衷君——洗骨岭
洗骨岭  发于:2015年05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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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次,罗重没有阻止他,小皇帝就像是放出笼子的鸟儿一般,“哇”一声痛痛快快地大哭起来。

小皇帝的哭声从洪亮有力到声嘶力竭再到抽抽嗒嗒,各种模式切换着哭得脸颊憋红这时一个声音从外面传来:“钟昭公,南方又有新消息来了……陛下也在?”

说话的是一个长衫文臣官服的男子,外面罗重的亲信也毫无阻拦地放他进来了,男子看着抽抽嗒嗒的小皇帝,向小儿合乎规范地行了一个礼:“臣下拜见君上——”

小皇帝抽抽鼻子收住哭声,看着自己面前的男子,将眼泪鼻涕擦他官服上,就转身跑一边去了。

男子无奈,涕泪亦是皇恩赏赐,只得带着满身的“恩赐”走向罗重,神情恭敬道:“钟昭公……”

罗重没有反应。

男子看着一动不动的罗重,忍不住挑眉,又喊了一声:“主上?”

罗重依旧没有反应。

男子的眉头顿时拧到了一处,视线忽的撇向不远处被钟昭公丢弃的一碟子点心——点心旁是两只已然死去的麻雀——男子的脸上霎时大变,大声喊道:“来人!召药师——”

钟昭公罗重在大将军的丧仪后中毒,这件事在大与掀起了轩然大波,京城几乎一夜间恢复了南北对峙前的局面,全城戒严搜捕嫌犯。

宫中的药师们对钟昭公所中的毒束手无策,仅从被毒死的鸟和剩余点心的查验中得知这是一种能将人一击毙命的剧毒。

一干文臣武将守候在钟昭公的屋外——他们或许看起来都要比年轻的钟昭公更有能力主持京城的大局,然而这些人却都是罗大将军用心留给自己儿子的左膀右臂,都是捆绑在罗家战车上不可分割的部分。

他们都静静地等候着……

“陆礼,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个叫陆礼的,也就是首先发现钟昭公中毒的男子,从药师到来之后,所有的一切都是他在主持,召集药师抢救罗重,皇城乃至大与全部戒严采取应急预案,宿卫军全部转由罗家军巡逻守卫,确保一切都以一种紧张却有条不紊的状态进行着。

然而表象再按耐得住,人心的浮动却总是不可避免,罗大将军刚走,听闻罗重中的是难解的剧毒,等候了一天一夜的人中终于有人拉住陆礼。

陆礼知道这时候的说出的每一个字都会对在场的人心态造成不可估量的动荡。

他低头思忖了一会儿,斟酌着道:“药师们还在配解药,一切等钟昭公醒过来再说……”

