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听风回答道:“不曾。但是人有五感,眼睛所能看见的,只要愿意用心去体会,总是能够知道的。所以才有书生游历天下,看乡村贫困就
知晓民间疾苦,也有富家明明看见路边饿殍,却视而不见,以佣农的骨血为食……有心无心之分而已。”
阿仇点了点头。
苏听风有时候的见解很奇特,却总能说服别人。有些道理阿仇以往也不是不明白,但是每当听苏听风说起,却往往又恍然大悟。
随时间过去,阿仇也渐渐了解了村人们的性格和习惯。甚至渐渐地,因为目的性明确,他意识到他或许已经比某些人自己还了解他们。
一个人的性格,思想,习惯,他们自己也不知道的坚持或者自身并不愿意承认的缺陷……阿仇都慢慢开始由浅入深地了解,直到了解到了令
他自己也觉得可怕的地步。
他不得不承认,若一个人有心,确实是可以把另一个人了解到骨子里,甚至了解到那些他还未作出过得选择。
这世上的人或许多种多样,性格各有不同,但是总有某一种特质,是存在于三魂六魄之中,与筋肤骨血同存的。
而经由这一点,虽不能绘出其一生起伏,却能勘测出一个人面对命运时会做出的选择。
“有人为金钱无所不用其极,有人为了感情豁出性命,有人为了信诺而轻生死……”苏听风一边清洗药草,一边语气平稳地说道,“……知
晓一个人的性格,意志,原则,便可以料人于先机,甚至让对方为你所用。”
然后他抬头看了阿仇一眼,说道:“要做到后面这一步,仅仅了解是不够的。”
阿仇现在对苏听风的话已经非常信服,所以问道:“那我还需要学习什么?”
苏听风说道:“接下来这一年之间,你要去和这些村人往来,与他们之间建立信任。一年以后,我会交代你去办一件事。到时候,你便选三
五个村人,同你一起去办。这时间里,你要注意三点:一、一年后你要能使他人愿意为你办事,否则后续便都不用多说了;二、我不会提前
告诉你是什么任务,所以你要做好各方准备,用人不要太狭隘;三、既然是考验,那么这件事情必然不会太容易,到那时即使一开始心甘情
愿跟你去的人,也会因为恐惧,疑虑,焦躁而反悔也不定……你应当先做好准备。”
阿仇听他这样说,心中也有些忐忑与迟疑。
苏听风却说道:“你若是自觉做不到,现在放弃也可以。我可以教你其他功课。”
阿仇立刻说道:“不,我……想试试。”他若是想要替父兄报仇,就必须迎难而上,像这样遇到一些困难就马上放弃,又怎么可能……向陈
文珝报仇?
苏听风对于他的这个态度很满意,点了点头说道:“那就这样吧。”
于是接下来阿仇就投入到了拉拢村人的繁忙工作之中。
真正开始把想法付诸于行动的时候,阿仇才发现,了解一个人知道他的喜好是一回事,而想要利用这一点又是另外一回事。
你知道可以以怎么样的方式和一个人结交,与是否能得到结交的机会,完全是两回事。这大概就是苏听风给他一年时间的原因。
阿仇一开始还以为是因为某些人比较不容易深交,但后来他就知道自己弄错了。建立信任关系这种事情,不管对象是什么性格的人,从来就
都需要契机。
如果只是平日路上彼此打个招呼的点头之交,自然无所谓契机什么的。但是如果要深交,那么必要的接触时间,能维持彼此之间长久而稳定
往来的理由,以及合适的利益交换,都是必不可少的。
当阿仇连续几日陷入这样的僵持时,苏听风问过了他的烦恼,倒是笑了笑,说道:“既然这样,这第一步,我就先帮你起个头吧。”
然后他对阿仇交代了几句话,阿仇听得愣住,好一会儿,才若有所思,点头应下。
十六、极东旅客
苏听风让阿仇通知村长,召集村民,然后让愿意学习东西补贴家里的村人来向他学习辩药制药之术,到时候他会将药丸的配方传授给阿仇,
然后由阿仇一手教会村人制作。
这也是他早就打算好的事情。小王村的地理位置很好,至少很适合他进山采药,这原本是一件好事。但是相应来说交通就太过不便了,要打
探消息或者做其他事情都非常不容易,而且村子里甚至没有基本的交易设施。
如今路已经修好,苏听风要做的就是让村人和外部的往来更加频繁,另一方面,也可以把自己的名声传扬出去——如此,对于阿仇以后的计
划也会更加有利。
阿仇在观察村人的时候,苏听风也在观察他。
这个孩子心里埋着十分沉重的负担,这让他显出不比其他人的敏感与沉默。苏听风想那大概是因为他之前的经历造成的。
但是虽然可以理解,却并不想就那样放任。
阿仇的睡眠总是很浅,而且总有点失眠的现象——这对于苏听风来说是不可思议的。苏听风本人的个性非常冷淡,而且意志坚定,哪怕因为
前情使之死突然被带离他一心想要就读的金十字创造学院,或者听闻作为情使那彷如被献祭一般的命运时,那间歇会出现的不安也不能令他
动摇。
因为是独立儿童,所以在他学会生存的同时,他也学会了忍耐孤独,享受孤独。这样成长起来的孩子,天生就比一般人更爱自己,更懂得善
待自己。
所以对苏听风来说,为了已经发生过的事情痛苦,忧伤,虐待自己,是一件非常不可思议的事情。
阿仇很痛苦。
这是不需要观察情绪模型就能发现的事情。
他很安静,很听话,也很有头脑。这样的孩子,在苏听风看来,天赋很高,能够拥有非常明朗的未来。但是他身上的因果却沉重得令人惊愕
——人与人之间的因果,并不是光是物质上的亏欠就会结成的,有时候更需要十分深厚的感情。爱或者憎,都包括其中。
——在古老的文明中,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是这样坚韧而执着,几乎让人觉得窒息的吗?
