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一声骏马的嘶鸣,车外来人翻身下马,撩起衣衫前摆便毫不犹豫的跪了下去,石子膈的膝盖生疼,他却毫不在意,对着立在喜车前的苏皖章拜了下去,沉声道:“珏国罪臣贺兰瑾,前来求见北羿太子殿下。”
倚在车窗前的慕轻执悄悄撩起车帘的一角,正好可以看到那人跪着的背影,嘴角沉了沉,复又勾起,道:“公主事事机敏,当真是块值得细细雕琢的璞玉。”
贺兰玥透过那车帘细微的缝隙,也看到了那人跪伏着的刚直背影,叹道:“可惜,殿下想要的璞玉,并不是惜暮这一块,对么?”
慕轻执放下手中车帘,转过了头。贺兰玥看到他眼里一闪而过的不快,自知自己失言,不敢再说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慕轻执才重新开口,话中却带上了些微的嘲讽与威吓,他道:“多谢公主成全,赐吾无瑕美玉。”
第4章:换亲
贺兰瑾跪在苏皖章的面前,一动不动,太子还在马车内,苏皖章不敢随便发号施令,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处置这位珏国的二皇子。
连月来战场的交锋,让苏皖章对这位传闻中的二皇子敬佩有嘉,不论是才智还是为君者的仁善,贺兰瑾都是个中翘楚,如今这位深受爱戴的二皇子就这么卑躬屈膝的跪在自己面前,苏皖章不知不觉间心生不忍,好几次都想亲身去扶他起来。
就在苏皖章犹豫不决时,半天没有动静的喜车车帘动了动,慕轻执一步步从车上走下来,到了跪着的贺兰瑾身前,负手而立。
因为低着头,贺兰瑾只看到一双穿云避月的黑靴出现在了自己的面前,他不敢动,只能将身段放得更低,以示自己降服的诚意。
“抬起头来。”慕轻执看着这个本该运筹帷幄的男子,如今却臣服在自己脚下,没了那份傲气,没了那点淡然,只觉得心头很不舒服。
贺兰瑾依言抬头,憔悴的脸颊惨白如纸,眼角一片嫣红,耳边一根发丝随意的垂下肩膀,全然没有了平日里衣冠楚楚的模样。
这样温润而又禁欲的男子很容易就激起了慕轻执想要去破坏和蹂躏的心理,他嗤笑一声,道:“不知沉素公子突然拦截令妹的花轿,所谓何事?”
早在凤城的战场,贺兰瑾就见过这位北羿太子,他那凌厉的眼神,毫不手软的计策,都曾让贺兰瑾一一领教,曾经的贺兰瑾还能与之一战,但如今,国已破,山河尽毁,他是成王,自己是败寇,谈何争锋?又谈何相对?
贺兰瑾侧开眼眸,将自己脆弱的脖颈暴露在敌人眼中,尽显卑微,不慌不忙的说道:“珏国已是殿下的囊中之物,可是,和亲之事,还望殿下能够三思,主战不肯降的是我,屡次对抗殿下的亦是我,珏国的子民是无辜的,惜暮不过是个女子,只因出身皇家,又是何等的无辜,我才是战乱的罪人,若殿下肯送还公主,我愿成为阶下囚,任凭北羿处置,不敢有任何怨言。”
慕轻执依旧是笑着的,好一个罪人,好一个阶下囚,真是字字……诛心,你既然自己肯委身,那就休要怪我日后的不肯放手。
“沉素公子素有仁德之名,本殿下便圆了你这份护人的心切。”慕轻执说着伸出手,苏皖章到底是跟了他十几年的老臣了,立刻递上珏国侍郎送过来的礼单与圣旨。
慕轻执手握这份和亲礼书,又向着贺兰瑾靠近了一步,运功于掌心,将手中礼单震得粉碎。
沾染了墨香的锦缎碎片如白雪般纷飞,有些落在贺兰瑾乌黑如瀑的长发上,映衬着他如释重负的黑眸。
“皇兄……你这又是何苦?”惜暮公主不知何时下了马车,红衣如血,长眉入鬓,人未至,泪先流,她快步走至贺兰瑾身旁,为他拂去发上的碎片,泣不成声。
若不是早就知道惜暮的真心,聪慧如慕轻执,想必也会被眼前这位梨花带雨的女子所蒙蔽吧。
贺兰瑾看着这个与五弟一母同出的妹妹,笑了笑,道:“你是我妹妹,兄长来换妹妹回去,是理所当然的事。”
饶是冷情如惜暮,也被眼前这位兄长不带任何欲念的笑容刺到了眼,刺进了心。早知如此,当年你又为何只救下五弟,而我却不得不委身于皇后手中。惜暮想到这些年自己独自承受的苦痛,不得不讨好帝后,在夹缝中求生存的艰辛,心肠又硬了起来。我与五弟是不同的,五弟还有你这个皇兄护他一生,而我从来都只有我自己。
慕轻执打断了这份单方面的兄妹情深,挑了挑眉,向着在一旁早就吓得屁滚尿流的陈一清,冷声道:“礼部侍郎,事情你都看到了,还不护送你们的公主回城?难道你还在等本殿下出尔反尔吗?!”
