衷君——洗骨岭
洗骨岭  发于:2015年05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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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礼揉眼睛的动作顿了一下,抱袖捂住脸道:“听闻从前的义士为了报知遇之恩宁愿呑炭漆面三次刺杀敌酋,如今臣下不过是耍耍嘴皮子出些馊主意,实在是……哎……羞愧那……”

罗重看着陆礼唱作的模样笑了笑,从布置酒菜的内侍手中接过一个酒坛子,直接拍开:“既然羞愧就陪我好好喝上两杯——”

随着封泥被拍开,一股浓郁的酒香从坛子里冒出来,直馋得陆礼连装也装不下去,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那坛子双手捧着大碗讨酒喝。

陆礼哼着不成曲调的曲调摇摇晃晃地走在青砖路面上,掌灯的小黄门时不时回过头查看一下他是否跟上了。

“……几阵秋风能应候,一犁春雨甚知时,智伯恩深,国士吞变形之炭;羊公德大……诶……干嘛,干嘛的?”

道路幽暗,难免撞上迎面走来的人。只是醉酒的陆礼不像平常,一点儿也不管对方是何许人,直接就冲上去死死揪住对方,破口大骂:“哪儿来的瞎耗子,敢撞上你爷爷我,信不信我打得你……嗯……”陆礼打了一个酒嗝,刚握起拳头,就被对方拉住手心塞进了一个金锭子。

陆礼是个笑面虎,但凡惹到他的人见他都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样,一肚子坏水总是背着人偷偷使,绝对叫人抓不住把柄,但这笑面虎大多数情况下也好说话,只需奉上黄白之物,自然是恩怨两消。

既然其贪财京城人尽皆知,这人也按常理将黄白之物塞入陆礼手中,小声道:“下人未有言周教,还请大人见谅……”

黑暗中陆礼分明看不见对方的脸,却装模作样凑在对方面前眯着眼睛看了半晌:“得……知错就改……善莫大焉……”说着,将手里的金锭子放在嘴里咬了一下,吐出一口唾沫,自言自语道:“什么玩意儿,真难吃……”说罢随手就将那锭子扔了出去。

那小黄门提着灯笼一直偷偷朝后看着陆礼的举动,一见他扔出去,便举着灯笼朝他扔去的地上一阵寻找,摸索了两下,喜滋滋地将那带着个牙印的金锭子塞进怀里。

在小黄门站起来的一瞬间,瞥了一眼离开的那人,莫名竟觉得背影有些古怪。

然而一眨眼醉酒的陆礼都已经走远,小黄门也顾不上自己那些没用的胡思乱想,提起灯笼小步追了上去。

第14章

陆礼第二天上朝的时候差点就迟到了,远远就看到钟昭公罗重一身庄重的朱红色官服站在御阶的尽头,靠龙椅最近的地方。

小皇帝端端正正坐在龙椅上,脸上的表情如同这把椅子上每一个主人那样严肃、冰冷——陆礼忍不住感慨,这些年的努力并没有白费,当初让小皇帝一动不动地坐在龙椅上他费尽了心思。

幸而今日罗重的出现并没有给小皇帝带来什么影响。

早朝诸事冗长地进行着,无非是些田地皇粮的琐事,唯一算得上要紧的也就姜州驻军的问题。

然而罗重昨夜和陆礼探讨过之后,也已经拿定了主意,今日在朝上提出来也不过是和底下的托儿做做样子,打好掩护罢了。

“……臣等私下以为,大军南征本已疲乏,粮草供给不便,如今在姜州恰好休整一番,等雨季一过便可挥军直下,必定势如破竹——”

“臣附议……”

