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听风说道:“心术,是一种用人之道。说白了就是知道别人喜爱什么,知道别人畏惧什么,然后投人所好,用其所畏,让他人按着你的意
愿行动。”
这样的解释,十分简明易懂,但是又让阿仇脑中轰然开朗。
“人心千变万化,心术的形式也千奇百怪。不但用术的人与其用术的目的有善恶之分,便是连心术本身,也有善恶之分。但是不论如何变化
,总归万变不离其宗。心术不过就是通晓人情世故并将之善用,以令自身达到目的。”
阿仇思考了一会儿,然后点头,表示已然理解。
“一般我们说到心术时,总觉得那时帝王或者谋士方会用到的东西,但其实不然。心术无处不在,且人人可用。比如有些农家的妇人,她们
甚至识不得几个字,却能让丈夫言听计从,或有人称其悍妇,但那却是她们的御人之术了。”
阿仇却说道:“或是她们丈夫软弱不堪造就也有可能呢?”
“敌弱则我强,敌强则我退,敌追则我走,敌疲则我进……知晓丈夫懦弱,于是控之以强,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御人之道?”苏听风停顿了一
下,想了想,问道,“你知道天下权谋斗争最激烈的地方是哪里吗?”
阿仇有些不敢轻易回答,思虑了半晌,才不甚肯定地回答道:“……朝堂?”
苏听风笑了笑,冲他缓缓摇了摇头。
阿仇好奇道:“那是哪里?”
“朝堂之中,虽说权谋之斗常年不停,但却也终究是依赖于实干之上的,并不纯以权谋争胜负。这世上最会也最爱用攻心之术的……”苏听
风给出了一个阿仇预想之外的答案,“……是后宫里的女人。”
阿仇愣住。
他只是世家子弟而已,而且是规矩严苛,但嫡支血脉并不兴旺的大世家子弟,有个爱装贤惠的正室母亲和不太会耍心眼的异母嫡长兄,甚至
连宅斗的水深都不曾感觉到过,自然也不会很了解“后宫”这个词的含义。
在他的印象里,后宫不过是皇帝与其妻妾居住的地方,一群长在深宅困于深宫的女人,如何可能计谋心术胜过朝堂上的大臣?
却听苏听风说道:“后宫的女人每日无所事事,她们所有的时间几乎都花费在争夺君王的偏宠上,如是,可以说她们一生都在斗心术,一面
是争帝宠,一面却是彼此互斗。且她们不像帝王,还需处理朝政,自可以一心一意地琢磨心术权谋。”
这是阿仇从未听到的道理。
“这世间女子,多数地位不如男子,且女子不能抛头露面,所以她们自身除非出身高贵,否则‘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样的豪言壮语,是轮
不到她们身上的。可就算是如此,猫有猫路,鼠有鼠道,不甘一生没有前途的贫家女子,或者不满足于目前地位的官家女儿,都自有为自身
寻一个好前途的手段。”
“……嫁入高门。”阿仇顿时领悟。
“对于想要荣华富贵的女子来说,自是嫁入高门,并且能获取丈夫的宠爱,才是她们所求。所以对于她们来说,所有才德,其实都不过是为
‘攻心’而用。男子求取功名利禄,而女子则求一身有功名利禄的丈夫,那样她便也有了功名利禄。这就是‘妻以夫尊’的揭示了。”
阿仇有些反应不过来,问道:“按师父这样说法,这世间女子不是太可怕了?”
“可怕?”苏听风带着些许嘲讽的味道,嗤笑了一声,说道,“其实这世间的男儿才是最可怕的。他们定下礼教,从根源上断了女子的出路
,把她们限制在宅院之中,甚至让她们自身也觉得,她们天生只是附庸,只是财物……这样的阳谋,比一切阴谋都更让人畏惧。”
阿仇听了,倒是受了些许震撼:是这样的吗?
却听苏听风不甚在意地说道:“我要与你说的不是这些。我希望你注意的是,她们本身行为的方式,就是一种弱者求生,反控上位者的权谋
方式。这世间凡是史上留名的女干妃美人也好,贤后良妻也好,她们俱都擅长一样东西:以弱控强,媚上之道。”
十一、授课育人
媚上之道——这个词怎么听,都不是好词。
但是从苏听风口中说出来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没了那些或褒或贬的意味,而仿佛那只是普通的为人处世之道。
阿仇一直盯着苏听风,始终没有看见他脸上有明显的感情波动。但是跟其他面无表情的时候又不太一样——苏听风发呆的时候,讲述事情的
时候,和对于对话对象或者对话内容有意见的时候,甚至尴尬或者强词夺理的时候,都是面无表情的。但是他也不是面瘫,因为确实高兴的
时候,他笑起来还是很自然很柔软的。
今天的面无表情,大概是态度认真严肃的那种面无表情吧。
阿仇思索了半天,然后说道:“也不是所有君王……都喜好后妃媚上的吧?”