陆礼这么说完就立刻匆匆走了,他知道若不赶紧离开,说不准被拦住问多了,就该被套出什么不该说的来了。

于此同时,小皇帝的寝宫里也是乌云密布,哭声震天。

小皇帝没有钟昭公的陪伴,不肯好好吃饭不肯好好睡觉,声嘶力竭的哭声闹得宫中鸡犬不宁。

自从尝过了痛快哭喊的滋味,小皇帝是越发充分享受这一过程了,他捏着心爱的草编蝈蝈虫,张开双腿箕坐在地上——没有钟昭公,不吃饭。

没有钟昭公,不换衣。

没有钟昭公,不睡觉。

没有钟昭公,就死命哭——照顾小皇帝的近侍是罗大将军生前用心挑选的,像石头一样僵硬的脸孔,像石头一样冷硬的心,从来不会和小皇帝多说一句话。

不吃饭,收拾好碗筷退下。

不换衣,托着新衣物退下。

不睡觉,关上黑屋子退下。

死命哭,留下小皇帝退下——空荡荡的寝宫里年幼的小皇帝一个人被关在漆黑的屋子里,没有点心,没有钟昭公,没有人理会他的哭声。

小皇帝用袖子抹着通红的眼睛,呆呆地抬起头,在无尽的黑暗中他只能摸到自己和手里的草虫,忽然就觉得无论怎么哭都没有意思了。

第4章

那毒药药性剧烈,宫内一干药师围着钟昭公救治了一日夜未见好转,情形顿时变得恶劣起来。

毒药伤人命脉,时间拖的越久,对中毒者的伤害越大,自然救回来的希望也越渺茫。

最终,所有药师纷纷摇头离开寝宫……

然而时隔一夜,所有人都以为会接到噩耗的时候,脸色苍白的钟昭公却亲自推开沉重的宫门走了出来,肩膀上只披了一件单薄的外衣,因为毒性未退的缘故脸色十分难看,却依然保持着挺拔的身姿,如同一座支柱站在台阶的尽头,让每一个在场的人都能够看清楚他活着。

不幸中的大幸,钟昭公还是挺过了这一关,然而这件事情却没有那么容易过去。

“下毒的人查到了吗?”

罗重中毒未愈的脸上气色虚弱,身上披着三重罗衣依旧坚持坐在案台上,手边是一叠堆积起来等他批阅的宗卷。

“属下无能……”陆礼抱袖低头,不敢看向上方的罗重,“相关的御厨事发的第一时间就被发现已经自缢死在自己屋里有些时候了,而当时督管午膳的内侍在之后也失踪了,目前正在全城搜捕这人的行踪。”

“会是什么人做的?”罗重说话的时候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攥着纸镇的手背却有些发白。

“那盘被放了剧毒的点心原本是要给陛下吃的,只不过……”陆礼抬头看看向罗重,道,“只不过是被主上误食了,可见那些人原本要谋害的其实是陛下,幸而中毒的是主上……”

罗重的视线猛地扫向陆礼——罗家势大,一方面归结于罗氏在军中的实权,一方面也离不开罗大将军私下培养的智囊团。

罗重从小跟在罗大将军身边,对罗大将军任用的几个人都算得上十分了解,这个陆礼,几乎可以说就是罗大将军特意留给他的亲信,而他的话,罗重总是要多考虑上几分,姿态也多包容上几分,从前就算是陆礼说错了什么,罗重也不会这般气势凌厉地看他。

陆礼心中未必不乱,这样明目张胆地庆幸主上中毒险些身亡,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经踩到了对方容忍的极限,于是低下头,暂时保持沉默。

罗重慢慢收敛了神色,低头审阅着手里的宗卷,声音平稳地询问:“为什么要谋害一个小儿?”

“那不是一个小儿,而是‘我们的’陛下。”陆礼强调“我们的”三个字,“若陛下有什么意外,南方那个就会成为唯一名正言顺的天子,同时……同时主上您,也会被千夫所指。”

宗卷上被顿住的墨笔留下一块巨大的痕迹,罗重放下手中的事物,冷哼一声看向陆礼:“指什么?指责我为大将军定的谥号吗?”

陆礼低下头:“神武王生前所为,无愧于此封号,只是对于用心险恶的人而言,这是一个不容放过的陷害主上您的机会。”

这是一件看起来多么合乎道理的事情:整个北方尽在罗家掌控之下,老罗将军逝世,急功近利的少造主接位,不仅给自己封了一个钟昭公的爵位,还将自己死去的父亲封王,那么接下来就该是灭主夺位了,于是给年幼的小皇帝下毒……一切真像是水到渠成。

悄悄抬头看了一眼罗重,陆礼将心放回了肚子里,慢慢说道:“若成功,则能够达到双重效应,若是失败了,那也至少能满足第二目的,动摇主上的威信,离间整个北方的势力。幸而……”

陆礼抬头看向罗重,没有再说下去。

罗重看着面前的宗卷,视线凝聚在那一块浓重的墨迹上——“陛下怎么样了?”