礼部侍郎陈一清立刻连滚带爬的站起来,之前被赶下马车的侍女赶紧上前扶了公主回去,陈一清匆匆忙忙的行了礼,看都不看依旧跪在石地上的贺兰瑾,带着送亲队伍,浩浩荡荡的向着王城返回。
“珏国人还真是吝啬得很,你抛下一切救了他们,他们却是连最后一眼都舍不得施舍给你。”慕轻执故意说得轻佻残忍,却不见跪着的人有丝毫动容。
“好,你很好。”慕轻执倒是被贺兰瑾毫不在意的态度给气到了,笑道:“沉素公子向来受百姓爱戴,本殿下又岂是那等嫉才之人?你为国捐躯,我北羿又怎能以囚徒之仪相待?苏爱卿!”
苏皖章赶紧上前一步行礼,道:“老臣在。”
“拟定向珏国讨要沉素公子的文书。”说着这话,慕轻执却盯着贺兰瑾的脸,不想错过他脸上任何一丝情绪。
苏皖章听出其语气中的不善,“讨要”二字对一个皇子来说太过侮辱,担忧的看了一眼无动于衷的贺兰瑾,询问道:“殿下,不知文书中以何等身份称呼贺兰皇子?”
微薄的嘴唇抿了抿,慕轻执明亮的眸子弯了弯,慢慢的吐露了那两个字,道:“质子。”
第5章:一国之君
所谓质子,多为王子或世子等出身的贵族,作为派往敌方或强国的人质,以表其忠心。
不论原先出身如何,有些质子在他国的身份地位却是连最下等的奴仆都不如,他是自己国家的弃子,亦是他国眼中的障碍物,可任由其捏圆搓扁,不光是性命,有时候,甚至连尊严乃至那作为人的最后一点体面,都被毫不留情的破坏殆尽,在男风盛行的当今,质子里沦为达官贵人玩物亦或是禁脔的亦不在少数。
可想而知,当贺兰瑾从慕轻执口中听到“质子”二字时,是多么的心灰意冷,他宁可沦为囚徒,被打入死牢,至少那样,他可以作为一个人体面的死去,可是质子,呵!那是活着的屈辱。
即使再怎么心如死灰,贺兰瑾依旧没有忘记圣人所教授的礼仪,他朝着西面重新跪了下去,三跪九叩,全了父子与君臣的礼数,那里是他的家,他的国,从今以后却与他再无干系。
慕轻执看着贺兰瑾行完礼,再度跪伏在自己面前,心情忽然又坏起来,面上却不显现。
半晌,贺兰瑾依旧没有起身的意思,连一旁站着的苏皖章都为他偷偷地捏了把汗,根据他多年的经验,太子殿下其实是很看重这个才华横溢的沉素公子的,如今这位公子肯亲自来降,殿下本该高兴才是,但沉素迟迟不肯起身,将姿态摆得如此低,却分明是不合作的态度,一个降臣,在殿下面前谦逊卑微本是理所应当,但过度的卑微与谦逊,那便是不服输的冷战了。
慕轻执冷笑了声,道:“既然沉素公子不肯起身,想全了如今你我之间的关系身份,那便跪着吧,谁也不许扶他起身!”说罢,轻拂衣袖,转身离开。
苏皖章赶紧跟上,临到营门口,转过了头,再度看了眼不卑不亢的贺兰瑾,轻叹一声,传令下去,落了营门。
沙场飞烟,暮风萧萧,随着沉重的栅门落地声,独自跪在广阔荒芜之地的贺兰瑾更显孤寂,本就是抱着破釜沉舟的信念而来,此时,孤影月下,实属应当。
夜幕即将来临,贺兰瑾抬头,看向天际边淡淡的浅色月影,闭目浅笑,似是已经认同了现下的处境,认同了自己“质子”的身份。
而另一方面,本该送往北羿和亲的惜暮公主却重新出现在了珏国的王宫之中,她依旧是那身血红的嫁衣,脸上的泪痕冲花了妆容,却没有狼狈之态,倒是更显其楚楚可怜。
“母后。”惜暮跪坐着,不敢拭泪,在这位收养了自己的皇后面前,惜暮很是恭敬小心,她道:“惜暮奉母后懿旨出嫁,不敢有违逆之心,此次被北羿太子退亲,实属无奈,二皇兄突然赶到,执意将惜暮赶了回来。”
