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三惭愧地低下头。然后又侧过脸去看站在旁边的宋微。
他昨夜被宋曼姬一顿痛揍,灰头土脸逃出波斯酒肆,既担心宋微,又觉得丢脸。先回家收拾一通,等心情平复了,才重新去别院找人。听前院仆从说他已经回来,无甚异状,才放下心。一看时辰,差不多已是深夜,即便敲开宋微的门,觉得自己大概也说不出口我被你娘打了,悻悻然回转。
其结果就是,薛三郎这一晚睡得很不好。而宋微根本不知道他在自己之后去了波斯酒肆,并且搞出一场精彩大戏。
薛璄对自己这位本家兄弟关切过度,姚子贡看得分明。他心思玲珑,念头一转,自认明白关窍,道:“你与长伏配合默契,浑然一体,只要你能说服他上场,我这里绝无异议。”
薛璄本不是为这个走神,但实情如何,在姚四爷面前不可能提起。踌躇之后,不由得很为他这个拉宋微上场的主意动心,小眼神带着期待便望过去。
宋微一个头两个大,温声软语解释,神情和婉,态度坚决,不上不上就不上。
姚子贡极其自觉地站开两步,让他们兄弟说体己话。
远处,一个熟人向蔡攸和牟平指认薛三郎那个替姚四爷养马的本家兄弟,两个侍卫第一反应,都是弄错了。
绝对弄错了,错得真离谱。
那个正略低着头跟薛三亲昵说话的蕃人,一头齐腰大卷发,满脸络腮胡须毛,还跛着一条腿,怎么可能会是六殿下!何况那人身后一匹深棕色马儿,不时挨蹭几下,也绝非六殿下心爱的灰色坐骑得哒。
两人前后左右仔仔细细看了又看,互相对望一眼,同时摇摇头,出来给侯爷回话,神情难掩失望沮丧。
蔡攸道:“侯爷,只怕是弄错了。那人……与宋公子,实在没有一丝相似之处。”
牟平跟着点点头:“确乎没有一丝相似之处。”想了想,又道,“只不过……”
独孤铣问:“只不过什么?”
牟平作为侍卫首领,心思灵活细密,又是经验丰富的老江湖,且比蔡攸更加熟悉宋微,最初的画面冲击过去,便开始动脑筋寻找破绽。
“那人须发蓬乱,细究起来,其实并看不清楚五官是何模样。因为隔了段距离,也没有听见他说话嗓音。至于跛了一条腿,这个……倒也不是完全无法伪装。”
独孤铣瞳孔张了张:“你说他跛了一条腿?”
牟平觉得侯爷有点儿反应过激,迟疑片刻,才道:“嗯,是,那人看上去……确实跛了一条腿。还有,身边的马儿颜色也不对。”
独孤铣站起来:“跟我进去看看。”
宋微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算哄好了薛三,打发人重新上了赛场。薛璄被他顺得里外熨帖,跟打了鸡血般,上去就横截一杆,击球入洞得分。宋微正鼓掌,不提防看见姚子贡冲自己似笑非笑,一脸贱兮兮的表情,没好气转过头,冷不丁对上两道视线,动作忽地一滞。
强压下心头擂鼓似的躁动,装出浑不在意的样子,一点点继续转动脑袋,把目光投向赛场。过得片刻,到底忍不住,用眼角余光向那个方向窥探,对方竟然同样浑不在意,正专注地欣赏场上比赛。
多瞅两眼,就瞧出不对劲了。
该吆喝时不吆喝,该鼓掌时不鼓掌,该跺脚时不跺脚,该骂娘时不骂娘,一看就是伪得不能再伪的伪球迷。
该来的,到底还是来了。
宋微觉得自己就是那垂死挣扎的困兽。说不上害怕,更谈不上惊慌,只有命中注定果然如此后,剩下的不甘和不忿。
既是垂死挣扎,好歹负隅顽抗一下。
他皱起眉头,对姚子贡道:“四爷,我暂且失陪,去方便方便。”
姚子贡眼睛盯着马球,随便嗯一声。