苏听风却说道:“喜好贤良之君王,后妃以贤良迎之;爱好虚名之君王,臣下以刚正挟之——这本身就已经是一种媚上之道了。不过……(
常有人玩脱了倒是真的)。”
阿仇有时候很想吐槽师父放低了声音暗中自己吐槽的那些内容。虽然对方的言辞经常不明,但是那样做真的是太孩子气了。
阿仇觉得自己要是有徒弟,在徒弟面前绝对干不出来这种事。
苏听风继续说道:“媚上之道不过是一种说法。总之,若是想要投人所好,你必然先要知道,你所要奉迎的是个什么样的人,而此人爱好的
又是什么东西。”
“好名好利,这是最直白,亦最好操控的人;爱琴棋书画,茶酒古玩,也不难对付;爱父母亲人,妻女兄弟,因是人之常情,虽说乍看之下
好对付,但其实反而不好动手。”
阿仇不解道:“为何?”
“因好名好利,爱好风雅之人,说到底爱的终究多是自己。自己只有一个人,只有一个想念,所以决断起来也容易。爱父母兄弟,好恶的念
头就多,好恶念头太多,局势就容易陷入僵直,这样反而不易决断。这时候他自身的行为,已经不由他自身而决定,所以这种情况下,最忌
讳粗暴行事,反而由浅就深,从外到里地一点一点影响全局,最是有效。”
……
苏听风这边教着阿仇阴谋诡道,那一头也没有忘了自己的正事。
说到底,苏听风到这个时代最主要的目的还是为了替万花谷收集植株草种,顺势习练下医术,做任务填充多情册还是其次。
一开始,他也是亲力亲为,自己上山照着图册慢慢找寻植株的。这样效率虽然低一些,但是法则使也不缺时间。
不过后来就有了一些小小的改变。
山中采来的药草可不像是他在星网商城中购买时一样定点定量,位置准确。哪些药长得多,哪些药长得少,完全是看地理环境,多少有点撞
运气的意思。
长得多的,除了留作万花谷的草种,苏听风把完整的植株移植在药圃里,残缺的就直接捣碎了制药。这样一来二往,药圃中的草药就慢慢多
了起来。
村人们都比较淳朴,大病小病地让苏听风给治好了,苏听风又不收药钱,便总想着送他点什么谢礼。只是村人们也确实是穷困,除了一点吃
食,其他什么的,怎么也觉着送不出手。
后来还是有村人在山里捡柴火的时候,发现了一丛野草,看着觉得与阿银大夫院子里种着的好像差不多,于是便把整整一丛就割了回来,献
宝似的背到了苏听风的院子里。
村人不知道采集草药的讲究,还以为也跟割猪草挖野菜差不多,随意一割一拔就可以。于是拿回来的药草,却多是残损的。
而且因为根断茎折,在村人长时间的山路行走之间,药草的药性也有所折损,品质大为降低。
苏听风看到那些折损的药材,又扫了一眼村人忐忑不安却又有些喜悦的眼神,知晓对方是有心回报,终究不忍苛责。
后来他思考了半日,便有了些许打算。
小王村的村民不富足,事实上,整个千秋山下,千方城治下的乡镇山村都不富足。归根到底,是因为此时的生产力落后,而赋税又沉重。
……赋税沉重有许多理由,苏听风对这时代的了解不多,并不能尽数分析出来。但是他参详过这时候的官制,也侧面打听过部分朝廷的事情
,目前初步判断赋税沉重的原因是因为燕国常年养着令国家财政疲惫不堪的庞大军队。
但是又不能不养,哪怕只是为了威吓卧榻之侧虎视眈眈的近邻。
平心而论苏听风与阿仇过得并不奢华,只是有些爱玩风雅而已。但是若周围的人都过得生活艰难,那么这份风雅也很难让人坚持下去。
所以苏听风考虑了半日,又让阿仇把前日给他送草药的村民找了过来。
被找来的村民颇有些紧张,因为最近村里流传有阿银大夫其实不是什么海外来客,而是白狐狸修成的妖仙,是为了积攒功德而下凡行医济世
的传闻。先不论这个传闻是不是靠谱,其实它本质上还是说明了村人对苏听风的银发绿眼接受困难,不愿意相信他是来自外邦,与他人一样
的普通人。
但是,越是这样的情绪,越是说明了苏听风计谋的成功,所以苏听风并不去为这样的流言辩解。
村人来的时候,情绪紧张,苏听风也没有开口安抚,而是半蹲在药圃之中,一边看顾检查药草,一边开口介绍手里的药草。
“……俗称牛头草,生长于背阳处。叶边有齿,叶根还会有嫩芽刺。挖的时候要连根挖出来,因为茎和根本身也有它们的药用价值。像是这
样整株的,我可以给十九文一棵。如果是根茎受到严重伤害的残株,就只能按重量来收购了,大约是二十五一斤。”
然后他又指向另外一株:“独活……”
村人起头还有些疑惑,当苏听风说道收购价格的时候,才意识到对方的意思,意识到苏听风是在指点他,并表示愿意收购他们手头能获取的
草药。
十九文钱虽然不算很多,但是对于村人来说也着实不少了。而且这边的山村太靠近千秋山,离交通要道和县城都比较遥远,村人们一年到头
也就在土里刨一刨食,想要弄点活钱可是十分不容易的事情。
村人有些激动地问道:“您真的十九文收一株这样的草?”