原本便只是走个过场,最后只要罗重点头示意,司礼太监在旁喊一声“无事退朝”这一天的公务就算是打发过了,谁知——“啪”一声。

龙椅上的小皇帝突然站起来, 而九龙御案上国玺裹着黄绢滚落在御阶下。

罗重面色一沉,转身看向那个穿着天子十二纹章仪服的小皇帝。

小皇帝站得笔直,转过脸看着离自己最近的钟昭公,金冠上的绶带挡住了他大半的脸,叫人看不清上面的神情。

“陛下还有什么要说的吗?”罗重一步一步走到小皇帝面前。

尽管小皇帝此刻也站着,然而悬殊的差距让他必须完全抬起头才能看到罗重的脸——这样弱势的姿态,难免让人生出君臣错位的感觉。

明明平时看起来那么乖顺的小皇帝却会在这个时候发难,陆礼在下方忍不住暗暗着急,忍不住四下环顾着找寻办法。

群臣的目光被罗重高大的身形遮挡了个严严实实,他们只看到罗重忽然伸手俯下身,似乎在与皇帝耳语着什么。

众目睽睽之下,罗重用自己的身体将小皇帝圈起来,借着官袍宽大广袖的遮掩,捏住对方精致的下巴,凑在他的耳边低声细语:“陛下想说什么我们回去说,好吗……”

温热的气息在彼此间狭窄的空间内发酵,这样近的距离让两人同时错生出世上除此之外再没有别人的信任感。

然而懵懂小皇帝并没有轻易受到迷惑,张口似乎坚持想要说些什么。

罗重无奈,为了阻止小皇帝在群臣面前失态,猛然伸手在他腰间的穴道上一点——视线被遮挡的群臣看不真切,只觉得似乎是皇帝陛下突然先身体一软,正站在他面前的钟昭公自然不能无动于衷,直接将皇帝陛下整个打横抱在怀里。

罗重转过身,群臣也只看到虚弱的皇帝陛下全身无力地依偎在钟昭公宽广的胸怀里——连自己站立的力气都没有了。

“陛下身体不适,请容许臣下无礼,先行送陛下回宫。”

说罢,不留他人置喙的余地,直接叫司礼太监宣布退朝,堂而皇之抱着皇帝陛下走向后宫。

第15章

皇帝陛下在殿上犯病,前去行宫休养数日。

这似乎对钟昭公并没有产生什么影响,小皇帝不在,他批阅奏折,小皇帝在的时候,也是他批阅奏折,只有陆礼隐约感觉到有些不安。

很快,他的不安就在另外的地方被证实了。

姜州军营有人回来了,由南向北一路没有停歇,在黎明的时候直接被召进宫。

据说刚刚批完奏折打算睡下的钟昭公知道来人的消息后直接是穿着里衣踩着一只鞋子出来接人的。

陆礼心中憋着一股闷气站在金章殿门前,从床上爬起来重新穿戴整齐的官服在夜色里闪烁着锦缎的光泽。

罗重难掩笑意地看着陆礼道:“嘉仪该不是才从哪个美妾怀里爬起来,脸上竟是这样一副幽怨苦恨的模样?”

嘉仪是陆礼的表字。

陆礼抱袖,姿态十分恭敬地拜了一拜:“红颜枯骨,对臣下来说,再华丽的外表也不如谷粮能果腹,再美好的女人不如死物忠贞不移,与其养一个败家的娘们不如多存些棺材本养老……臣下唯一担忧的是自己色衰爱弛,心中的明月宁愿照向沟渠不愿再看顾我一眼……”

说罢,假惺惺地伸出袖子在眼睛上来回擦拭了两下。

“对于嘉仪来说,我竟然长得那么像皇城外围的雨水沟渠么?”

罗重身后突然传出一个男人有些气虚的调笑声。

陆礼放下袖子板起脸,神情庄重道:“周郎说笑了,百越周家自古是出风流人物的,怎么能将自己与那臭水沟相提并论,至少也得是南山林子里的山溪水沟,清澈见底。”

“那皇城外龙腾贵气的雨水沟渠便只能让给嘉仪了……”那声音说着,发出一阵闷笑。

“臣下能以区区之身侍奉真龙正主,臭水沟也是无上荣宠。”陆礼趁着罗重心情好,厚着脸皮一个劲拍马屁。

“显,自叹不如嘉仪忠贞无二的决心。”

