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忧嗯了一声,圆睁着眼睛,望着漆黑的夜色。
陆万劫没有看他,却敏锐地感觉到他情绪有些不对劲,于是轻轻地握住他的手,道:“战场上死伤极多,你肯定看不习惯吧。”
无忧微微舒了一口气。
陆万劫微笑:“你原本就是个文弱的秀才,非要跑到打打杀杀的地方做什么?后天有一架运输机要返回南方,你跟着他们一起回去好吗?”
无忧停了一会儿,声音很轻地说:“行。”
两人又沉默了半晌,似乎都已经睡着了。陆万劫却又忽然支起身体,将他扳到怀里,俯身吻住了他的额头和脸颊。
他的亲吻热烈而缠绵,从脸颊嘴唇一直延伸到胯下,但是无忧身体却呆滞冰冷,毫无反应,停了一会儿,陆万劫凑到无忧的耳边,轻声问:“你今天怎么了?”
“困了。”无忧木木地说。
陆万劫咬咬嘴唇,他看得出来,无忧的表情可不是困了那么简单,但是无忧什么也不愿意讲,陆万劫军务缠身,分不出精力来思索妻子的心事,当下也只好点头道:“那你睡吧,等……等战争结束了,我们再认真聊聊。”
陆万劫背转过身,不一会儿便睡着了。无忧却痴痴地,耳朵里听着陆万劫的呼吸声,以及窗外的呼呼风声,他反复睡不着,索性皮衣而起,推开房门走出去。
刚进院子里,一股冰冷的风打着旋地吹过来,硬生生将他推进屋子里,同时门狠狠地摔了回去。无忧吃惊,随手扯了一件厚重的外套,吃力地推开门出去。
只见外面灰蒙蒙的,狂风呼啸,飞沙走石,天地交际的地方隐隐有些红色的光,无忧以为是失火了,踮着脚尖看了一会儿,才意识到那是奇怪的云彩。
勤务兵穿着雨披,正在外面忙碌,无忧走出大门,远远看见好多士兵在搬运东西。目力所及,黄土漫漫。耳力所及,尽是树木折断、机械碰撞的声音。
他帮不上忙,倚在墙角看了一会儿,忽见半空中一个黑色庞然大物,飘飘摇摇地往自己这边坠落,他吓了一跳,忙跳开几步。那东西轰然摔落在地上,卷起四周气流盘旋。
无忧定睛一看,竟是一辆几吨重的装甲车,他怔了一下,身旁的士兵忙跑过来问他伤着了没?无忧指着那辆硬邦邦的装甲车,问道:“这是怎么回事,装甲车怎么跑到天上去了?”
勤务兵嗨了一声,仓促地解释:“有龙卷风啊,别说车子了,我们有好几个弟兄也被卷走了。我看您还是别站在这里,赶紧回屋吧。”
无忧心中疑惑,平原怎么会有这么厉害的风,于是问:“怎么不叫醒陆万劫。”
那几个士兵都有些迟疑:“这风也是刚刚起来,我们不知道什么情况,不敢贸然叫醒将军。”
无忧听了,转身回到屋子里,将陆万劫叫醒,给他讲了外面的情况,陆万劫一边听,一边动作利索的穿衣服,临走时又吩咐他:“不要跟着我,在屋里待着。”
无忧并不稀罕跟着他,听他如此说,便老老实实地坐在床上。
他听见外面呼呼风声中夹杂着呵斥声,心里并不觉得怎样害怕,躺下就呼呼睡了。这一觉一直睡到第二天正午,他睁开眼睛,只觉得窗外明亮耀眼,还以为今日是艳阳高照的好天气。
他跳下床站在地上,只觉得寒气从脚底一直蔓延到腿上。他掀开帘子一瞧,只见门外纷纷扬扬下着鹅毛大雪,顿时呆住了。
一夜之间天气骤变,从炎炎酷暑成为冰天雪地。无忧呆呆地趴在窗口,外面士兵忙着搬运东西,发放棉衣。一个老兵跑过来,把一袋厚重的棉袄和一盒糖递给他,又匆匆跑了。
无忧在屋子里坐到中午,期间没人招呼他,他只好去厨房吃了一点冷饭。那雪越下越密,地面上已有一尺来深。墙外的树枝为积雪所累,咔嚓咔嚓的折断掉落下来。
他正担忧的时候,忽然勤务兵呼哧呼哧地跑进来,看见无忧,打了个招呼,就跑进屋里,不一会儿收拾出两个大皮箱,对无忧说,咱们走吧。
无忧手持雨伞,站在雪地里,问道,去哪?
