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那又如何?”轩胤淡淡应:“凡人即便进入轮回,也终有消逝一天,更何况轮回之后,前世不复记忆,秉性大不相同,早已非当初之人。言澈此刻所失,不过短短几十载而已,有何可惜?”
“他因我而遭逢此事,我自不能见他如此。”卿寒不愿听他推脱,索性单刀直入说明来意:“轩胤熟读我族圣卷,想必知道,禁书里提到的起死回生之术。”
此术非为医术,巫医不知,但轩胤身为族中祭司,必然没有不通晓的道理。
轩胤赫然回身,一向清冷的表情里带了一丝少有的激动与愤怒,手臂微抬,一道灵力送出,结结实实给了卿寒一耳光:“混帐!逆天而为,你可知这要付出何种代价?”
“灵力全无,恢复本体,贬入凡尘。”卿寒对答如流,动也没动一下。
“用你的万年寿数,换取这人类几十年的生存,值得?”
卿寒镇静的应,“值得。”
“愚蠢至极!”
熟悉的词令卿寒微怔,看着素来冷冷淡淡的轩胤少有的气急败坏的神情,不由勾起了唇角:“这大概是……近墨者黑。”
“……”
“轩胤,我今日来此,已有打算,并非征求意愿。”卿寒敛了笑,正色道:“稍后我会去找老族长,将族中事务,移交他人。”
“……”
“七日之后言澈回魂之夜,成败在此一搏,届时还有劳轩胤出手相助。我的脾性轩胤最是清楚,若不肯去,我亦无怨言,如最后落得魂飞魄散,也必不会责怪轩胤半分。”
“……”
见轩胤沉着脸一言不发,卿寒退了两步,恭恭敬敬向轩胤行了族中最重之礼,一如很多年前初见之时:“卿寒告辞,望老师成全。”
轩胤对他的心意,他已然心知肚明。
感激无法言说,恩情无以为报,便只能借此礼数,略表寸心。
“……”
目送卿寒消失在视野之中,轩胤疲惫合上眸,止住眼中涩意。
恍惚中回到那年初见,他奉老族长之命,负责教养族中资质最高的卿家两兄弟,作为下一代族长的备用人选。
那是两名形容相似俊美挺拔的少年,稍小点的那个直直看了他许久,毫不掩饰眼里的欣赏与惊艳,扑向他笑靥如花:“原来你就是轩胤!你真好看!”
而稍大点的那个站在不远处,俊秀分明的面容上,带着对并不相熟之人的戒备与冷漠,却仍是向他恭敬行了个大礼:“卿寒,见过老师。”
时间一晃,原来已经过了这许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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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离开轩胤宫殿许久,卿寒耳畔才传来轩胤以灵力送来的轻微声音:“自当谨记,七日之约。”
只余七日。
卿寒仰起头看了看天,碧空如洗,白云流动,温暖而又美好。
可高难问的天意,却无法体现分毫。
脑里慢慢回忆过这些日子的全盘经历,卿寒再也克制不住,大笑出声。
他之前怎么会以为,那当年杀害穆家四口的最后一劫,仅是卿默与怀薇的联手背叛这般简单?仅需养好灵体之伤夺回族长之位便从此风平浪静?
原来这才是末之天劫,姗姗来迟——
为了一个他一度最不屑也最无法相信的人类,搭上他的一切。
上天对他的惩罚,果然公平至极。
第101章
言澈睁开眼时,有片刻的茫然。脑里空空如也,忆不起今夕何夕,恍若隔世。
对了,最后的记忆是他背后挨了一刀,在那人怀中就此失去知觉,然后呢?
那人呢?他怎么还活着?
绝不可能,就算刀伤无碍,他贴身携带断灵刃一路过来,身体几乎到了极限难以支撑,他已心知肚明。
那莫非此处已是……
言澈一个激灵,猛的坐起身来。
“醒了?”一道陌生的问话声响起,清冷声音如玉碎般清澈动人。
言澈循声望去,窗前一修长身影背对着他负手而立,白袍宽袖,不染尘埃。
“我……”言澈有些茫然:“我还活着?”
“自然。”那身影缓缓转过身来。
仙风道骨。
这是言澈看到他时脑里不由自主冒出的几个字。
面容清朗俊秀,五官分明,恰到好处,比卿寒尚且仍要美貌几分,一看便知非同凡人。
言澈慌忙揖礼:“多谢先生相救,不知先生如何称呼?”
“轩胤,”那人浅浅点头,神色波澜不兴看不出情绪:“勿需客气。你已无大碍,这便回去吧。”
言澈应了声,又慌忙问:“敢问先生,卿寒他……他现在何处?”
“我族族长名讳,你一届凡夫俗子,怎配直接相称?”虽为鄙夷之词,轩胤口气仍是淡淡的,如同闲话家常一般。
“……先生勿怪。不知族长他……”
“主上有令,我族不收留人类。”轩胤面无表情的道:“一旦你醒来,便即刻送你离去。”
“他……”言澈迟疑了下,咬了咬嘴唇才问:“他现在可好?”