一个脸色苍白的素衣男子斜靠在朱漆的庭柱边上,脸上还挂着轻佻的笑容,半敞开的衣领间露出紧缠在肩膀上的绷带。

“这是自然。”陆礼弹了弹衣服上的灰尘,昂头瞥了一眼病怏怏似的周显。

“你们的属相难道是相冲的,每次都要演上那么一出?”罗重忍不住挑眉问道。

周显按住喉咙轻咳了两声,道:“显属巳蛇,不知道嘉仪是……”

罗重跟着周显的视线回过头,却见陆礼不知为何脸上忽然涨得通红。

“主上竟也相信这些无稽之谈吗……”言语间,却是神情闪烁。

“说来听听也无妨嘛。”周显朝陆礼眨眨眼睛。

“主上。”陆礼忽然正色道,“周郎这般辛苦才从百越之地回来,不如先让他讲讲姜州等地的情况。”

一经提起姜州,罗重也失去了玩笑的兴致,示意两人坐下。

“姜州为要冲之地,本来只要拿下了姜州,再往南下百越诸地便无险要可以凭仗,同时也能够为军队提供充足的粮草,当初我们制定的南下大计,如今却让全部人马陷在了姜州这个泥潭里……”

“当初被关在锦湘城里的时候我曾险些有机会面见那百越的主子……”周显身上的伤势似乎还不轻,苍白的脸上没有一点儿血色,用手按照胸前每说上两句,便小小小歇息一会儿。

“陛下的兄长……?”

周显看向陆礼,点了点头。

“那位大人总是深居简出,很多诏令都是通过身边的近臣发布,而就我所了解的情况,有几位天子近臣在锦湘城的势力都十分庞大……”

听到此处,陆礼低下头,默默不语。

“而我差点能够面见那位大人的缘由就是姜州。”

罗重看着周显,示意他继续讲下去。

“在家父眼中一贯不把我当做周家的子孙,而我那身为周家嫡子的兄长却不知为何得了那位大人的青眼,为了摆脱我对百越周家的不良影响,那周家嫡子似乎与那位贵人似乎谈到了什么条件,期间我便听到周家嫡子说道过‘姜州’二字。”

“然后呢?”

周显看向陆礼:“然后在宫人送我觐见的路上,嘉仪重金聘请的刺客就突然窜出来将我砍伤了……”

陆礼坦然道:“礼,是为救周郎出百越。”

“确实。”周显露出一口白牙笑道,“多亏了嘉仪那几拨刺客。”

锦湘城内几次几次出现刺客,并且都是冲周显去的,经过好一番探查才知道这些刺客是受一名姓陆的大与人士所托,而与此同时,又有不少琐事证实罗重手下陆礼与周显一贯不和,于是百越当权者便索性用数千俘虏的性命将这半死不活的周郎给便宜卖了回来。

“可这所谓的消息又能说明什么?”陆礼捋了捋新留的两撇小胡子,错开周显看过来的视线。

“当初我在周家,虽然因为庶子的身份不能够碰触家中事务,但在服侍那嫡子的时候却意外知晓,周家其实一直都在帮百越各家掌管着南地的米粮生意,而好巧不巧,那嫡长子如今在锦湘城内,恰是主管军粮的。”

“你是说……?”陆礼慢慢转过头来,面带疑虑地看着周显。

周显点点头。

“不,不可能……”陆礼思索了一会儿却连连摇头,“姜州地处水陆两利之地,又经历了几代人的备战建设,不太可能会发生这样的情况啊……”

“显只是猜测,并不敢定论。”周显转过来,看着最终拿主意的罗重。

然而罗重却岔开脚斜靠着椅背,云履的后跟搁在踏脚上脚尖轻轻一晃一晃的,一脸出神的样子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主上……?”陆礼小声呼喊道。

“嗯。”罗重忽然答应了一声,揉了揉自己的脸,“不管怎么样,北边是要打的,姜州,我也不会放弃。”

“可是……”陆礼还要说话,却冷不丁被周显抢白了一句。

“显,自当舍身冲锋。”周显说着转过头,“不过显心中还有一疑问……”

“讲。”

“嘉仪的属相是什么呢?”