勤务兵拎着皮箱往外面走:“去城内。”
“不打仗了?”
“雪下成这样,打他娘的……”勤务兵笑了一下,收回了粗话,又说:“您把棉袄穿上。”
无忧回到屋子里,收拾了几件衣服,随勤务兵一起出去。
外面风雪甚大,车马难行。几万士兵身穿军衣,手持武器,整整齐齐地往城内撤退。无忧被夹在一群勤务兵中间,四处张望了一下,开口问:陆将军呢?
他一张嘴,吃了一口冷风,这句话也被吹到风中,无人回应他。
几个小时后,大部分士兵退到城内,按照军官的指示,依次进入地铁站、大型地下停车场等地方,然后在外面设置关卡暗哨,建成一个临时的军事防御区。
地铁站里的士兵们以营为单位,各自搭帐篷,准备晚饭。无忧一个人坐在电梯口,扬着脸看外面的雪花。勤务兵把一盒牛肉罐头和一块面包递给他,叫他不要站在风口,以免着凉。
忽然楼梯顶端出现几个人带着满身风雪而来。为首一人穿着黑色大氅,身材高高大大,帽檐遮住了大半张脸,硬邦邦的高筒皮靴踩在电梯上。
勤务兵忙迎上前,说道:“将军回来了。”
陆万劫脱了大氅,摘了手套墨镜,抖落衣领上的雪花,笑着和众人寒暄了几句。待其余人重新返回各自位置上忙碌。陆万劫悄悄地走到无忧身边坐下。
两人对视了一眼,依偎在一起,并不说话。
第八十九章:归处
这场雪连着下了七天,之后慢慢有转晴的迹象,出了两天太阳。道路上的积雪融化了一半,忽然寒流又袭,这积雪又成了硬邦邦的冰块,结结实实地附着在地表之上。
陆万劫和李深的部队暂且各自退回营地,约好了等路况转好之后再出战。李深那边一直从容不迫,陆万劫这边却是等不及了。
这场大雪将南北两方的道路彻底断绝,原本运送物资的运输机也停运了。其实这也没什么,横竖北方物资丰饶,他们随便在某座城市里搜罗一番,总不至于挨饿受冻,但是子弹和枪支的匮乏,却是很要命的。
陆万劫每日站在地铁门口的广场之上,踩着硬邦邦的冰层,长吁短叹。他周围的那些参谋和军官,都一致建议他,暂且退回南方。
陆万劫自己是不肯走的,但是留在这个冰天雪地的地方,也没有什么作为。
这天夜里,他披衣坐在床上,一支一支地抽烟,把整个小房间都搞的烟雾缭绕。
他和无忧目前的居所是地铁站里一间临时的小值班室,里面只有桌椅床铺,外加一个饮水机,简陋之极,不过他俩也都不是挑剔的人,也就凑合住了。
无忧被刺鼻的烟味呛醒,还没睁眼,就捂着嘴巴剧烈地咳嗽。他从床上下来,把窗户和门都开了一条缝,这样两边空气都流通了。
无忧一边咳嗽,一边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他站在地上,有些无奈地看着躺在床上的陆万劫。
陆万劫毫无愧意,还从烟盒里摸出一根烟,扔给他:“你也来一根。”
无忧不太喜欢抽烟,但还是接住了,他点燃了香烟,坐在陆万劫的身边,忽然开口道:“你知道顾清吗?”
