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不是最坏的情况了，但也不见得好。
临轩走出屋门，他能感觉到方子瑜投注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中的不解。
不解吗？
就连我自己，也不解呢！
不过看着你辗转反侧独自痛苦，就忍不住接近，忍不住……忍不住来握住你伸出的手……
看着碧蓝的天空与海色一片，感受着风从自己耳畔吹过，临轩皱起眉头。
自己的劫，到了……
临轩是天生之龙，从出生起就是龙身。
上古之时， 伏羲大神故去之后，世间曾一度动乱，神妖对立争斗，人类在夹缝中挣扎求生。
时光荏苒，当一切都成为过去，幸存的上古神裔虽然不多，力量却是强大的，临轩就是其中之一。
天界何时建立起的等级制度，临轩也已经记不清楚了，但是他永远都记得一点。
即使是最强大的神，也有湮灭的一天，作为龙神的自己，有一个难以避开的劫。
曾经算过，是未知，如今看来，更是迷茫。
但是，自己又怎会不知道自己的心意？
那个人类，是自己的命定之人……
看着自己左手无名指上若有若无的红线，临轩皱起的眉头又打了一个结。
第 5 章
这日，临轩独自在屋中看着自己精心寻觅来的药草在锅中翻滚，灵敏地感觉到有熟悉的气息靠近。
是深玄。
临轩沉吟了一会，转身向着门外走去。
深玄带着水果再次来到屿浪山山顶时，一眼看到的，便正在看海的那个人类。
方子瑜这三日来，每日都在不断地用药水泡澡，看今日时间尚早，临轩也没有出现在自己面前，便慢慢走出房门，站在山崖边。
此处的风景非常好。
虽不知身在何方，也不知此地何名，但美妙的景色还是让方子瑜感到些许心安。
碧蓝无边的天空，茫茫无际的大海，没有人声的吵杂，更没有红尘中的种种烦扰。
方子瑜出神时，感觉到有风声，还有一种不加以掩饰的打量的目光。
他猛一回头，却见到一个黑衣男子怀抱着什么东西，正一脸愕然地看着自己。
看着望着自己眼睛一眨不眨的俊俏男子，方子瑜有些说不出的感觉。
他自己也是容貌清俊，时常被人盯着看到不快，但是此时眼前的青年看着自己的眼神却丝毫没有让他觉得有恶心感，倒是有些说不出的……熟悉？
似乎是什么时候，自己见过了这样一双眼睛——究竟是在哪里见过这样不同一般的人呢？
青年见方子瑜望着自己，兴奋地又上前一步，几乎要凑到方子瑜身前。
方子瑜面对着双眼几乎要冒出星星来的青年，心中怪异的违和感更甚，额头几乎渗出汗来。
“呃……这位兄台……你我可曾相识？”
方子瑜小心道，对方的目光太炽热，让他说话忍不住有些结巴。
“啊？兄台？哦哦！”
青年笑得牙齿白白：”你好了啊？我给你带了点水果，应该味道不错！”
青年几步走向方子瑜，将自己兜着的水果献宝一般呈给对方看，用下巴示意对方拿着吃。
方子瑜迟疑地看着眼前有些古怪的青年，再看看他衣兜里色香味俱全的水果，觉得自己的喉咙确实有点干，便也不再客气，伸手拿了一颗桃子，拿袖子一擦就啃起来。
方子瑜啃食着味美汁多的桃子，心中翻浪一般。
据他所知，临轩绝非寻常人类，甚至不是一般的……精怪……
忽然，方子瑜脑海中浮现出一双灯笼眼，一张长着黑鳞的马脸来，顿时一个踉跄，连连后退三步，脸色苍白几乎说不出话来。
“你你你你是那时候那个——”
“你怎么了？”
青年见方子瑜脸色大变，踉跄着向后退去，一副站不稳随时会跌倒的样子，忍不住向前一步。见着青年伸出的手，方子瑜脑中不自觉闪现出青年的元身，忍不住连连后退，就在此时，他只觉得一阵心悸，竟然软了腿，向着地面跌去。
临轩甫一出门，就看见深玄睁着双大眼睛紧紧贴近方子瑜，而方子瑜已经踉跄着倒下。
临轩心念一转，身形一动。
“小心！”
临轩一把将快跌倒在地的方子瑜捞在怀中，距离地面不过半尺。
“深玄，你一来就把人吓倒了，若你多来几次，何必救他？”
临轩将方子瑜扶了站稳，道，
“哦？我还以为你是去种果树去了。”
在黒蛟开始低头装傻的时候，临轩回头仔细看着一脸苍白神情才平静下来的方子瑜。
“子瑜，你应该见过他的”说着，临轩便带着方子瑜以及深玄往屋里走去。
不用转头，临轩都能感觉到深玄投注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再看看一脸疑惑的方子瑜，轻轻一笑，手微微搭在他肩上。
“你是他带来的，放心，深玄没有恶意，看他的样子就知道。”
