衷君——洗骨岭
洗骨岭  发于:2015年05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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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傻瓜。”

罗重将那朵野花从衣襟上拿了下来。

小皇帝急了,伸手要阻拦,却被罗重一把搂住,紧紧地扣在怀里:“你是个傻瓜。”

小皇帝不安地扭动着。

罗重拉过小皇帝搁在他们之间的那只手掌,放在了自己的心口:“如果你能明白,如果能的话……”

第24章

傍晚的时候,罗重带着小皇帝回到了金章殿。

小皇帝穿着绯色的宫裙兴奋地在廊柱间跳窜,罗重不得不注意着将他的脸藏进兜帽里。只是他们没有想到会在朱漆的庭柱林前看到这个人——“大人……”

纱娘跪伏在罗重脚边,因为已经有些显怀的身子,让她弯腰跪伏的时候有些吃力。

“你怎么会在这儿?”

罗重脸上闪过一丝异样的神色,将身边穿着绯色宫裙的小皇帝往身后藏了藏。

纱娘不是没有看到罗重身边另有他人,只是她既不能诉苦也无可吵闹,仅仅低着头,用她无限压抑住的悲伤嗓音,一句一泣地说道:“纱娘自知身份卑微……大人怜惜的恩情已让奴下铭感五内……但稚子何辜……求大人应允奴下产下此子……以报……以报大人隆恩……”

事实上,这段时间周显、姜州、加冠礼的事情已经让罗重完全将纱娘这个人抛到了脑后。宫中女子本就生活不易,尤其是她这样没名没分的。这样忽然看到一个弱女子怀着自己的孩子孩子跪在面前,罗重心中的愧疚可想而知。

但是——小皇帝偷偷掀开兜帽的一角望向跪在地上的纱娘,倾着身子,抓住罗重衣袖的手直往前拽。

但是此刻他不能让任何人看到站在身边的小皇帝。

罗重拉过小皇帝,重新将他头上的兜帽压好,才从手指上脱下一个拉弓的铜扳指递到纱娘面前:“这事我必然会给你一个交代,但今日我还有要事在身,你且拿着这信物安心休养等我安排。”

跪在地上的纱娘双手接过那一枚被磨得发亮的扳指,收敛了悲戚的神色,深深拜了一拜。

罗重心中有愧,让过半边身子,拉过犹自好奇的小皇帝,匆匆走了过去。

绯色的宫裙从跪在地上的纱娘身边走过,一个是无知,一个是不知,世上的缘分便是如此,不论是敌人还是爱人,有时就算是擦肩而过也是相逢不相识。

罗重带着小皇帝一回到金章殿内,就匆匆为他换回了衣物,将那一身绯色的宫女裙丢到铜盆里烧了个干净。

小皇帝穿着褐色的纱衣抱膝坐在榻上,双眼木愣愣的看着还没熄灭的火盆,那总是痴傻的脸上忽然出现了一瞬间诡异的宁静,就像那铜盆里烧毁的不单单只是一件罗裙。

通常,皇帝的加冠典礼和亲政、大婚是联结在一起的。

罗重不知道自己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来准备这一切的。

无论小皇帝亲政与否,他至少要给天下人一个皇帝的婚礼,这个新娘的人选就显得十分重要了。

罗重筛选了很久,才找到一个适合的人选——京城大姓王氏的小女儿,新娘本身身份尊贵,能够帮他拉拢王家,最重要的是那是个漂亮乖巧孩子。

是的,王家的小女儿还是一个孩子,还不到十二岁,因为长女还没有出嫁的缘故一直不曾定下人家,这样一位小皇后会更加容易替他们保守住秘密。

就这样,罗重将画师精心妙绘的王家小女儿肖像带到了小皇帝面前。

画卷摊开在小皇帝面前的书案上,小皇帝手里捏着一只蚱蜢,静静端坐在书案前看着画上的人。

“陛下喜欢吗?”