苏听风确实不止一次出现过这样的疑问。
阿仇晚上十分浅眠,睡得晚却起得很早。每日早上起来他都会很自觉地开始烧水做饭,打扫药房。一开始免不了笨手笨脚的,但是聪明的人
学什么都快,所以很快就开始应付自如。
这些都不是苏听风要他做的,而似乎是他自己判断为“弟子”所应该做的事情。
当然,更多的,也许是因为,一天都处于繁忙之中,集中精神去思考一些“应该做的事情”,能转移他的注意力,使他不用去想那些“无济
于事的事情”。
所以苏听风为他准备了“功课”,又给他准备了“杂务”。
给阿仇安排好“杂务”之后的下午,苏听风找到了村长,给了他几种自己制作的药丸子,然后让他找人送去镇上的药铺售卖。
成药的制造在改造之后虽然不再有奇效,但是总体来说还是这时的优质中成药效果相当的,不过价钱却要更加便宜一些,所以在试过药之后
,很容易就在几家药铺上架了。
因为风俗的关系,这时药铺的成药多数都是自家制作,而且并不是每一家都能制作成药的。所以当苏听风表示可以开放性地对药铺低价批量
出售成药时,很容易就谈下了几家的生意。
而接下来,他就对村长提出了关于让一些有兴趣的村民前来学习辩药制药,以此补贴家用的建议。
教会村民辩药制药的事情,苏听风全部交给了阿仇。这就是他给阿仇提供的“长期而稳定的利益交换”了。两个人之间如果有共事,合作,
姻亲,同窗之类的人际关系,那么很容易就慢慢熟络起来,进而深入交往。
而剩下的——苏听风也不可能替阿仇手把手做好,所以只能看他自己的努力。
这样子到了年末,虽然有些磕磕撞撞,但是阿仇也渐渐变得得心应手起来,而苏听风的名声也渐渐在千方城远近传扬了开来。
在这段时间里面,村民固然慢慢学会了辩药制药,因而有能力赚些家用,而对苏听风师徒俩越发敬重起来,苏听风自己也没有闲着。
除了数次入山,收集了好些即使在这个时代也十分珍贵的高年份稀有药材之外,还发现了好几种自己根本认不出来,甚至也没有在图鉴上找
到过的奇特植物。
他怀疑这种植物要么是变异种,要么就是在主世界的历史上已经绝种了。
除此之外,这段时间里他也医治了不少疑难杂症。对于常见病的治疗经验提升自然不用多说,名声也越发响亮了起来。中途也有几个素有恶
名的病人来求医,甚至在苏听风拒绝之后不惜动用非常手段试图威胁他。
苏听风用了几次手段引爆对方身上的恶因,使其受到教训之后,索性在竹屋外围布置了一圈因果索的网络,然后在上面挂满了冥蛾卵。
冥蛾当然不是冥界的蛾,而是取了冥界审判善恶,决断来生的含义,而命名的一种被刻入命运法则的仿夜蛾道具。
它无色无形,只有法则使才能使用肉眼看见。虽然本身并没有任何善恶,但是却能活化碰触到它的人身上的因果,使其快速地产生定向的效
果。
当然作为一个新手,苏听风能够操控的定向命运法则十分有限,基本功能就只有令人肉身不适,也就是生病;精神不适,比如说做噩梦或者
精神衰弱,疑神疑鬼;或者人际关系恶化,因为身上的恶气而令人产生反感……等等。
在法则使的任务要求上来说,若是想要获得高质量的因果值,这种程度是不行的,只是治标不治本的行为。但是如果只是为了驱逐一些惹人
讨厌的家伙,苏听风倒是觉得这样的程度也差不多了。
冥蛾卵能活化因果,使为善者生气更加充沛,五官更为敏锐情绪更与愉悦,并往好的方向影响人际;而为恶者却正好相反。
不管是为恶者还是行善者,只要山上带着因果走近竹楼,碰触到冥蛾卵,冥蛾卵就会受到因果的催发而孵化,化为一只无形的琉璃色飞蛾附
身在对方的身上,直到所有因果都被活化和催发出来。这种情况下,人们会因为自身所携带的因果种类和数量不同,而产生不同的反应。
而这种反应相应地发生在那些恶孽缠身的人身上,少则重病一场,重则直接发疯。
如果说一开始的两家,苏听风设计令其恶性暴露,或者生意失利,还有巧合的说法,但是后来凡是进入竹楼的恶人必定大病一场或者神志不
宁,而普通人却全不受影响,反而有人好几日精神抖擞的情形,却让许多人再次疑神疑鬼起来。
苏听风其实是妖仙的传言,再一次喧嚣尘上。