却听阿仇在苏听风身边,发出了一声带着嘲讽味道的冷哼。
村人顿时有些心虚,也有些尴尬。
却见苏听风带有警告性质地看了阿仇一眼,让对方有些不甘心地撅起了嘴,别扭地偏过了头。
然后苏听风才开口说道:“是。而且你可以把这个消息也告诉其他人。只要你们拿到了我任何符合我要求的药材,都可以拿到我这里来,我
那铜子收。另外,你们要是都学会了采药,也可以拿一部分到城里去卖,有些药铺也是收的。”
知道苏听风所言当真,村人却是抑制不住的欢喜。他很是用心地记住了几株草药的模样,虽然对于草药的介绍还有些记不住,但是至少用过
了心。
等他走后,阿仇开口说道:“钻进钱眼里去了。”
苏听风批评他,说道:“你过分了。”
阿仇不服气,说道:“这几天光是为他们治病,师父您送出去的药就不知道价值几许了。现在送来了一筐乱七八糟的杂草,就以为是回报了
?听师父你要用药草,也不想想这些草药都用在谁身上了,竟然厚着脸皮就想卖钱?”
苏听风说道:“我的药草也没有多少是用在他们身上的。况且,我本来已经拿到了自己想要的报酬,药钱什么的,不过是微不足道的东西。
”
因为村人确实是对他怀抱感恩的,而这感激会直接转化成因果。虽然数量不多,但是总归是一种回报。
他看了阿仇一眼,说道:“阿仇,这世间很多事情,其实都不需要算得那么清。有时候失之东隅,未必不会收之桑榆。而看人上更不能太过
黑白分明,尤其是你现在年少,还不知道世情复杂。”
阿仇抿着唇,显然是不认可,也不服气。
苏听风说道:“那村人为几个铜钱而兴奋,并非是因为他就比你不知感恩。他若不知感恩,就不会舍了柴火,背回来一箩筐子的药草给我。
他兴奋的原因,是因为一个铜子对他来说的意义,与对你的意义完全不一样。”
阿仇目露怀疑。
“因为对他来说,几个铜子,经年累月地积攒起来,就是灾荒年里父母兄弟的性命,至少也是未来娶妻的根本,姊妹的嫁妆,或是田垄上的
一头老牛——若是有这么一头老牛,说不定他父亲就能老得慢些,母亲就能多吃上一口粮食。”
苏听风说这句话的时候,神态上依旧没有什么大的变化,仿佛他说的知识很平常的一些闲谈而已。
但是阿仇却是整个人都被震住了。
苏听风却并没有说下去,而是对他笑笑,便转头走向了药房,只留下一句话:“你便从这些村人看起吧。什么时候看明白了他们,知晓他们
想要什么,到时我们便开始下一课。”
十二、求医刁难
苏听风交代之后,阿仇果然很用心地观察起了这些村人。
苏听风便不再多管他,而是开始整理药材。
村民们开始采集药材来换钱之后,苏听风获取药草的速度就迅速增加了。但也不是说他自己就不需要进山采药了——村民的能力有限,终归
是只能收集一些分布于千秋山外围的药草,而真正年份久远品种珍稀的药草,往往都生长在深山里面。
而且药草收得多了也有些许麻烦。村民虽然能力有限,但是一人捡柴带回来个半斤八两的就算是不少了。因多是低廉的常见药草,所以也没
有留作种苗的必要,且大多数的品质都也只适合用来泡制。
最后苏听风倒是想了个办法。
他整理了一下炮制好的几种主要药材,然后按照药材的种类翻看了裴元给的笔记,终于找到了几种合适的成药配方。
按着成药的种类和治疗效果,他让村民去镇上的药铺买了同样功效的成药,继而分析了其功用及成效。
裴元的配方肯定不能拿来直接使用——因为这医书上的配方虽说是设定上都是用的仿古的手段,但是事实上,整个辅助系统根本就是法则时
代的作品,所以他们使用的方式,也是使用后期技术逆推来获得的配方。
这些配方,比这个时代的任何成药配方都不知道高明了多少,一旦投入市场,又是可以用这个时代的手段进行生产的药物,很可能会改变很
多东西。
这是苏听风所不能做的。
所以他只能先研究一番这个时代的药物,通过他们的效用粗化配方上的制作手法,尽可能把药物的效果调整到适合这个时代的水准。
这也算是法则使必须学会的功课之一了。如果是直接给人使用,或者一次性的物品,那么即使稍微有些黑科技也都无所谓。但是,越是会影
响范围巨大的技术,越需要传授者谨慎行事。黑科技一旦脱离法则使的手,往往恶果会远胜善因。
因为有时候因果其实是一种很无理取闹的东西,为恶之心却无意为善,虽有善而不赏;为善之心却无意为恶,虽无心却必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