站在两边的内侍将宫门打开,罗重抱着双手,刚刚跨进去,还穿着丧仪上礼服的小皇帝捏着手里的草虫猛地扑到他身上,短小的双手抱住他的双腿。

“陛下……”

“……”

两个失却亲人的孤儿相互依偎在一起,静静的没有任何话语叫人看着画面寒凉。

尽管在别人眼中他们都应当是世上最有权势最为美满的人。

懵懂的小皇帝并不知道他的罗重刚刚经历了怎样的生死挣扎,性情强硬的钟昭公也不会懂得自家的小皇帝一个人在黑暗的寝宫中撑过了多么恐怖的幻象。

尽管如此,两个人却像是共同经过一场刻骨铭心的磨难般,真诚地拥抱彼此,需要着彼此。

罗重将手掌放在小皇帝凌乱的头顶上——这原本是一个大不敬的举动,却让两个人都有一种安心的感觉。

弯下腰将小皇帝抱在臂弯里,罗重的鼻尖几乎就凑着小皇帝,铁血公爵用他那特殊沙哑的低沉嗓音说道:“肚子不饿吗?”

小皇帝对“饿”这个发音十分熟悉,猛地点点头。

“嗯。”罗重点点头,“臣陪陛下一起去用膳吧。”

小皇帝用皱巴巴的袖子抹了一下脸,脸上还残留着眼泪和鼻涕干掉后的痕迹,手一抹就变成屑末掉下来。

罗重停住脚步,拉起自己的衣袖——钟昭公正在病中,他身上所穿的衣服质地要比小皇帝的礼服柔软得多。

罗重细细地给小皇帝擦拭脸上的痕迹,这几乎是跟随在他身边的人们从没见到过的温柔,至于机灵的近侍也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匆忙地递上绞干的湿巾。

罗重接过湿巾随意擦了一下手,带着小皇帝走向另外已经准备好膳食的餐桌。

桌上几乎都是小皇帝吃的东西——其实罗重并不知道小皇帝爱吃什么,只是内侍们按照他的饮食习惯准备下来,小皇帝每次跟着罗重吃什么都欢喜,这些自然也就成了他所喜欢的菜式。

忽然,小皇帝用力眨了一下眼睛,纤细的鼻子上小小的褶皱凝聚在一起又一下散开,乌玉珠子一般的双眼凝视在一处——桌子上有一道点心,细细得捏成花苞的形状,漂亮而吸引人的食欲。

还在布菜的内侍手突然一抖,几乎不能继续下去,然而两边站满的人都在看着眼前这一幕,没有谁胆敢后退。

罗重拿起玉箸夹起一个放进嘴里,慢慢嚼了两口咽下去。

“很好吃。”

第5章

吃过饭,罗重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去前殿批阅奏折,而是带着小皇帝往书苑去了。

“……毋不敬,俨若思,安定辞。安民哉。”

明明说好了,陆礼念一句,小皇帝跟着念一句,可就单单是这书卷上的第一句话,陆礼已经来回念了十多遍了,小皇帝却只会傻愣愣地抬头看着他,肉肉的小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固然是挺直了腰板端庄地跪坐着,却从头到尾没给出陆礼一个应有的反应。

罗重站在窗边,看着外面的花枝鸟雀默然不语——自从中毒之后,性情内敛的他变得更加深沉难以亲近。

陆礼痛苦在小皇帝面前反复念着“毋不敬,俨若思,安定辞。安民哉。”这一句话,终于不忍心地站起来,跪在罗重面前:“主上,陆礼无能……”

罗重转过身,看着厌倦研究陆礼的小皇帝翻着肚皮仰躺在坐席上玩手里的草虫,说:“你少时也是江东有名的神童,竟也不知道怎么为陛下授课吗?”

陆礼忍着一口喷到喉咙的老血抱袖道:“虚名害人……臣下少时不过是受族人溺爱,大家看到陆礼年幼做错了什么不忍心责备才叫外人误以为臣下是什么都会的神童,像陛下这样天资聪颖的或许是臣下的教授方式不适合……”

“天资聪颖?”罗重眉梢一动,低头看着陆礼,面无表情。

翻着肚皮的小皇帝突然打了一个嗝,引得罗重、陆礼两人同时看向他。

小皇帝回看向两人,乌溜溜的圆眼睛吧唧吧唧眨了两下。

不忍直视地转过头,陆礼决定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你先退下吧。”