这样的流言,甚至一度传到了千方城的城主耳中。
然后城主就派人来传话,令苏听风前去拜见。
……苏听风……讨厌下跪。
在苏听风所在的时代,令人下跪是一个非常具有侮辱性的要求,表示要求一个独立个体完全地对另外一个个体臣服。
而对于法则使来说,这是完全不能忍受的要求。
不过学惯了A种一级文明的风俗习惯,也知道下跪是这里的一种常见陋习。
为了应付这样的陋习,法则使们发明了一种专门的生活小道具——“幻象人偶”。
苏听风看了来召见他的城主府官员一眼,然后回到房里,取出了“幻象人偶”,把它别在了腰际,然后走了出去。
阿仇正在药房监管村民们的制药流程,避免药丸子质量不合格,听到外面的动静时已经暂时放下手头的事情,走出来看了一眼。
他见苏听风要跟随别人去城主府,顿时有些担忧,叫了声师父。
苏听风冲他点点头,说道:“无事,不碍。”
阿仇于是心神领会,退了两步,就重新进了药房。
苏听风于是十分听话地跟随着城主府官员到了千方城。等到进了城主府,却见千方城的城主一脸审视地问道:“你就是……小王村的神医阿
银?”
苏听风此时也面对着他正在审视其因果,然后才回答道:“……乃药师。”
城主并不在乎苏听风对于称谓的纠正,而是略带些评估意味地看着苏听风说道:“坊间关于你的传言可是不少。你确实来自极东的大陆?”
苏听风回答道:“正是。”
“大胆!”却听城主猛然一拍惊堂木,说道:“彩发白肤的西夷素来只居于西北之地,东洋处乃是东瀛与琉球,皆是容貌于我等相似的黑发
黄肤之人,何见什么银发之人!你的身份分明是编造出来!”
堂中顿时气氛紧张,人人肃然。
半晌,却听苏听风发出一声轻笑,说道:“那东瀛再往东呢?越过整片海洋再再往东呢?大人可见过……海那边的风景?您可见过……不是
以书籍为载体而真真正正展现在了您眼前的异国?”
城主没料到他竟然没有被吓住,竟然还能这样轻松地笑着,反问于自己。
他沉默了半晌:“你想说,你来自十分遥远,比东瀛更加往东,穿越了整片海,甚至没有人见过或者没有书籍记载过的异国?”
苏听风却摇了摇头:“或许有人见过,或许也有书籍记载过……”然后他带着几分深意地望向了城主,“……但我知道一件事,就是即使有
人见过,城主您也不曾听说;即使有书籍记载过,城主您也不曾读过。”
满堂哗然。
十七、瘟疫之症
城主开口,主动压下了这一阵骚动,然后对苏听风说道:“你胆子不小。”
苏听风回答:“我不过说了实话。城主会因为说了实言而将我问罪吗?”
城主冷笑道:“你觉得我会不会?”
苏听风于是也笑了:“我觉得城主不会。”
城主问道:“我看上去十分可欺?即使被人挑衅了也不会发怒?”
苏听风却没有因为对方的用词和表情而动摇,只是语气淡淡说道:“我并没有挑衅城主。我说过我说的是实话——所以我认为城主你不会问
罪于我。”
他这话说得虽然无礼,但是因为语气太过平稳坚定,所以反而不让人觉得冒犯或者吹捧或者故弄玄虚——仿佛他真的只是实话实说地表现出
了自己的想法。
千方城主还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的人。他虽然不晓得古时候的名士高人是不是也是如此一副不为上位者的喜怒而动容的样子,但是却确实地感
受到了眼前青年那了不得的……狂妄。
这种狂妄不是骄傲,为所欲为或者眼高于顶,而是一种对于自身的每一个行为都十分肯定,因而表现出来的坚定意志。
沉默了一会儿,也许是被苏听风那不是奉承,却远胜于任何奉承的肯定给触动了,城主的表情和语气都柔和了下来,只是继续问道:“你说
你没有在挑衅我?可是为什么我却觉得你是在挑衅。”
“从东岸出海,往东三万里,确实有一片广袤的大陆,但它既不是东瀛也不是琉球。我亲眼确认过它的存在所以它是存在的。而城主你既然
没有用双眼确认过它不存在,却要以书本或者人言来判断他不存在……您不可能读过天下所有书籍,也不可能见过天下所有人。所以,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