在罗重看来,这是一个十分漂亮的小姑娘,圆圆的大眼睛,画上的笑容里有两个酒窝,捏着花茎的手背肉实可爱,尤其是她脸上的神情——画师画得十分生动,看起来柔柔怯怯的,温顺而乖巧。

罗重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看人外貌的标准从来只有那么一个,然而在旁人看来,那唯一的标准是那么明显。

因而,当罗重问出这一句话的时候,小皇帝愤怒地尖叫一声,在钟昭公震惊的目光中将面前的画像撕扯粉碎——“你发什么疯——”

罗重想也没想,下意识将右手挥了出去,一个耳光打在小皇帝的脸颊上——因为太过意外,这一次他完全没有收住力道,小皇帝被他打得从榻上摔了下去,罗重看看自己的手再看看趴在地上的小皇帝一时也怔住了。

然而小皇帝却一个翻身从地上爬起来,脸上被打的地方已经红肿起来,齿缝里夹杂着一丝血迹。

他狠狠地瞪着罗重,通红的眼睛看起来愤怒又伤心。

罗重不明白他在伤心什么,不明白他又有什么可愤怒的,自己费尽心思为他准备婚礼,替他挑选新娘,反倒要承受他这无端的怒火。

“傻瓜,你真是一个傻瓜——”

钟昭公不会觉得委屈,他只是心里憋着一股气,气得恨不能狠狠地打他的小皇帝一通。

“寡人不是傻瓜——”

小皇帝忽然站起来,耿直了脖颈凶狠地瞪着罗重。

罗重愣了一下。

“寡人不傻!”

小皇帝说着,将手中一直捏着的蚱蜢用力丢到地上,踮着脚尖踩了两下——罗重低下头,看着原本被小皇帝当做珍宝一般捧在手里的蚱蜢被丢在地上践踏,饱满的身躯已经变成了破碎的草叶,就像被榨干生命的残尸。

“把它捡起来。”

“不——”小皇帝别过头拒绝听从罗重的吩咐。

只有两个人的殿内一时安静到了极点。

“如果哪一天你有了将我捏在手心里的能力,这又何尝不是我的下场——”

或许是这句话太长,小皇帝根本不能够明白其中的意思。

罗重看着无动于衷的小皇帝,轻笑了两声,转过身去,眼中的光彩慢慢褪色,最终化成一片沉寂。

开门、关门“啪啪”两声巨响,室内又恢复了一个人的安静。

小皇帝转过头,一直憋在眼眶里的泪水哗哗流了出来。

他恨恨地瞪着关闭的宫门,恨恨地从书桌上抓起被自己撕碎的画纸,恨恨地塞到自己嘴里,用牙齿凶狠地撕咬咀嚼着,吞咽了下去——透明的眼泪从腮边滑落,很快干涸成两道白色的印迹。

小皇帝将所有的画纸都吃了下去,然后走到被他丢弃的草编蚱蜢旁,小心翼翼地将那只被踩碎的虫子捡起来,捧在了手心里。

第25章

不论是小皇帝的愤怒还是罗重的冷漠,都不能阻止时光的流逝,早已被选定的加冠日就这么来临了。

在举行冠礼之前,罗重借口教导小皇帝政务,一直都让他住在自己的金章殿内,因而他日常的洗浴也大多是由钟昭公本人负责的。

今日罗重却没有出现,而是由一个陌生的宫女服侍小皇帝洗浴熏香,换上了黑色的素衣,等到了典礼上还要再换三套仪服,另外还有之前赶制的二十四件式朝服。

小皇帝感觉到今天是个不一样的日子,但是没有罗重在身边,让他感到很不安,于是他想了很久,模仿着在朝堂上那样僵硬的面孔和声调,对为他换衣的宫女问道:“钟昭公?”

