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君犯上(一)——流年忆月
流年忆月  发于:2015年05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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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押解队伍,自京行到了南州,途径多省,由春末行入了盛夏,由北方的严寒经由了南方的酷暑,冻死热亡,早已司空见惯,活下的皆是身强体壮之人。

耳畔又响起了烦躁的抽鞭声,间或伴随着求饶滚地之音。方能在长途跋涉后坐下歇会的季崇德,臀部方能触上泥地,便被声音惊得站起,往声音来处而去,只见一解差正将鞭子往一求水解渴的男子身上招呼。他双目一凛,寒光射出,手上的锁链朝前一挡,啪地一声巨响,锁链随之裂开了一条缝,可见抽鞭力气之甚。

“他娘的,谁敢拦老……”“子”字未落,看清是季崇德后,盛气凌人的解差便换了个脸色,对着季崇德挤出一笑,“原是兵部尚书,失敬失敬。”

季崇德一张脸绷得老紧,弯腰拉起被打男子,给他掸了掸身上的灰。

解差被忽视个彻底,嘴唇掀动,握鞭的手上青筋暴出,似乎在强忍着一身的怒意。但当季崇德抬眼之时,他又变脸般挤出了一个笑容:“兵部尚书,您这不是同我们对着干么。”

季崇德横了解差一眼,继而收回了手,往自己方才所坐之地走去。他始终不发一言,一来是不将那些不当人看的解差放在眼底,二来是天干热燥,能喝的水太少,因而能少说一句便是一句。

他坐回了原地,看那解差泄愤地朝那男子啐了一口,踢了一脚,便转身去同同伴骂咧后,他收回了担忧,倚着树干闭目养神。自出皇城以来,他身边亲眷便四分各地,不知所踪,尚书府内上下百余人,只余他一人被押送往南州,其中缘故,定同那人在背后搞鬼脱不了关系。他身负重罪,周围毫无打探消息之途,一路辛苦流放,难以果腹,若非在心中抱了一丝希望,他焉能在妻离子散的哀戚中,撑到此处。

幸而不知何人打点,行了一段路后,原先对他打骂的解差对他态度骤变,将他奉若神明般地照顾起来,不再打骂,反倒顺着他意,连他身上带的锁都故意给他换了一副轻便些的,平日里还不时地嘘寒问暖——这使得他受到了众犯人的嫉恨。起先他还疑惑不已,后来听闻暗中有人相助,许了那些解差不少的银钱,便放下了疑虑。久而久之,他便仗着这份照顾之便,制止一些解差的粗暴行为,以此消除众犯人对他的妒意。但他到底是个打混官场多年的,知晓这些解差拿的俸禄少,做的又是辛苦的活,心里自然满是怨气,时常会需打骂犯人以出一口恶气,因此他不会次次皆上前阻止,惹火解差,只在需要时出手相助。也是因着他这一份知趣,解差对他还算客气和恭敬。

周围嘈杂声渐渐止歇,行了一日的众犯人也一并倚靠着大树打盹起来,静谧得仅有虫鸣。季崇德也睡得深了,这时,方才打人的解差内急,从地上弹跳而起,匆匆就钻进了人般高的草丛之内。

解差急得慌了,一入草丛深处就迫不及待地除裤掏家伙,吹起口哨,解决问题。这时草丛一阵猛晃,他狐疑望去,以为风大惊动,也未有在意继续如厕。半晌,一股迅风劈头而来,他大惊失色,还未来得及抽裤躲避,便见寒光疾过,脖子一凉,紧接着他便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头颅同身体分离,咕噜咕噜滚落于地,连一声惊呼都无法呼出,他便身子一歪倒在草丛之中。

方才晃动的草丛中,随之窜出了两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这解差的尸首拖向草丛深处,一人动作麻利地剥下解差身上的佩刀同令牌,另一人则将解下之物别在自己的身上,同时从怀中掏出一张人皮面具,覆盖在自己的面上,前后不到半柱香的时刻,一个易容成这死去解差之人,便从草丛里大摇大摆地走了出来。