皇后柳飞雪不见喜怒,不慌不忙的接过侍女端过来的香茶,抿了一口,这才抬眼看向惜暮,这女子虽不是自己亲生,但毕竟也是在自己手里养了那么多年的,一直都以自己马首是瞻,唯命是从,出落的也水灵,本想借着此次和亲,将这个累赘处理掉,北羿太子妃的位份对于这个浣衣婢所生的公主来说,其实算是不错的了,柳飞雪今日并不想为难惜暮,道:“你起来吧,这事并不怪你。想必这趟出行你也累坏了,时辰不早了,回去歇着吧。”
惜暮这才在侍女的搀扶下慢慢的起了身,福了福礼,退了下去,转身时的眸光中却透着狠戾与残忍,那里明明刚才还是一片凄风苦雨的懦弱与哀怨。
等惜暮出了宫殿,柳飞雪才露了笑,几乎是痛快地笑出了声,她对着自己的心腹挽华笑道:“本宫当贺兰瑾能有几分能耐?想要称帝?哈!如今,不还是自掘坟墓了吗!哈哈哈……贱人的孩子能有什么出息?!本宫的琛儿,才是真正的一国之君!”
贺兰琛,这个名字曾经一度是柏梁殿的禁忌,那是珏国的大皇子,是柳飞雪的第一块心头肉,却不幸夭折了,而此时刚封为贵妃的瑨妃娘娘却传出有孕的喜讯,之后出生的便是二皇子贺兰瑾,贺兰瑾天资聪颖,很快就顶替了贺兰琛在皇帝心中的地位,而瑨贵妃娘娘也一度圣宠在握。柳飞雪丧子之痛未尽,又失了皇帝的恩泽,怎会甘心?
如今,瑨贵妃已去世多年,贺兰瑾也深陷囹圄,柳飞雪这才将心头的怨恨肆无忌惮的发泄了出来,挽华看着笑得几近癫狂的柳飞雪,心中担忧更甚,不禁皱起了眉头,唤道:“娘娘……”
柳飞雪停了笑,看向这个跟了自己这么多年的侍女,喃喃道:“挽华,我清醒得很,琛儿虽然走了,但我还有珉儿,贺兰瑾成了质子,如今宫中只剩下那个浣衣婢的贱种,我的珉儿才是这珏国将来的君主,你说,是不是?”
挽华点头,连声附和。
珏国已递出投降的文书,就差玉玺和官员的交接了,一个连附庸国都算不上的国家,又谈何君主呢?
第6章:惊鸿游龙
清晨,日头还未浓,北羿大军的营帐前,列队整齐的士兵整装待发。
一身铠甲军装的慕轻执翻身上马,看了眼依旧跪在营地前的倔强身影,向着心腹重臣苏皖章侧了侧头。
苏皖章跟随多年,自是知道他是什么意思,赶紧派人去扶了贺兰瑾起身。
跪了一整夜,手脚早已僵硬,发丝上还带着清晨的露水,由于一夜未眠,眼窝下的一片青黑让人看了不由担忧。
贺兰瑾不想为难来扶自己的小厮,勉强站直了身形,看着已经开拔的大军,眸光闪了闪,心中已是有了定论。
想必今日便是珏国开城门的日子了吧,玉玺的递出,王位的交替,皇帝带着百官相迎,贺兰瑾仿佛已经能够看到这一幕幕的悲凉。
在小厮的搀扶下,贺兰瑾被迫上了一辆早就准备好的马车,这辆马车不是很显眼,一直跟在队伍的最后。
兵马一路向西,珏国的王城近在眼前,城门大开,百姓夹道,百官朝贺。
站在城门最前的便是珏国的一国之君贺兰连嘉和皇后柳飞雪,甚至连平常很少出席皇族事宜的五皇子贺兰瑜也在其中,他从没像个皇子一样被尊敬,但在国破之时,却不得不以皇子的身份前来投诚屈膝,他站在官员之前,皇亲之后,焦灼而又担忧地望着前方,那是北羿大军到来的方向,而他的二哥亦在其中。
贺兰瑾的马车缀在最后,却仍然将整个交接过程看了个大概,在北羿的绝对霸权前,他那不可一世的父皇和野心勃勃的母后,如今却与沦为质子的自己一样卑微渺小。
骏马上,苍穹下,那位器宇轩昂的男子正眼神凌厉的扫视着他的子民,审视着他的城,贺兰瑾忽然有些明白过来,这才是真正的一方霸主,那样的不可一世,耀眼的不可方物。
贺兰瑾看得有些愣神,怔忪间,不知不觉已是到了珏国的王宫,马车载着贺兰瑾离开了主流大队,转而到了王宫的后殿,慕轻执一行却是随着贺兰连嘉与柳飞雪,去往议事的正殿。
放下马车的帘子,贺兰瑾垂下了眼眸,这样也好,一味的看到这种场景,对自己来说也不是什么快意的好事。
“大胆!你是何人!”