正在为小皇帝系衣带的宫女抬头看了小皇帝一眼,又很快低下头继续手中的工作。

小皇帝又问了两遍,宫女只顾着自己的工作,并没有给出任何回应。

小皇帝终于明白,这个人和之前那些健壮的内侍一样,他们都不能也不会和自己说任何话。

在那几个身体健壮的近侍簇拥下,小皇帝穿着素衣走进国庙。

庙堂内外都已经坐满了人,小皇帝偷偷环顾了一下,发现罗重穿着朱红色的朝服正站在国庙的西南角,与一个陌生的年轻男子不知说着什么。

看到小皇帝的到来,所有人都从自己的席位上跪立起来,恭敬地看着膝盖下的席面,毕竟作为上天之子,最大的礼仪那也是朝着他跪拜的,没有谁敢让小皇帝反过来朝大臣们行礼。

小皇帝走到罗重跟前,有些不安地低垂下脑袋,藏在衣袖里的手中还捏着那只已经破碎的蚱蜢。

“虫……”

“陛下。”

罗重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没有一丝那日争吵留下的痕迹,尽心尽职地扮演者一个慈爱的长者。他从衣袖里取出一朵新鲜的芷兰花,为小皇帝别在他的衣襟上。

“这大概是罗重最后一次为您别芷兰了,陛下成年后该另有他人做这些了。”

这样说着,身边的老者跟随罗重发出一声善意的轻笑。

芷兰花,代表神灵庇佑和祝愿之力的驱邪解噩香草,通常都是由长者为稚子或是爱人为伴侣所佩戴的象征之物。

小皇帝听到罗重说“最后一次”的时候很想拒绝,可是簇拥的人群很快将他带往国庙的中央,回过头看着罗重一直凝视着他微笑的模样,又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对。

乖顺的天性最终还是让他顺从地跪坐在正中为他准备的席位上,抬起头,一动不动地看着面前如鱼鳞排布的列祖列宗排位。

罗重为小皇帝挑选的主宾是宗族里最年长的老者,声望很高,同样因为年纪大,说话也有些口齿不清,那些复杂难懂的语句就像夏天的知了叫一样在小皇帝耳边环绕着,让他只能瞪大眼睛看着香烛背后那些明君贤臣的画像胡思乱想,偶尔偷偷瞥一眼束手站立在旁的罗重。

赞冠人用栉为小皇帝重新梳理头发,将那一头浓密乌黑的青丝缠绕了两下绾了一个简单的发髻,加茾,用黑缯缠绕住发髻,主宾端着有司递过来的第一顶冠帽开始絮絮叨叨地念唱祝词。

德高望重的主宾唱词的时候有两个唾沫星子落到了小皇帝脸上,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前方,捧在身前的手心里把玩着那只蚱蜢,别在衣襟上的芷兰花一直持续散发出宜人的香气,让他保持住跪立不动的姿势。

主宾终于将那顶帽子带到了小皇帝头上,然后身边的人将他扶起来,带去换衣服。

侍者为小皇帝换好了玄端便立刻催促他出门,小皇帝小心翼翼地将那朵细嫩的芷兰花重新别在胸口,才踏出房门。

随着加冠典礼的继续,后面的仪式越加繁琐冗长,小皇帝渐渐开始露出焦躁的情绪,不断回头望向安定站立的钟昭公罗重。

然而罗重只顾着和身边的陌生男子说话,根本没有多看小皇帝一眼。

“……周郎的事情还多亏了药师。”

“罗公言重了,只是周大人毒伤才愈,还需要多休息才是。”来自姜州的秘药师看了一眼站在人群中观礼的周显。

罗重笑了笑:“周郎一贯是个爱凑热闹的,这次在床榻上躺了一个多月怕是已经把他憋坏了。”

“小人只是一介草民,有幸受罗公邀请能够参见天子加冠之礼,真是三生有幸。”

“药师不必客气。”

罗重笑着,他自然不是单单因为对方救了周显的缘故让他来观礼的。

“陛下似乎有些不安呐?”

罗重看了一眼这个目光敏锐的秘药师,然后笑了笑说道:“自然是有些的,冠礼之后便是大婚,只怕新人心里多多少少是会有些对另一半的向往与担忧。”

“这样说来倒是合乎情理,只是不知道如罗公这般的英雄当初新婚之夜是否也曾有过担忧不安呢?”