宋微没法遮掩,索性大大方方牵着马往外走。才到场外,立即翻身上去。得哒被他操控得如臂使指,但见四只蹄子腾空翻飞,瞬间提升到极速,恍若一道红色旋风,眨眼工夫奔出数十丈开外。
独孤铣跟着出来,见此情景,一声冷笑,策马追逐,紧随其后。
谁都不想惊动旁人,故而都没有出声,一个劲闷头狂奔。宪侯侍卫自然跟着出来,奈何速度比不过,仅有牟平蔡攸二人勉强跟上,缀在后面。
宋微不熟路,只能顺着大道跑。马场周边开阔,方便奔驰,再往前,越来越不好走。东城本是游山玩水风景胜地,又赶上重阳节假日开始,路上往来行人车辆络绎不绝。两人一个逃,一个追,很快变成骑术大比拼。
本来路人们无不吓得提心吊胆,很快发现马上之人骑术绝佳,且极有分寸,别说撞到人,就是车驾牲口,均不曾祸及。渐渐定下神来,一个个驻足探头围观,还有人跟在马屁股后头击掌喝彩。
不知不觉追出一大段。宋微与独孤铣赛马不是一回两回,深知彼此长短,原本人多对他有利,慌不择路之下,猛然察觉上了人最少的一条道,心中大呼不妙。
独孤铣面上浮起笑容。这条路之所以人少,因为它直通落霞湖畔。重阳佳节,都预备登山,没什么人来湖上游船。
宋微望见面前茫茫一片波光,漫无边际,整个人都不好了。
背后蹄声步步逼近,仿佛就在耳边踏响,他简直恨不得一头栽进湖里,沉下去再也不要出来。倏地一勒缰绳,转过马头就要顺着湖边跑。
“嗖”一声风声掠过,一道冰冷锐利的剑锋擦过脸颊,几缕胡须发丝随之斩断,面皮都似乎跟着一痛。定睛看时,独孤铣那柄青霜宝剑,亮闪闪插在眼前,入地半尺,寒光冲天,剑柄犹自颤动,嗡嗡有声。
宋微吓得浑身僵硬。得哒比他更没出息,惊得前蹄猛抬,长嘶而起,差点把主人掀下来。
独孤铣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比那剑光更加冷厉:“你再跑一步试试。”
第〇九一章:事当谐处常惊险,情到浓时多怨尤
宋微一直觉得自己应该是理直气壮镇静淡定的。大概多日逃亡生涯东躲西藏磨去了志气,才骑上马开始逃,就莫名奇妙心虚气短胆子怯,越跑越慌张。这时感觉背后阴云密布泰山压顶一般的怨念漫延过来,连头都不敢回。
心里什么也想不起,只知道糟了糟了惨了惨了这回真的完蛋了……
独孤铣绕到他前面,下了马,拔出插在地上的宝剑,归入剑鞘。
抬头望着马上的人,面无表情:“下来。”
“啊?啊……”宋微木木往下爬。他尽职尽责装了半年瘸子,习惯成自然,下马时右腿不敢施力,虚踏一下,全凭左腿蹦下来。
听见独孤铣问:“你的腿,怎么回事?”
一愣:“啊?”
独孤铣走近两步,重复道:“你的腿,怎么回事?”
宋微对着他的脸,看见他眉毛拧着,嘴巴扭着,眼睛里既像冒火又像冒水,也不知是在生气还是在难过,简直带出几分狰狞,惊得不由自主往后退,实话却不经大脑蹦出口:“假、假装的……”
“假装的?”
“是,是……假装的……”声音越说越小,不由自主又往后退一步。
不得不说,习惯的力量强大得超出想象。鲜明的心理暗示加上杰出的模仿能力,到了这境地,每退一步,宋微那装瘸的右腿还条件反射般拖着。
独孤铣眉毛跳了跳。
“啪!”腿上一阵剧痛,宋微一弹而起,猛地抱住右腿单脚蹦跳,连转好几个圈才缓过来,眼泪都疼出来了。
独孤铣手中横握青霜剑,人也像柄剑一般笔直站立,嗖嗖往外辐射杀气。
他很知道怎么把人揍痛,宝剑连鞘抽在宋微右腿小腿上,皮肉最多留点痕迹,却能痛得他半天筋都抻不直。
宋微炸了,怒吼:“你、你敢打我!”