若问此人是谁,晏苍陵是也。他一双眼横扫四周,倏尔光亮一聚,凝在了倚靠在树干上的季崇德上。季崇德年约四十,面相却不显老,剑眉横飞上天,双眼紧阖看不出喜怒,而紧抿的双唇中溢出刚直不屈之味,见多识广的晏苍陵只看一眼,便知这季崇德不好对付了。

他一揉眉间,同不远处潜伏在那的伙伴对视一眼,便依计划而行。他骂骂咧咧地行到靠近季崇德的位置坐下,将佩刀朝地一掷,啐了一口:“呸,热死老子了。”

“哟呵,你去了恁地久,差些以为你被草里的精怪给吃了呢。”其余解差笑着接话打趣,拍着晏苍陵的肩头哈哈大笑。

晏苍陵睨了眼解差那乌黑的指甲,忍着反胃的恶心挤出一丝笑意,大大咧咧地挥手道:“嗨,这鬼天,连精怪都热出油了,谁还有那胃口吃我这一身臭汗的人。”

“话倒不是那么说,”一瘦小的解差撩起了裤管,扯到了膝上,露出一条毛茸茸的腿晒着月光,“精怪也是要生存的不是,难吃也得吃啊,你们说是么,哈哈哈。”

“哈哈哈,是极是极。”众人笑得前仰后合,嘴里骂骂咧咧地说些难听的粗话,晏苍陵时不时地附和一句,堆起难看的笑容,同那些人聊天打趣。

估摸得说得差不多了,晏苍陵也摸透了这些人的性子,嘴角一弯,将话题转道:“精怪尚可吃人果腹,这人饿了却吃不来精怪,只能吃些别的咯。”

这声一落,众人便如被掐住了脖子,话音骤止,齐齐对视了一眼,目光闪烁,却是无人先一步开口应话。

“诶,你们这是怎地了,话都不说了。”晏苍陵拍了身侧的人一掌,笑容不变,“莫不是怕了精怪罢。”

“哈哈哈,老子天不怕地不怕,”一人拍了拍胸脯,“精怪有何可怕,怕的是人……”

“嘘!”另一人声横插而入,鬼鬼祟祟地瞄了左右一眼,将声音一压再压,“这事儿咱们心知肚明,甭乱说话。”

“什么事儿心知肚明,”晏苍陵狐疑,也随着沉了声线道,“莫不是你们知道什么东西罢。”

“嗨,甭乱说,”双手垫后靠着树干上的一人,直起身子坐起,拿手指点了点众人,“这人吃人的事,咱们心知肚明,其余的便甭说了,省得……”他语音一扬,努了努唇向了歪歪斜斜靠着树干打盹的犯人,“他们惦记。”

“哦?”晏苍陵挑起了眉头,将身子前倾,洗耳恭听状,“你的意思,莫非是向他们捞油水?可是这些人能有什么银钱,还不如找那个人……”他手一指,怪笑着指向了季崇德,“他不是钱多么,这几日天热,咱们想法子讹他一讹,赚点小费买酒去。”

“哈哈哈,这祖宗爷咱们都讹不起,”一人笑着挥了挥手,“这人背后势力忒大,咱们可不敢惹诶,不然咱们还会在这装孙子,受他老脸的气么。”

“诶?”晏苍陵伸着脖子,吊着眼梢睨了有些惊醒的季崇德一眼,故意把话音放大,“一个被贬被罚的兵部尚书,能有何本事,莫不是你们还以为圣上会将他招回去罢。啐!这圣上就是一个废物,除却会挥挥手斩人脑袋,还会作甚,依我说,圣上若将这人招回朝廷,这天下都得易主了!”

“胡说八道!”一声怒斥骤然擦破空气,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原先还在沉睡的季崇德已然清醒,一双眼眸清亮十分,脸上微现淡薄愠色。

晏苍陵看其反应亦是惊了一惊,到底也个做大事者,当即吊起漠视的眼梢,喝道:“去去去,爷们说话,你插啥嘴呢。”

“圣上乃真龙天子,自有上天庇佑,你口出狂言,也不怕遭天打雷劈!”