秘药师说着,当他眯起眼睛的时候,眼角的一颗细痣就会突显出一种特殊的妖魅。

“药师似乎对什么都很好奇。”

“啊,对不住。”秘药师恍然大悟般地致歉道,“是小人越矩了,瞧我这怎么就是个见什么都要问的坏脾性呢……”

罗重笑了笑,没说什么。

“陛下……”

“陛下怎么了……”

“快看看……”

正在举行冠礼的正中却突然出现了骚乱,原本跪着准备由主宾加冠的小皇帝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趴在了地上,被一大群人围起来。

罗重脸色一变,猛地冲上前去,推开将小皇帝重重围住的人群,将他一把拉了出来。

小皇帝脸上尽是仓惶的神色,他从来没有与这么多陌生人近距离接触过,吓得脸色苍白,将脸靠在罗重的脖颈边,哆哆嗦嗦地小声念着:“虫虫……虫虫……”

“罗公,陛下这是怎么了?”

罗重深吸了一口气,扶住小皇帝虚软的身躯,对面前众人说道:“陛下这是旧疾犯了,大家退开些,让我送陛下暂歇歇息一下。”

一只手搭在罗重拦住小皇帝的手腕上:“可有什么大碍,需要我给看一下吗?”

“不必了。”罗重看了一眼秘药师,“陛下并无大碍,这旧疾只是让人暂时眩晕,只需要休息一下就能好。”

“这可不一定,有很多严重的隐疾最初症状就是眩晕……”

罗重没再理会秘药师接下来啰啰嗦嗦的话语,直接抱起小皇帝走了出去。

第26章

罗重抱着小皇帝一直回到金章殿内才停歇下来,将人平稳地放置在软榻上。

“虫虫……”

小皇帝双手缠绕在罗重的脖颈上,还不愿意下来。

“是哪里觉得不舒服,赶紧让我看看……”罗重脸上满是焦急的神色,也等不及小皇帝自己说话,扯着他身上的衣服就开始验伤,一边朝着守在外面的内侍喊道:“让陆礼叫两个药师过来……”

“虫虫我……”

罗重三两下扒开了小皇帝的外衣,里面雪绢的中衣干干净净的没有一点儿血迹,看得他一愣。

“虫虫我……”

小皇帝从软榻上爬起来,光着玉莲子一般的脚趾踩在冰凉的大理石地面上,有些怯怯地看着罗重。

“陛下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小皇帝抬眼看着罗重线条坚毅的下巴,慢慢摇了摇头。

“刚刚在太庙里是怎么回事?陛下为什么那么做?”

小皇帝咬了咬自己花瓣似的嘴唇,踩在地上的脚趾不安地交叠在一起。

“钟昭公……”

太监忽然在门外轻声喊道:“陆大人和药师已经到了……”

“不用了,让他们先回去——”

屋内忽然变得安静下来。

小皇帝低头看着罗重,然后慢慢地伸手,将藏在衣袖里的东西捧到罗重面前——“掉了……”

一堆干枯的草叶躺在小皇帝的手掌心里,依稀还能看出原本精心编制的形状,正是那只被小皇帝自己丢在地上踩踏的蚱蜢。

罗重静静地看着躺在小皇帝手中的残骸,小皇帝睁大了琉璃一般的眼睛默默看着罗重。

“呵——”

罗重忽然笑出声,冷冷地看着不知所措的小皇帝,再没有说一句话,转身大步离开。

加冠典礼上出了一点意外,并不影响早已定下吉时的皇帝大婚,在钟昭公罗重的指挥下,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只不过因为皇帝陛下身体不适的缘故,原本隆重的仪式被省略了很多,参礼的人员也大幅被裁减,只保留了几家重要的族首。

堂堂帝后大婚就这么过了,王家原本该是极不痛快的,不过看在小皇帝一脸“病弱”的模样,想想也就罢了,即便心里再不痛快,面上也要欢欢喜喜地将自家女儿嫁入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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