“皇兄!哥哥……”
马车外一片吵吵嚷嚷,贺兰瑾听到那声熟悉的“哥哥”,立刻回过神来,掀开车帘向外走去,果然,与护送自己的士兵争执起来的,正是自己那个懦弱胆小的五弟——贺兰瑜。
“住手!”贺兰瑾喝退了刚才还剑拔弩张的士兵,毕竟曾经是要成为珏国君主的皇子,威严依旧还在,护卫的士兵在其威慑下,放下刀剑,退到了一边。他朝着已经快哭出来的贺兰瑜招了招手,唤道:“阿瑜,过来。”
贺兰瑜赶紧跳上了马车,等到贺兰瑾放下车帘回身去看他,这才发现,贺兰瑜的背上正背着一个青布包裹,此时刚把包裹解下,并一把把它递到了贺兰瑾的眼前,死死地咬着下唇不说话。
贺兰瑾愣了愣,接过包裹小心翼翼的打开,一道柔和的寒光一闪,伴随着一点刺眼的红,“这是!”贺兰瑾轻声的惊呼了一下,疑惑的看向贺兰瑜,道:“这把惊鸿你从何处得来?”
贺兰瑜低垂着头,水亮亮的大眼睛里尽是不安,不敢看向贺兰瑾,在其一再追问下,这才嗫嚅的说出:“我……我从三皇兄的密室里偷的。”
贺兰瑾皱了皱眉,惊鸿剑是珏国的密宝,此剑削铁如泥,且能与游龙剑合二为一,传言,两把剑剑身上的纹路拼凑在一起,是一幅藏宝图,藏着珏国最大的玉脉所在。这是贺兰一族代代相传的宝剑,唯有未来的国君才能拥有,此物居然到了三皇弟贺兰珉的手里,看来皇后娘娘的居心已是昭然若揭了呢。
贺兰瑾缓缓的拔出惊鸿剑,果然如古书中所记载的一样,剑身有着复杂的繁纹雕刻,他将惊鸿剑的剑鞘递向贺兰瑜,道:“拿着。”
贺兰瑜奇怪的接过那柄银灰色的剑鞘,疑惑的看向贺兰瑾。
伸出骨骼分明的手,贺兰瑾将那剑鞘中间的红色宝石一转,“噌”的一声,那柄剑鞘从中间一分为二,整个展开,竟然也是一把剑,而且还是双刃。
“果然如此。”贺兰瑾摸着自己手中的那把惊鸿,缓缓道:“阿瑜,你现在手中拿着的这柄剑鞘,便是游龙。”
惊鸿为剑,游龙为鞘,双生为刃,确实是世间难得的好剑。
第7章:玉珠
北羿军入城,为期半月的交接仪式之后,珏国正式沦为北羿的附庸国,岁岁进贡,不得违逆,至于为何没有直接成为北羿的一个下属城池,其中牵扯到其他三国的势力,寰宇大陆并非北羿一国独大,即使不说东睿和南蔚,单单珏国西面的霸主西蒙帝国,对于北羿这种鲸吞小国的行为,断不会坐视不理。
故此,珏国还能苟延残喘上那么一阵子,至于最后到底鹿死谁手还尚未可知。
而沦为质子的贺兰瑾,这辈子却已是注定翻身无望了,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从小养在他身边的五弟贺兰瑜,他将跟随了自己多年的老仆范老伯留给了阿瑜,自己则孤身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