这话一送来,众人心照不宣地缄默不言,只有晏苍陵听不惯这维护庸帝之言,当即走过去,同季崇德辩驳起来:“狗屁!庸帝无能,咱们老百姓皆知。你瞧瞧这世道,便知一二,若他真有贤能,你今日又焉会在此。”

“住口!”季崇德板起的脸上,现出了一丝急态,双手抱拳朝着天幕拱了拱手,“圣上乃天之骄子,不论是非好坏,皆非我等能妄言的。”

“呸!莫以为你是前兵部尚书,便能如何,而今你不过是一个罪民,还想着勒令我不说话不成。我偏要说,”晏苍陵叉腰,趾高气扬地道,“你今日到了这儿,便别想着能回归朝廷,依我说,你倒不如好生伺候爷们,将爷们哄得开心了,兴许还可给你些好处。你要知晓,这背后助你之人,可不会助你一辈子,你莫想着仰仗他的相助,对我们颐指气使,说到底,你不过是个囚犯罢了!”

季崇德绷出的严肃随之碎裂,他的唇抿得老紧:“不论如何,圣上不可玷污。”

晏苍陵听得是又急又气,当下同季崇德辩驳起来,一人满口圣上坏话,一人死咬着圣上乃真龙天子,不可随意诋毁。

说到后来,晏苍陵急得差些就脱下自己的靴子,往季崇德头上一罩,止住他迂腐的话语,幸而那些解差机灵,将骂骂咧咧挽袖子准备打人的晏苍陵拉开,才终止了这一次争吵。

“别气别气,”一人顺了顺晏苍陵的胸口,将面红耳赤的晏苍陵拉到了水池边,让他洗了洗脸,消去暑气,紧接着这人便单手搁在嘴边,小声地说道,“这会儿你可知咱们为何都不管他了罢。这人老固执,死倔,偏生背后有点势力又有人打点,我们都动不得,因此这人我们都不理会,他说什么便做什么,只消他不越矩便成。”

晏苍陵眉峰一簇,疑云顿生,试探道:“我说,这打点之人给我们的不过是一些小钱,又吃不上好饭,咱们这般容忍也忒做龟孙子了。”

“哎哟,你莫不是忘了那日那人所说的话了,”解差一掌拍到晏苍陵的肩头,啪啪啪地打了几下,“你这记性不得了不得了,这关键的话都不记下。”

晏苍陵心口一跳,吊起一双八卦的眼,问道:“是啥来着,我都忘了干净。”

“嘿,我便好心再告知你一声,给你长长记性,”解差笑着低声道,“这打点之人当时曾暗中告知我们,这尚书流放不过是圣上一时用气,不过多时,他便能复职,你说,咱们一听这话,哪还敢欺辱他,不然将来他回了朝廷,咱们便得掉脑袋咯。”

晏苍陵怔愕不已,回归朝廷?据他调查得知,而今兵部尚书一职已被一无能小人取代,这复职从何谈起。“你们这话可信么。”

“可信,如何不可信。那人可是个大人物,他啊……”

“诶,你们俩,大半夜的不睡么,吵吵嚷嚷的,烦人呐!”一道裹挟着烦躁之气的另一解差陡然插入,解差嘿嘿笑了几声,就拍了拍晏苍陵的肩头,到一旁翻身睡下了,不过一时半会,就打起了呼噜。

晏苍陵私以为这打点人是王斌,便也未再细问,看众人渐渐睡熟,他便以内急为借口,回了方才杀死解差的草丛之中。

他的手下连同乐麒早已等候在那,看他到来,乐麒冷冷地便开口道,:“何时动手。”

晏苍陵眉头不展,伸长脖子看向又睡下的季崇德一眼,抿唇道:“暂时不动手,计划有变。”

“为何?”乐麒扬起了语调,显然有些不满。

晏苍陵摇首:“方才我已试探过了,季崇德这人往好里说便是忠君不二,往难听的说便是迂腐。他奉承圣上乃真龙天子,不可灭之,不可违之,哪怕圣上有何过错,亦可谅解。试问若是这等观点深扎于心,我又如何救他。只怕我一救回他,他便一刀抹了脖子,以示忠诚。我原以做好了磨破嘴皮子相劝的打算,结果,方发现光靠说是无用的。唉,怪道那时王斌要来求助于我时,只怕凭王斌那一张嘴皮都难让季崇德这老顽固松口。”