陆礼原本还以为他要说什么军务要事,没想到一转眼竟然冒出这样一句,顿时狠狠朝周显翻了一个白眼。

罗重看着两人这般姿态,忽然忍不住大笑出声:“周郎啊周郎,你该不会是明知故问吧……”

第16章

翟斟行宫。

青铜浇筑的宫门一重重锁住避暑的行宫,在最里面,只有几个身形健壮的青衣内侍守在被一把琵琶锁锁住的宫门前,面无表情地望着前方。

宫门背后是一座式样繁复雕琢精细的宫殿,巨大的斜坡屋顶层层叠叠犹如压在头顶的黑色蛟龙,远远看着,没有人烟的华美宫殿也不过是一个死寂的牢笼。

在这牢笼的前面,是一片宽广的草地,或许原本应该是一个种满奇花异草的花园,不过因为缺人打理,如今已是一片杂草荒芜。

“一个……两个……”

肥沃的土地让命贱的野草长到了人一般的高度,一个穿着褐色纱衣的男子藏身其中,双手捧着什么,嘀嘀咕咕地念叨着。

整座空置的宫殿中没有别人,他却像是独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活得很快乐。

小皇帝摊开手,掌心躺着一只活灵活现的翠绿色蚱蜢,草编的虫子有一双红色的眼睛,无比乖顺地躺在小皇帝肉实的手心上,而另一只手里抓着几根弯曲的草茎,垂下的那一头分别缠着另外几只草编的绿色蚱蜢。

“虫虫……”

小皇帝对着手中栩栩如生的虫子小声念道,像墨玉珠子一般的眼中陡然泄露出一丝寂寞,伸出肉圆的食指轻轻抚摸着手中的玩物。

小皇帝蹲坐下来,将手中的虫子一个一个悬挂在周围的野草茎秆上,绕成一个稀疏的包围圈,然后看着痴痴笑起来。

蓝天白云之下,百草丰茂之中,一柄泛着寒光的利刃突然穿过重重韧草,直指蹲坐在草丛中的皇帝。

锋利的刀刃绞碎了悬挂在草上的蚱蜢,划开了皇帝纱衣的前襟。小皇帝跌坐在地上,不知所措地看向这个拿刀指着自己咽喉的蒙面男人。

这似乎是一个刺客。

皇帝歪着脑袋,有些困惑地看着对方,在他有限的近二十年生命中,几乎没有见到过多少罗重以外的人,并且这其中大多数都没有给他留下过任何美好的记忆。

而那些人花了很大力气让皇帝从小就牢记,不要在陌生人面前开口说话。

面前的刺客穿着一件黑色的窄袖软甲,大半的脸被遮挡在一块同样颜色的凶兽面具后面,冷冷地看着皇帝没有说话,手中的刀刃却也没有向前再进一寸。

一直仰着头是很累的事情,皇帝看着一动不动的刺客有些厌倦了,转而往一边去捡拾被刀锋擦碎的草编蚱蜢。

当皇帝俯下身去的时候,锋利的刀刃划破了他身上的纱衣,衣料一层层绽开的断口就像一朵诡异的花苞,直到握刀的人感觉到一丝轻微的别样触感,猛地反向收回了刀刃,折过刀柄,狠狠地在肆意乱动的皇帝肩膀上敲击了一下,将他按住扑倒在浓密的草丛中。

小皇帝仰躺在地上,一张白皙漂亮的脸毫无遮掩地展现在对方面前,当他因为难受微微蹙起眉头的时候,像秋水一样的眼眸中映照出了头顶最晴朗明媚的蓝天。

这刺客似乎也被小皇帝眼中那美好的天空所迷惑,他俯身压在皇帝的身上,手中冰冷的刀刃就贴着皇帝脖颈最清晰的脉搏上,却没有再往下一分。

小皇帝仰头看着身上的男人,灿烂的阳光在对方背后形成一圈光晕,睁大眼睛也只能看到一个黑色的轮廓,这轮廓的形状使他感到迷惑:“虫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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