陆礼求之不得地抱袖起身,弯着腰小步后退离开。

当室内只剩下两个人之后,罗重走到向皇帝身边。

平躺在坐席上的小皇帝看着罗重低下头看向自己的模样忍不住挥舞着双手,如同欢呼一般笑着。

罗重蹲下身,伸出一直手放在小皇帝圆鼓鼓的肚子上。

小皇帝瞪大圆溜溜的眼睛看着对方——罗重不紧不慢地挠着小皇帝的肚子,看着小皇帝挥手蹬脚,不断发出“咯咯咯”的笑声,一直挠到他“呼呼哈哈”笑得喘不过起来,才停住了手。

见罗重停手起身,像是不跟自己玩了的模样,小皇帝猛地爬起来,抱住他的小腿,一屁股坐在罗重只穿着布袜的脚背上。

罗重抬腿动一下,抱着小腿坐在脚背上的小皇帝缠得更紧了,还以为罗重是在和他玩什么游戏。

罗重面无表情地将小皇帝从脚上甩出去,后者向后翻滚了一圈,摔在柔软的坐垫上,似乎并没有摔疼,傻愣愣地转了个圈又朝罗重爬过来。

眼见小皇帝又要跑过来抱自己的小腿,罗重弯下腰,单手将小皇帝按在地上,任由他短小的四肢在空中挥舞看起来就像是一只被翻了盖的八卦。

“想玩吗?”

小皇帝没有说话,看向罗重的目光中满是期待。

小皇帝看向罗重的目光中尽是期待,然而罗重却并没有与他继续之前的游戏,而是牵着他的手往外面走去。

罗重生得高大,小皇帝牵着他的手跌跌撞撞地小跑才能勉强跟上,然而这样小的年纪,却没有一丝怨言,咬着牙紧紧跟随着他的步伐。

然而小皇帝渐渐跟不上罗重的步伐,一个不小心扑在他的后脚跟上摔了一跤。

“走不动了?”

扑倒在地的小皇帝抬头看着罗重,一双眼睛就像是浸润在夜色里的星星。

罗重索性手臂一伸,将小皇帝整个抱在了怀里。

犹如遭遇额外的惊喜一般,小皇帝忙不迭地反手抱住罗重的脖子,像只小八爪鱼一般牢牢趴着不动了。

被勒住脖子的罗重僵硬了一下,却并没有拉开小皇帝,面无表情地继续朝前走去。

小皇帝一直以为罗重是带他出去玩,整个人都欢欢喜喜地一点儿没注意到周围越发荒凉的环境,直到罗重抱着他停在一座晦暗的建筑前。

洗不去的暗色污迹浸透了石质的台阶,凶恶的装饰里画着各种刑罚,匾额上扭曲地画着“刑狱”二字。

小皇帝转过头,将自己的脸藏到罗重的脖子里——本能地厌恶着这个丑陋凶恶的地方。

罗重却无视挣扎,将他的脸扭转过来,让他看着这周围的一切,看着自己带他慢慢走进去的过程。

“陛下,这也是你的领地……”

罗重一步步沿着昏暗的道路走进内殿。

“你要睁大眼睛看清楚这里每一个人……”

皇城最阴暗的角落里尽是血色和喊不出口的哀嚎。

“他们是在为你流血……”

手执刑具的小吏停下动作打算行礼,却被罗重阻止。

“如果不牢牢记住……”

小皇帝睁大眼睛看着罗重,一贯只能理解“吃”和“睡”的孩子头一次表现出了自己的情绪。

他还不懂得人这一生最终的黑暗与恐惧。

而带他来这里的目的就是要教会他。

罗重抱着小皇帝推开一扇门——屋子里很暗,然而孩子的眼睛却是最干净最明亮的,在看清楚屋内的那些东西后,小皇帝猛地捂住自己的眼睛将整个脑袋埋在罗重的怀里。

罗重没有再逼着小皇帝去看地上那些形状扭曲的残骸,反而轻轻拍打抚摸着他的后背,就像是在安抚每一个受惊的小孩子那样。

“你要快些长大,不然他们会到梦里来催促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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