“嗯。”陆万劫没甚兴趣地说:“上次在南方见过,跟你们关系不错,好像是研究疫苗的。”
“他不只是研究疫苗那么简单,十字军里的大多数军事武器,都经由他改良。城中每次爆发大规模疫情,都是由他最快研究出抗体。他在国际上生化领域的地位很高。在南方,几乎是十字军们的科研核心。”
陆万劫微微抬头,他知道无忧跟他说这些,肯定不单是为了夸奖一个陌生男人。
果然,无忧和他讲了顾清之前做过的小实验,就是关于活尸在冷冻条件下能存活的时间。
“当时冰柜里的温度大约在零下七八度那样。活尸在里面待了三十天,再打开时就化为黄水了。”无忧字斟酌句地跟他说:“如今外面的气温,绝对在零下十度以下。这种情况已经持续了半个月,剩下的半个月,即使天气转暖,这些冰层融化后,也会将地表温度维持在零度以下。所以说,你现在不必担心活尸潮的问题,它们很快就灭绝了。”
陆万劫之前也听说过类似的试验数据,只是不太相信,何况,亿万活尸群近在咫尺,谁敢仅凭一个数据就冒险呢。
“数据是没有错的。”无忧谨慎地说。见陆万劫迟疑不定,他又说:“我昨天看见军需处的人在清查枪弹数量,你们的存货大概不多了吧。”
陆万劫并不隐瞒他,微微点了点头。
“你之前和我说,你此番北上,目的有二,如今活尸旦夕间就可除掉,而李深的部队正退回本部调养,为什么不抓住这次机会,将李军一举击溃?”无忧目光炯炯地看着他。
陆万劫蹙眉:“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我说了数据不可靠,何况外面冰封千里,车马难行,这会儿打仗,于人于己都很不利。”
无忧淡淡地说:“我也不过是有什么说什么,你是大将军,打仗的事情还是你懂得多。”停了一会儿,他又说:“既然打仗,难免会有损伤,现在打仗,固然对双方都不利,但如果冰层融化,天气转好,活尸又都死掉了。却又对你们双方都有利了。嗯,不对,对李深更有利一些,北方可是他的大本营,人家是主场,要枪有枪,要人有人,你呢?到时候物资更加短缺,士兵又蛰伏了那么久,军心也都涣散了吧。”
陆万劫低头想了一会儿,掐灭了即将燃烧到指端的烟头,抬手摸摸无忧的头发,笑道:“虽是纸上谈兵,倒也有几分真知灼见。”
无忧道:“我是旁观者清,若你如我这般置身事外,恐怕分析得要更入骨一些。”
陆万劫不答,起身下床,简单地穿了一件外衣,匆匆出去,找来几个心腹部下,秘密地商议了很长时间。
第二天上午,无忧自己在房中吃了一点东西,走出去散步。地铁站内空气温暖,虽然发电厂遭到破坏,但是军队的机械师自己造了个发电机,维持军队生活的日常用电。
此时众将士已经吃了早饭,在地面的广场上喊着号子操练,地铁站内空气不太流通,弥漫着一股牛肉酱和漱口水的味道。
无忧掩着鼻子走出去,到地面上呼吸新鲜空气。
地面上冰冷干燥,覆盖着一层厚而脏的冰层。无忧漫不经心地四处溜达,目光随意在人群中浏览。在一群飞跑着的小兵中,他看见了焦青。
焦青带着狐皮帽子,身穿一件军绿色衬衫、宽松的的迷彩裤。大概是刚训练完,他满身都冒着热气,却不跟其他士兵那样去换衣服,而是顺着墙根,溜到了后勤处的营地。
后勤处营长正端着个大茶缸,站在雪地上喝热水。他跟焦青互相玩笑了几句,焦青忽然问他:“南方的运输机,是确定不来了吗?”
营长嗨了一声,大着嗓门说:“地面导航系统都失灵了,运输机敢上天吗?飞起来一准要坠机。”
焦青面带失望之色:“那咱们和南方那边,是彻底没有来往了吗?飞机不行,火车也不行了吗?”
营长说:“你脑壳坏了吧?火车轨道早八百年就不能用了。”他把手摆的跟招财猫似的:“没来往了彻底联络不上了。”又喝了一杯茶,说道:“放心,咱们这里罐头、棉被多的是,这座城里还有个应急物资储备库没有打开。反正饿不着你。”
焦青没有吭气,脸色依然阴沉沉的,和营长道了别,就迈着步子走了。
他走过一处营房,转个弯,一抬头看见了无忧,顿时愣住了。
两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焦青正要走开,无忧忽然开口道:“我近期是不能离开这里了。不过你也别烦心,你和陆万劫该做什么做什么,我不碍着你们。”
焦青目瞪口呆,嘴上回应着:“你、你说什么,我听不懂。”心里却砰砰乱跳,想着那天夜里和陆万劫的对话,怎么被他给听到了,是了,当时似乎外面有脚步声,但是他究竟听到了多少呢?