好容易定下心神来的方子瑜目光快速地在临轩搭在自己肩上的手上一瞄，转头看向眼鼓鼓看着自己的深玄，拱手道：”在下方子瑜，多谢这位——的救命之恩。”
深玄摸头一笑：”我是深玄，不用客气！你好了，就教我学诗词吧！”
他没听错吧？
方子瑜愣愣的看着深玄，一时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才好，临轩轻笑一声，径自走到屋外去了。
看着远方的大海，临轩只觉得自己的心中从未有过的慌乱。
方子瑜是被重创心肺，勉强不死是有深玄的灵气在支撑，即使自己最近一个月来去取了仙草为他续命，终究还是不能长久。
临轩活的时间够长了，在以前，他的同族、与他一辈的仙神因爱神伤时，他也是冷眼旁观，从未想过自己会动心。
先前，面对懵懂不知情爱为何，却已经对自己动心的深玄，临轩也没有点破的欲望。
他觉得那不是他想要的。
甚至他自己也以为，自己与情爱无缘。
可是，怎么会栽在一个人类身上？
见不得他难受，见不得他痛苦……
临轩慢慢将背在自己身后的手抚上心口。
动心之后，却是要离别……
人类，是多么神奇的存在，即使是同一个魂魄，轮回转世之后，就会忘记前尘，什么都断了干净——怎么可以！
既然已经看上了他，就不会轻易放弃！
逆天也好，夺命也罢，都只要一个此世的方子瑜！
临轩叹了一声，转身到屋前。
屋内，方子瑜轻声和深玄说着平仄韵脚，拉着对方的手在洁白的宣纸上书写着一世风流。
深玄宛如孩子一般，既有崇敬又有感激地看着方子瑜。
不知道两人说了些什么，方子瑜一阵愕然之后，忍不住弯了唇角，笑意最终也没有忍住，展开的眉目皓月一般秀美。
他轻快舒心的笑声传开来，让屋外的临轩一阵心悸。
这样的他，如何舍得？怎么舍得……
临轩目光流连在方子瑜身上好一会，续又看向什么都不知道的深玄，眼中精光一闪。
上古之时，有逆天法术，洗髓去骨，变换躯体……
如果……
深玄跟着方子瑜学写字，正要自己来写，莫名的觉得周身一寒，忍不住一颤，手上笔尖的墨水”吧嗒”一声落在纸上，乌了洁白的纸张。
“怎么了？”
方子瑜诧异道。
先前，他还是对深玄抱有不安的，人都是如此，面对未知的种族，不啻以最大的恶意去揣测，已经算得上是一种本能了。
毕竟，他只是个平凡的人类不是吗？
既没有飞天遁地的能力，也没有尖利的牙齿，坐在自己对面此刻还人模人样的异类，一旦发怒失去理智，自己会如何，是可想而知的。
只是……
方子瑜看着恭敬无比捧着笔墨纸砚和诸子学着闪亮着眼看着自己的深玄，他觉得自己的担心与恐惧有些多余，这条黒蛟实在单纯，心中所想几乎全部展现在眼中，一眼就能看个透彻，令人自然放软了心。
如此的纯粹，或许，这就是人类永远也无法得到的纯洁了……
深玄哆嗦了一下，摇摇头：”没什么，有点冷。”
“哦，你是近水的蛟，会怕冷？”
方子瑜忍住笑意，好奇道，深玄连连点头。
“会冷，所以冬天的时候我都会去温泉里泡着——啊！这纸脏了！”
“泡温泉？似乎有点像蛇——脏了就扔了吧！”
“其实我是蛇龙之间！以目前的能力与状况看来，是独角龙！”
方子瑜闻言，神色一僵。
坐在他对面的深玄眨巴着眼，微微低头，仰视着方子瑜：
“子瑜，你怎么了？为什么脸色这么苍白？你不舒服？”
在深玄的目光中，方子瑜感受到了一种无法用言语表达的熟悉感。
真切的关心，温柔的询问……
方子瑜轻轻摇头，忍不住伸手去摸摸深玄的头，而深玄也一脸自然，没有丝毫不妥和在意。
“没事……只是想到了不该想的……”
“你想到了什么？”
深玄好奇道，手中倒拎的笔上墨水顺着他的手臂向下，蔓延到他的手腕中。
见着这一切的方子瑜有些哭笑不得。
既为深玄的动作，也为自己刚才瞬间的想法。
他该说什么？
说自己想到了深玄在温泉里泡着打呼咋舌的样子么？
“好了，继续吧。”
“恩。”
深玄跟着方子瑜磨蹭了一个下午，写坏宣纸一叠，末了，恋恋不舍的离去，方子瑜送他出门，看着俊俏的黑衣青年离开。
一转身，临轩站在屋门口，青蓝色的眼中似乎有些波动。
“你很喜欢它？”
“啊？”
方子瑜愕然，后又明白过来，笑了。
“他很可爱，让我有一种多了个弟弟的感觉。”
方子瑜笑了两声，只觉得喉口有些发痒，咳了两声。
“它一点心机都没有，咳咳，也许，这就是人与妖怪的区别——咳咳……”
方子瑜脸上的笑容慢慢散去，静静地看着自己手心中乌黑的血液，还有些许块状物混杂在其间。