轩胤一滞,一时竟答不上话来。
“先生,”幸好言澈也并未追问,只鼓足了勇气道:“在走之前,我能否……再见他一回?”
“人类着实贪心,”轩胤叹息着摇头:“既然缘分已尽,又何必苦苦纠缠?”
“那日他与卿默交战一场,情势危急,他为护我,被卿默打中数次,也不知伤势如何。”
言澈按了按额角,却仍是回忆不起后来之事,只得硬着头皮向着轩胤恳求:“我只是想看看……他现下情况,求先生成全。”
而这以后,可能就是永远不再相见。
“成全?”熟悉的词令轩胤眼神一冷,就像听到什么笑话一般:
“若非因你一己执念,主上本无需因你拖累只身进入禁地涉险。现下主上不计前嫌令我救你性命,你不但不知珍惜速速离去,还想着让我成全?”
言澈脸色惨白:“还请先生……”
“你回去吧,”轩胤打断他:“勿要多说。”
言澈不由掐紧了手心,见他虽语调温和毫无起伏却是明显不容置喙,突兀低声道:“既是主上有令,若先生无法将我救活,又当如何?”
轩胤一愕,直直逼近他,幽黑眼瞳深不可测:“你威胁我?胆子不小。”
“言澈之命不足挂齿,自是不敢。”
“你的命于我,的确本就毫无价值可言。”轩胤沉沉道:“但是如今你死里逃生,这条命已非你所有,你若再轻率以对,莫怪我不客气。”
“先生救命之恩,自当铭记于心。我只是想看他一眼,未能亲眼见他无恙,实在无法安心……”言澈说着横了横心,突然双膝一软,向着他直挺挺跪下。
轩胤没料到他会突然如此,饶是向来淡漠都不由心中暗自一惊,面上仍是不为所动的的冷漠:“即便跪拜于我,又能如何?”
言澈并不看他,只一字一顿的道:“先生若有顾虑,可让我远远一见,不打照面。言澈今日在此,以天为证立下誓言,只要能确定他安好,我便立刻离去……”
说着言澈顿了顿,深深吸了口气,温和语声里是不同往日的坚定决绝:“永生永世,不来打扰。若有违今日之言……”
“行了,”轩胤眼中露出几分意外之色,再度打断他:“同我来。”
之前一直以为这人类也同他记忆里对人类的印象一样,懦弱虚伪又贪生怕死,哪里值得卿寒倾心以待。
谁曾想出乎意料,这人类外表看似温雅随和弱不禁风,实际上……倒还真是有趣的很。
第102章
言澈跟在轩胤身后,穿过层层树影,走过重重宫殿,而后眼前豁然开朗。
远处是大片草坪,阳光明朗,绿植苍翠茂盛,一派生机盎然之象。
草坪上卧着一头大狼,黑色长毛柔顺华丽,在金色阳光的照耀下披上一层光泽。
从树丛后面看去,它微眯着眼神情惬意舒适,倒敛去几分震慑之意。
而离它不远的地方有头小狼正在玩耍,不时还到大狼身上拱个几下蹭上两把。大狼对于自己的长毛被弄的一团乱也见怪不怪,只是宠溺的任凭折腾。
“小的那个是他女儿小娜,”轩胤意味深长的开口,不动声色瞥了眼言澈的反应,见他只是直直的看着草坪,又缓缓补充:
“小娜的生母先前……犯了些过错,自请进入禁地,故而小娜基本都由主上带着。”
言澈不答,只把目光牢牢放在大狼的身上。
虽然他见过凤溟的本体很多次,却是第一次见到卿寒的本体。
威风凛凛,高高在上,即便只静静卧在那里,也不减那副优雅从容之态。
果然,卿寒就是卿寒,从第一眼见时他便觉得,无论对方是何种模样,都难以掩盖那份气度,都令人……丝毫移不开眼。
言澈仔细看着,牢牢将草坪上温馨的场景记入脑海,眼眶却不由渐渐湿润起来,轻声开口,也不知说给轩胤还是自言自语:“这便好了,我……可以放心了。”
说着他转向轩胤,微微作揖为礼:“多谢先生,言澈……告辞。”
轩胤并不答话,若有所思的沉吟着,直到见言澈身影渐行渐远,忽的扬声道:“等等,你回来。”
言澈赫然回身,眼里闪过希望之色。
“还有一事,”轩胤淡淡道:“虽然主上命我不得透露分毫,但我依旧觉得有必要让你知晓。”
言澈停住,疑惑的望着他。
轩胤回头又看了眼草坪的大狼,轻描淡写的开口:“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卿寒了。”
言澈脸色骤然煞白,颤声问:“先生、先生此话何意?那狼、那狼不是……”
“那狼是卿寒的本体没错,”轩胤好整以暇的道,唇角微微扬起,带了丝不屑一顾,却更似等待看对方的笑话:“但是一具没有灵体的空壳,怎能与卿寒相提并论?”