“那你下一步打算如何。”乐麒没心思同他废话,直截了当地便问,他素来不喜欢听长篇大论,只喜欢动手解决。

晏苍陵叹息地看了眼焦急等待着行动的众人,歉疚地拱了拱手:“诸位,请听我一言,当前形势不容乐观,我们暂且不可出面,是以这几日尚得麻烦兄弟们忍忍,待我寻一契机,必将季崇德收服。眼下我有一法,只是,这法子有点儿对不起他,但目下天子昏聩,世道黑暗,桓朝气数已尽,他端着这一固执思想,日后也定是成为他人剑下亡魂,我此举也可算是救他一命了。”当下,话不多说,拉着重同伴,低首窃窃私语起来。

最后一字落下,众人眼中都凝起了沉重,乐麒的唇也抿成了一条缝,直刺要害道:“很冒险,若是不成功,很可能会让他丢了性命。”

晏苍陵目光昏暗不明,徐徐自乐麒的脸上,望向阴沉的天幕:“事到如今,我们别无他法,无论如何,哪怕将人敲晕,也定要在他悲愤自尽前救下他。”

“好,包在我身上。”乐麒自信满满,冷冷地道出一言。此话倒非吹嘘,他本身便有些底子,再加之后期的培养,如今武艺大涨,制止一人自尽不在话下。

晏苍陵给他送去感激的一眼:“那便依此计办,辛苦你们了。”

“无妨,让我早日回去见大哥便可,同你在一块,没趣。”

“……”晏苍陵狠狠地剜了乐麒一眼。

于是,众人便顺着计划而行。晏苍陵在明,众人在暗,跟随着押解的大部队朝南州而去。

此时盛夏酷暑,烈阳高照,晏苍陵这经年行军之人都热得受不住,差些像大狗那般吐舌头解热了,也亏得他心存定要救出季崇德的信念,不然他真会半途而废离去。

到达南州之时,恰是八月大暑,晏苍陵头顶都冒着蒸笼般的白烟,看向那些被烈日榨干了水汽,蔫成枯木般的犯人,屡次都心生同情,想给大伙儿送上一杯水,但到底想到了自己的身份,终是生生将这念头压下了。

形如长龙的队伍,在皲裂的大地上拖着枷锁前进,鸟鸣都歇的路上只余枷锁声长路回荡,进入南州,即将到达配所之时,但众人眼底却无半丝欣喜,郁卒不堪,神色低落得有如从沼泽过到地狱。

晏苍陵此前已打探清楚,南州配所的所长,是没有主见且极其护短之人,解差有何不是,也得硬掰成是,即便是解差泄愤打死犯人,他也会想法子替解差开罪,非得将被打死去的犯人硬拗自尽而死,方肯罢休。

晏苍陵便是仗着所长的这一点坏处,开始了他的计划。

这一日,大队伍到了南州配所之外,焦晒了一日的众犯人方能靠在檐下遮一会阴,便听有人来报“所长到”。顿时一阵惊慌,齐齐撑起疲惫不堪的身体,歪歪斜斜地站起。来到这儿,论你过去如何风光,在这儿便得奉所长为天,若能讨其欢心,兴许劳役时,便可偷一会儿的懒。

“所长来了,快快快,兄弟们快站好!”

“啊,所长来了!”

你一言我一句,接连不断地,闹得一片嗡嗡作响,但不过片刻,其中一解差狠抽一鞭,喝出一声“吵什么”,众人顷刻便被掐住了话头,抿住了嘴,防止激动之下逸出口。

晏苍陵亦随之稍整衣衫,掸掸衣袖,挺直腰板站好。

不久,便有一长得尖嘴猴腮的矮个子人背负双手,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看到解差们,他眯着眼笑了笑,脸上干巴巴的肉随着他的眯眼皱成了一团,好似一滩随意揉搓而成的烂泥。同解差们客套了几句,他便高高吊起眼梢,故意踮了踮脚尖,沿着犯人一路逡巡过去。

这所长身形不高,约莫只到晏苍陵的肩头,他的身高便是他心中的那根刺,每次逡巡犯人,他均会踮起脚尖,去看那些因疲惫歪倒一旁显得略矮的犯人,总以为这般能让自己有成就感。因而此刻一见他踮起了脚尖,一些明眼的高个子犯人便故意将膝盖弯下,生生让自己矮了一个头,只为了讨他的欢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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