音道:“胡闹什么!”

季华鸢只是哼了一声便回过头去,非常牛气地说道:“走。”

北堂朝无语,只能拉起缰绳不疾不徐地穿过马场,季华鸢安安静静地坐在他身前。北堂朝注意到季华鸢状若无意地将双手扶在马背两侧,身子微微伏低,北堂朝叹了口气,他知道季华鸢身后的伤一定还没好,当下却又不想拉下脸来再去贴他的冷屁股,便只能尽量挑平坦的路走,绕开那些颠簸。两人一路沉默,一直到出了外院站在山脚下,北堂朝才慢慢地将马停下来,和季华鸢先后下了马,一边顺着马儿的鬃毛一边漫不经心地对季华鸢说:“说吧,跟我出来什么事。”

季华鸢沉默了一会,低声说:“晏存继就是那招人讨厌的性子,你不用……”

北堂朝笑了一声:“我应该为这个生气吗?”他说着,看着季华鸢的眼睛:“其实我不知道你来和我说这些是为什么。你之前说得死死的要和我分开,现在晏存继提了一句,我不觉得有什么是需要你跑过来解释的。”

这话太直白了,戳得季华鸢半分含糊其辞的余地都没有。他低着头看着地上枯色的落叶,半响没说话。许久,季华鸢低声道:“三叔的人已经混进来了,我收到了通知,要我……”季华鸢咬了一下唇:“要我快些勾上晏存继。”

北堂朝冷哼一声:“这还难得倒你吗?”

季华鸢有些窘迫,但他也只能叹口气,小声道:“我和晏存继说一下,叫他配合就好了。只是这两天,你……我们可能看起来会……你知道的,他这个人,做起事来夸张没分寸,也不会在乎你我的感受……更何况……”季华鸢吞吞吐吐半天,终于说不下去了。北堂朝冷笑一声,接口道:“更何况他本来就乐得看我难堪,更加会当着我的面与你好得蜜里调了油,对吗?”

季华鸢不知该接什么,只能说道:“大概吧……”

“呵!”北堂朝嘲讽地笑了一声:“这些,我都能预料得到。既然我一早便说了要你随便怎么周旋,我绝不插手,我便不会度量那么小,因为这个而阻拦你……只是季华鸢,我不明白,你既然已经一口咬定要和我分手,又为什么来解释这一大通?”北堂朝说着冷笑,眼底有一抹失落的寒光闪过,他缓缓道:“刚在殿上我还以为我那些话——即便不说能让你服软向我低个头,怎么也能感动你些,叫你懂些事。但没想到,你却连反驳晏存继一句的心都没有。”

季华鸢有些难堪,他有些滞涩地解释道:“我是想,即便我解释了,不也还是要马上做戏与你分开、与晏存继在一……”

北堂朝打断他:“我知道,姑且不说你们想的这个笨法子好不好用。反正你早晚都要佯装着和我分开、与晏存继在一起,你刚才即便是再反驳他一次又能如何?反正现在谁不知道,你季华鸢脾气大得很,什么时候想和我吵就什么时候吵,我一句话说不对了,你立刻就能说分手!”北堂朝说着,冷冰冰地看着季华鸢,一字一句道:“你说怕晏存继不在意我的感受,分明是为自己开脱,你又什么时候在意我的感受了!”

北堂朝一口气说完这些,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间声音竟然提到那么高。他骤然住了口,季华鸢一直低着头,罕见地没有凶巴巴地反驳他。安静的山林里好像还回荡着他的怒气一样,北堂朝看着沉默的季华鸢,突然又有些没出息的惴惴。过了许久,季华鸢也没说话,北堂朝轻咳了一声,缓下声音却还是板着脸:“说错你了吗?”

季华鸢顿了片刻,他没有回答,只是抬起头静静地看着北堂朝。北堂朝居然被他看得有些心虚,好在季华鸢看了他一会便开了口,他先是低叹一声,而后将视线飘渺地移开去,低声问道:“北堂朝,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因为那些你觉得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和你说分开吗?”