“怎会……怎会如此?”言澈嘴唇颤抖着,连话几乎都说不完整:“他的灵体……”
“那可是拜你所赐了,”轩胤讽刺的笑笑,悠悠解释:“起死回生,逆天而为,怎能不付出代价?”
言澈猛的往后退了一步,一脸难以置信的痛苦神情,只听到剧烈的喘息声,却连话也说不出来。
轩胤也不急,就这么抱着胳膊打量着他的反应。
那个从小由他一手培养,直至一族之长的卿寒,竟就是对这样一个不值一提的人类动了心思。
他虽尊重对方决定,却也着实想不通,这平凡又脆弱的人类,究竟有何可取之处。
半晌言澈绝望般的开口:“我这条命,不足挂齿,能不能、能不能还给他?”
轩胤对上他期待的神色,心中莫名升起一丝恻隐,突然不忍再行为难,只无奈的摇摇头。
若是被卿寒知道他此刻对言澈的这般刺激,只怕会同他翻脸也说不定。
言澈用力咬紧下唇,破皮出血也浑然不觉,用力控制住自己,慢慢道:“我、我
能不能靠近他看看?”
轩胤没再说话,算是默许了。
拨开树丛一步步走向草坪的两头狼,小狼听见声响警觉的抬头望向言澈,然后慌里慌张的窜进大狼的怀里。
大狼顺势抬头,见到他眼里掠过诧异,抖了抖身上的长毛,反倒站起身来,冲着他的方向低低吼了一声,神色里并无丝毫亲近之意。
它可能……真的不再认得自己。
言澈心一酸,步子停住,突然连走上前的勇气都完全失去。
卿寒变成何等模样他都可以接受,唯独这种素不相识的冷淡,对两人过去所有的否认,却是致命打击。
第103章
“你可要当心些,”轩胤不知何时已跟来站在他身后,少有的好心提醒:“他如今与我族之人化为本体时不同。即便以本体示人,我族依然有同灵体一般的意识,虽无法同人交流,却可听明人语。”
“而他,”轩胤伸手指了指:“他现在只为纯粹兽类,并无丝毫灵性可言,随时可能伤及身边之人,危险至极。我族身有灵力并不畏惧,而你就……”
话音未落,大狼低吼一声,神色不善的伸出利爪向两人挑衅的扬了扬。
“你看,”轩胤拉了言澈一把:“他并不识得我们是谁,否则怎会同我们张牙舞爪。”
此话一出换来大狼又一声低低咆哮。
言澈不作声,反倒上前几步,在大狼身边跪下,不顾一切把对方死死抱住。
大狼身体猛然僵住,一动未动,神色却渐渐柔和起来。
言澈低着头,长发遮住了脸看不清表情,只有压抑着的声音传来:“我能不能……留下来陪他?”
“不可,”轩胤果断否决他的想法:“我族不与人类相通,你回去吧。”
说罢他俯身试图拉起言澈,无奈对方抱着大狼不放,他一下竟未能拉动。
“我求你,”言澈哑声恳求:“我真的不能留它独自在这里。我可以……我可以照顾它一辈子……”
“真是无知,哪里能有本族更为安全?”轩胤摇头,不以为然轻笑:“何况你成日与一头狼形影不离,别人又会怎样看待?只怕到了你们人类的世界,它便反而活不成了吧。”
“我会保护他,”言澈一字一顿的应,眼里是不容置疑的坚决:“绝不让他受到任何伤害。”
“呵,这真是天大的笑话。一个无能的读书人,凭什么去保护一头狼?”
言澈对他的讽刺充耳不闻,一字字的回答,掷地有声:“除非我死,否则,我不会离开他分毫。”
轩胤沉默良久,又看了看此时静立不动显得无比乖顺的狼:“就算我不阻拦,你可想过,他是否愿意放弃此处与你同行?”
言澈一僵,试探着转过头,盯着大狼的深邃眼眸:“你……同我一起回去好不好?”
大狼直直看着他,却毫无反应。
言澈忍住所有心酸,吸了口气,又耐心的重复:“跟我一起回去,好不好?”
大狼这回有了动作,却是偏开了头,似乎听不懂他的话,或是根本不愿搭理。
言澈有些无措,求助的眼神望向轩胤,却见对方只是冷眼旁观,一副事不关己之态,显然并不打算施以援手,只得默默垂下头,抹了把通红的眼睛,勉力笑笑,试图将大狼抱起。
大狼这下挣扎起来,从他怀里迅速挣脱开去。
它……这般排斥自己?
言澈僵立于原地,手微微发着抖,只觉得整个人被绝望笼罩,连视线都有些恍惚。
腿上传来被什么东西触碰的感觉,言澈麻木的站着,好一会儿才意识到什么,缓缓低下头,竟发现是那大狼在他腿边蹭了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