“我……还是要死了吗……咳咳——什么都、什么都……咳噗——”
方子瑜话未说完，猛然喷出一口黑血，向着地面倒去。
“子瑜！”
临轩有些慌张的抱住方子瑜，扣开他的喉咙替他喂下几颗锁魂丹，一边将他抱进屋中，泡进那些满含珍贵药汁的药水中。
“对不起……对不起……”
方子瑜边咳边轻声呢喃。
身体已经完全使不上力气，但意识却分外清醒。
原来自己的精神奕奕只是回光返照，一切都要结束了……
可心里如此悲伤，如此不甘……
方子瑜奄奄一息地泡在药水中，泪水从他脸颊滑落，一滴一滴落在黑褐色的药水中。
临轩默默看着，伸出手去，擦尽方子瑜脸上的泪。
“我不会让你死的，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
没有沾水的手轻轻顺着方子瑜柔软的发，临轩眼中锋芒一闪，计下心来。
没有什么，比子瑜更加重要，所以……深玄，既然你喜欢我，就用你的行动来践行吧！
第 6 章
方子瑜从昏沉中苏醒时，临轩正一脸担忧的看着他，再无平日的宁静。
他心中一动，撑着身子就要起来。
“求求你，至少，我——”
“不要多说，好好休息。”
临轩右手飞快的结印，食指轻点在方子瑜额心。
“什么都不要说，什么也不要想，好好休息。”
方子瑜心中凄苦难言，只能拼命地睁大眼睛，伸出手去，最终仍是失去了意识，只感觉到伸出去的手，没有落空。
临轩皱着眉头抱住方子瑜，透过他的手腕小心地将自己的灵气灌入他体内，却如泥牛入海。
果然还是不行吗？
虽不至排斥，却起不了任何作用……
临轩低头看着皱着眉头不断流泪的方子瑜，手慢慢摸上他的脸颊。
“别哭，我绝对不会让你死的！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
临轩站起身，环顾下四周，伸出手腕，右手指甲划过左手腕，殷红的鲜血流出，临轩食指沾染血迹，在虚空中画着繁杂的咒文，刺眼的光芒闪耀之后，方子瑜所在的整间房屋都被笼罩在一层淡淡的白光之中。
临轩走到屿浪山崖边，低头看着自己脚下海浪涌动的海水，脚尖轻点，一跃入海。
屿浪山崖下，是一道深邃的海沟，连阳光也照射不到的黑暗海底。
临轩化回原身，黑不见底的海沟中，洁白的龙身是唯一的光源。
刚入海时，还有些鱼类好奇的游到临轩身边，向着深海越往下，跃动的生命就越少，光线和声音都无法到达的寂寞深海中，冰冷的海水泛起波动。
深深地黑色中，睁开了两点光芒。
“哦，你来了，白色的小朋友。”
临轩盘尾昂首，俯视着深海中的那只异兽。
“我想问你，如何能让将死的人类真正脱出五常。”
“呵呵……”
海水中沉闷的笑声有些诡异的回响，黑暗中的兽似乎很开心。
“让我想想，人类？那种虚弱而可怕地动物？你动心了？”
“有什么办法？我的时间不多。”
沉闷的声音笑得更加愉快了。
“你在焦急，是为了那个人类？”
“……”
“可爱的孩子，你陪伴了我很多年，虽然你从来没有再靠近我一步，也没有看过我多一眼，我还是决定送你一个礼物，作为这么多年里我不再无聊的回报！”
海中的水流激荡得厉害，沉闷的声音笑得愉快。
临轩微微皱了皱眉，触须因为水流而倒抚过鼻端，让他有些异样的感觉。
“我可以告诉你让那个人类跳脱三界五常的办法，但是你也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你要什么？”
“错错错，不是我要，而是天要！”
异兽话语里的欢快与期待不加掩饰，临轩忍住怒气。
“你会来找我，说明你心中已有大概的方向，我也不瞒你，找一只千年以上的灵兽，让你的那个人类能接受他的血液灵气，将灵兽的所有灌注到人类身体中就是……”
“我自然知道，可具体要如何进行？
异兽顿了一下，嘿嘿笑起来，水流激荡得更欢快了。
“七珍九毒人间至宝，灵兽血肉内丹，再加你的龙血，以真火灼之九日夜，化成一颗丹丸，令人类服下即可，这就是你一心想求的洗髓换骨之法，可没有传说的那么艰难。”
“多谢。”
临轩转身就要离开，只觉得身周水流一变，竟似巨大的爪子一般扣住自己的身子，使自己动弹不得。
“我还没有说完话，给我一滴你的血，以及……”
异兽”恩”了一声：”你还要发誓，如果你那样做了，还要记得‘得饶人处且饶人’，不要太步步紧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