130、剖心(二)

北堂朝的心砸了一下,他面上闪过一丝迷茫,似是没有想到季华鸢瞬间就把话题扯到这么令人紧张的点上。然而季华鸢眉眼间却没半分厉色,他只是叹口气,缓缓地往林子里头走去。北堂朝跟在他身后,季华鸢漫无目的地踱着步子,他安静地走了一会,突然笑了,他的笑有一些无可奈何:“其实我一直都想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北堂朝有些发懵,他连忙说道:“我们都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

季华鸢摆摆手,笑着打断他,缓声道:“不,北堂朝,你一直以为我们是从十年前开始的……其实不是,我们,最多算是刚刚开始而已……”

“什么?”北堂朝觉得自己听到了天方夜谭。季华鸢叹口气:“你要承认,我们分开的这两年,即便你或许对我有思念,但更多的,却是怨恨。”他说着,阻止下张口欲言的北堂朝,轻声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要说,两年前是一场误会,你即便再恨我,现在误会解开了,那些恨也没有了……可是北堂朝,恨也许会没有,但被恨阻隔了这么久的那些情分,当真还会如从前一样完整吗?”季华鸢无奈地苦笑着,缓缓摇了摇头:“我想是不会的。当然了,我知道我们成长的环境不同,你一直都是那样温暖的一个人,所以我不知道那些我认为难以忘怀的伤痛会不会对你而言却可以轻易撇开。北堂朝,你记不记得我曾经问你,如果我没有回帝都,你会不会回去找我?”

北堂朝沉默着,他犹豫了片刻,还是点点头。季华鸢笑了:“嗯,我也记得,我还记得你说,也许不会……”

“可是……”北堂朝有些着急了。

季华鸢又一次打断他,他脸上的笑容淡淡的,没有那些冷漠,也没有那些自伤,只是平静,带着一丝让人看不懂的宽和。季华鸢笑着摆了摆手:“没什么可是,你说也许不会,但其实,就是不会。这怨不得你,我在出口问的时候心中就有答案了,只是……”季华鸢低笑了两声,对自己有些无奈似的:“只是,还抱了一丝不切合实际的幻想而已。但其实我知道,你若真的有回头寻我的心,又怎么会能等两年?两年啊,七百多个日夜,再强烈的冲动也会淡了。更何况,你身边,一直有那样善解人意的……”

“我没有爱过他!”北堂朝终于找到一个能反驳的切口。然而季华鸢却依旧只是平和地笑着面对他的虚张声势,季华鸢叹口气:“是啊……其实有没有爱过,真的很难说。只不过你说没有,我便愿意相信你。只是北堂朝,即便你真的爱过他,那又能怎么样呢?”季华鸢说着,手掌贴在树壁上,细细地摩挲着:“你总觉得我任性,但其实,我曾无数次地把自己放在你的位置上去替你想。如果是我,当所有的迹象都暗示着是被最爱的人算计了,如果是我身负重伤,一觉醒来是另一个人坐在床边。他笑得很温暖,很平静,像是在告诉我,你其实没有受很重的伤,有我照顾你,你很快就好起来了。而我后来又知道,正是这个人将我的命从鬼门关抢了回来。这个人永远都温柔,永远都善解人意,哪怕我对他说我不会爱上你,但他还是安安静静地留在我的身边,不争不吵,只细心地照看着我……这样一个温暖的人,即便我爱上他了,我又有什么错的?”

“华鸢……”北堂朝无奈却又心疼地低声唤他,他无处反驳,却实在心如刀割。

季华鸢笑了:“你不必觉得我这样把话说开是委屈了自己。这些事情分析来,入情入理,而你却偏偏没有这样做,我又有什么可委屈的”季华鸢说着,突然拍了拍树干,笑道:“还记得你院子里的那颗最粗的海棠树吗?”

北堂朝下意识地心一紧,有一种微妙的预感——季华鸢果然笑了,似是云淡风轻地说:“就是你吊着我的那棵树。”

“华鸢……”北堂朝不愿去听,伸手就要去捂季华鸢的嘴。然而季华鸢却笑着躲开了,他眨眨眼睛,目光中带着些许狡黠,却更令北堂朝心颤了。季华鸢低说道:“听我说完,好不好。”

“一定要这样吗?将过去的一切全都撕开……”

季华鸢笑:“撕开有什么不好,你知道在那两年里我自己撕开伤口多少次吗?连我都能承受得住的,你还怕什么?”

北堂朝定定地看着他,那双眼睛里渐渐地没了那些不忍和逃避,北堂朝末了沉叹一口气:“你说吧,我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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