无忧见他神色惊疑不定,便也不再说什么,转头就走了。
陆万劫与李深结盟,原本是众望所归的事情,如今陆万劫决定单方面背盟,虽然之前早有打算,但真正实施起来,却顾虑重重。所幸他手下的士兵都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倒也服顺听话,只是如此一来,不但违背了十字军议会的命令,自己也难免背上一个反复无常、忘恩负义、天生反骨的骂名。
陆万劫十分焦虑,香烟一盒接一盒地抽,整个人都染上了焦油味,无忧并不参与他的决策,只自顾自地吃饭睡觉。
陆万劫却忽然将他从被窝里拉出来,睁着一双明亮漆黑的眼睛,问道:“老婆,你说这一次,我干还是不不干?”
无忧揉揉眼睛,大手一挥:“兵贵神速,干。”
陆万劫得他这句话,如闻梵音,当即跳下床,风风火火地出去了。
当天夜里,他派出去一支敢死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逮捕了李深手下的几名虎将。他们都是在自家公寓的床上被抓起来的,临出门时,还有些搞不清楚状况,瞪着眼说道:“咦,你不是那个小李吗?你家陆将军叫你来的吗?好好说话嘛,这又是搞的哪一出?”
两军结盟之后,虽说对对方都有所防备,但是毕竟刚刚暂停了与活尸的战斗,李军返回驻地休息,未免有些倦怠。他们万万没想到陆万劫会在此时发难。
也许陆万劫再迟一两天,这场陆、李之战的输赢又是一番局面了。但是历史没有什么也许,后来的人将这次战争称为闪电战,又将陆万劫奉为英雄,战神。陆万劫淡然一笑,在夜深人静时常对无忧说:“其实这全是你的功劳。”无忧不搭理他。
陆万劫凭借手中的情报,接二连三地逮捕了李军内部的几名高官,秘密关押在地下室里,套问军事情报。
这次袭击来得十分突然,大多数人,甚至包括陆万劫的一些部下们,都搞不清楚状况,只是茫然地看着地面上行驶而过的吉普车和坦克,茫然道:“咦?还打仗吗?活尸又来了吗?”
李深那边终于反应过来,是陆万劫要跟自己开战,这才急忙调集士兵防御。
李军装备精良、物资充足,与陆军其实不相上下。两军打了一段时间。陆万劫不肯打持久战,咬紧牙关摆出了倾家荡产的架势,毫无顾忌地往前线一批一批地运送炸弹,根本不去清点库存弹药的数量。
陆军炮火猛烈异常,李军这边起先还顽强支撑,后来竟是被打懵了。大多数士兵站在战壕内,望着被炸成平地的战场,以及大规模投掷下来的弹药,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个姓陆的是疯了吗?到底有完没完啊?”
李军被打怯了,军事防线还是一点一点崩溃,但是这些不是最严重的。最严重的是,李深病了。
若是李深没有生病,凭他钢铁般的意志,完全可以将这场战争拉长一段时间。到时候陆万劫弹尽粮绝,只能落一个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
但是李深生病了。
所以说陆万劫此次的军事行动,完全是一场险之又险的豪赌,而且,他的确是捡了狗屎运了。
李深的这场病,其实早在一年前,陆万劫背叛他时,就已埋下了征兆。旁人只以为他是痛失精兵,急怒攻心。唯有李深自己清楚,是那天夜里,他背着程灵的尸体去焚尸厂,然后又抱着程灵的骨灰回来。那一夜他累的心神衰竭,之后再也没能恢复过来。
陆万劫的士兵节节胜利,后来虽然弹药不济,但幸好收缴了李军的弹药库,尚可接济。而李军上下,军心惶惶,少有认真作战者,大多数人想的都是如何保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