独孤铣盯住他:“你如此作践自己,就该打。”将剑挂回腰间,犹不解恨,望着宋微的眼睛,补充一句,“再让我看见你这般作践自己,看见一次打一次。”
宋微暴跳:“老子的事,不要你管!”扯着缰绳就转身,“得哒,我们走!”恨恨向前迈开大步。
然而……
装瘸子装太久,左腿下意识先使上了劲。右腿筋还疼着呢,猛地记起会挨打,那混蛋说到做到,不好好走路,剑鞘铁定抽过来。于是右腿不等大脑指挥,着急忙慌跟上。结果变成左腿还没踩实,右腿已经离地,两条腿别在一块儿,向侧面华丽丽横躺下去。
这情形宋微自己不可能想到,因此缰绳只是松松搭在手上,待要抓紧,已然从掌心滑脱。
独孤铣更加想不到,等他反应过来冲上去捡人,宋微已经以不可逆转之势栽倒。事既不可为,索性让他吃个教训。独孤铣背起双手,冷眼旁观,不捡了。
湖边石板路不算宽,侧面全是野草淤泥,且地势上高下低。宋微横倒下去,身体不受控制地顺着地形往下滚。拼命揪住一把草根,才止住去势。这下从头到脚、满脸满身都是泥巴草叶,头发胡子更是糊成了水鸟窝,悲摧到滑稽无比。
太……丢人了……
还不如直接滚到湖里去呢。宋微把脸对着湖面,遥望飞鸟游鱼,默默装死。
独孤铣又好气又好笑,差点当场破功。忍了又忍,见他半天不动弹,低喝道:“起来!”
宋微心说,老子就不起来。有本事你来抓我呀,看小爷不蹭你一身泥!
忽地眼前一花,身体离地,衣裳后领被人拎在手里,前襟勒在脖子上,差点把舌头勒出来。两只手立即扒住前襟:“放、放开……你、你他娘……想勒死老子……”
话音没落,整个人随着背后那只手的力量起伏几下,双脚踏上了实地。刚要站直,脚下却又接连摇晃,一屁股坐倒,撑着胳膊左右张望,惊魂未定。
地面晃了几下便渐渐平稳。宋微这才发现竟是到了一艘大船上。
落霞湖作为风景名胜区,沿湖设有若干游船码头。这一段恰是私人码头集中地带,许多大户人家的画舫停泊此处。有的雇了人看守维护,也有的就是一根粗缆绳虚虚围住,拴在湖边,以示此物有主。
路上人虽少,总不免偶有往来者。独孤铣干脆拎着宋微跳上一艘无人的私家画舫,说话行事都方便。
牟平蔡攸恰好赶到,见侯爷如此举动,摆明了不让打搅,于是一边一个,在湖岸上守着。
独孤铣在宋微面前蹲下。四目相对,好似都是一片空茫,不知如何言语。
独孤铣忽然伸手抓住他一把胡子,揪了揪:“真的假的?”
宋微脸皮被扯痛,赶忙双手把住他手腕:“真、真的……痛……”
独孤铣松手,顺便将沾上的泥蹭在船板上,站起身:“抬头。”
宋微傻傻抬头。
“抬高一点。”
“啊?”
熟悉的剑光贴着脸皮擦过,冰凉刺痒。宋微顿时明白他在干什么,胳膊死死撑在船板上,连大气都不敢出。
独孤铣居高临下站在他身前,一把剑跟活蛇似的,紧贴皮肤,倏忽游走。
宝剑剃胡须,可比当初宝剑脱衣裳更加惊险。宋微生怕自己多看两眼,会忍不住脸抖,然后被他平白削下一块皮肉,紧紧闭上眼睛,再次装死。
奈何削断的胡须乱飞,钻到鼻孔中、脖子里、耳朵后,痒得人忍无可忍。宋微死命咬牙,强行压下一个喷嚏,脸色涨得通红,额上汗珠滚滚。
简直比酷刑还要酷刑。
温热粗糙的大手忽地抚摸上来,几下将断须揉搓成一团,捏在掌中。
暧昧又轻微的笑声在耳边响起,独孤铣把嗓音放得极低:“小隐,以前还真不知道,你这胡子又细又软打着卷儿,好摸得很。跟底下那地方一模一样,你自己留意过么?”
万没料到这流氓如此不要脸,宋微腾地颊似火烧,立刻挥拳相向。
“别动。”
独孤铣一只手钳住他胳膊,另一只手给他擦脸上淤泥。擦了几下,越擦越脏,身上没带帕子,干脆上衣袖。宋微左拧右扭,巴不得将满脸黑泥都蹭他袖子上。待勉强看出人模样,独孤铣伸手到宋微衣襟里掏摸,很快从贴身口袋中摸出当初黎均送的那柄小匕首。大拇指弹出刀鞘,拨动机关,露出里边真正锐利的刀刃,动作轻柔又体贴,仔细给他刮脸。
刀锋时刻不离皮肤,宋微不敢再乱动。见他老实了,独孤铣也就松开手,改为抚摸刮干净的部位,似乎在试探手感,是否和从前一般无二。
终于弄完,独孤铣吐出一口气,倒像是结束了什么重大任务。
端详片刻,手指在脸蛋上连搓几下,确认不是泥,问:“脸色怎么这么差?面黄肌瘦的,薛三跟姚子贡不给你饭吃?”
宋微自动忽略最后两个名字,蓄了半年的胡子彻底消失,好像连脸皮都少了一层,不由得自己也伸手摸摸,甚是新奇。忘了跟他斗气,顺口道:“是散沫花的颜色。”
独孤铣也不再提什么薛三姚四,接着问:“得哒那身红毛也是这么来的?”
“嗯。”
宋微刚要起身,又被他摁住,一把拉开衣襟。
“你干什么?”
独孤铣手掌按在他心口旁边的伤疤上,试探着揉了揉,轻声问:“好利索了没有?还疼不疼?”
不论动作还是语调,皆满溢着千般不舍,万种柔情。霎时间,什么六皇子,什么宪侯,似乎统统不过一场荒唐梦境。此刻惟余百转千回迢递坎坷之后,君有情,郎有意,彼此倾心。
宋微想打想骂想挣扎,最终却什么动作也没有。因为,他知道,独孤铣也知道,过了这一刻,所有虚情幻影都将打回原形。
本该如何,就得如何。
他傻傻望着他,任凭他摩挲抚弄:“都好了……早就……不疼了。”鬼使神差加一句,“腿疼……”无限委屈。
“嗯。”独孤铣本是蹲在他身前,这时单膝跪下,捋起他右腿裤管,查看被剑鞘抽打过的地方,双手握住,慢慢揉捏。
“你又打我……你明明答应过再也不打我的。”
独孤铣没抬头:“只要你不过分,我当然不会打你。”心想:我怎么舍得打你。
宋微扭头,撇嘴:“你这人说话就像放屁……”
独孤铣恍若不闻。
“我再也不会相信你了。”
独孤铣缓缓抬起双眼:“你不相信我,你要相信谁?”
眸子深处似乎闪着血红的光,宋微一句“你管我信谁”噎在嗓子里,愣是没能吐出来。
正发呆呢,就听独孤铣没头没脑道:“看看你,一身的泥,脏死了,去洗洗。”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猛地被他提起,一脚踹得斜飞出去,穿过敞开的舷窗,笔直落入湖中。慌乱中连连扑通,以狗刨姿势竭力上浮,心中把独孤铣翻来覆去不知漕了几遍。忽觉腰上一轻,被迅速带着靠近船边,一双手举着自己爬上了船舷。
他刚喘着气脱离水面,独孤铣从身后往怀里一摸,紧接着纵身跃起,一道银光飞掠而出,随即远处响起一声惨叫。于此同时,一缕青烟冲向云霄,分明是制作精良的烟火讯号。
宋微若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那可真是枉费几世经验了。
他非常老练地爬到船舱角落,背靠舱板蹲着。过得一阵,听见有人吆喝:“宿卫军办案,闲杂人等一律回避!”声音耳熟,貌似是独孤铣的侍卫头子。悄悄挪到另一边,几个侍卫正和两个人交手。低头一看,这面湖水一片红色,正向四周扩散,越来越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