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又商量一番细节,直说到入夜。气氛越说越好,告别时薛三几乎不舍得走。宋微看他欲言又止,故作不知,一瘸一拐,直送出大门。
姚府和宇文府的击鞠赛,日期最后定在九月初八。晌午击鞠,比赛结束后直接出城,黄昏扎营,次日狩猎。
宋微苦笑。上一回在西都打马球,大出风头,也是九月初八。还真是个好日子。
九月初七这天,宋微从一大早便焦躁难安。
他考虑了很久,明日出城脱身之后,最好的方向,依然是港口。也许十年八年再回来,也许……再也不会回来。
此时此刻,别的人都无所谓了。他无比迫切地,想再见宋曼姬一面。
第〇八九章:一夜别愁轻洒泪,满池浑水乱摸鱼
八月中秋的时候,太子以晚辈之礼,分别给明国公长孙如初、昭侯李知宜、老宪侯独孤琛,以及自己外祖父襄国公姚穑,送去了节日贺礼。此外,除了在朝堂上日益活跃,太子业余组织的各项同乐交流活动也日益增多,请柬时不常会送到成国公宇文皋、奕侯魏观与宪侯独孤铣的手中。
至于英侯徐世晓与威侯杜荣,目前驻守边关,暂时勾搭不上。
太子召集的宴饮聚会,独孤铣一次也没去过。他心情太差,根本懒得敷衍。反正总要有人出来唱白脸。年轻一辈中,属他本事最大人望最高脾气最拽,不知不觉担下这一重任。其他几位大佬,包括他爹独孤琛,均顺势默认。这里边还有个深层原因,宪侯是独子,压根没有兄弟。未来新皇再如何看他不顺眼,也得呕血忍到下一代独孤氏继承人长大。
表面上,宪侯依旧忙着在北郊练兵,其实暗地里回京次数越来越多。他领了皇命给奕侯帮忙,自己并没有出面,只密切关注魏观搜寻六皇子行动的任何进展。
五侯中守在京城的两位骨干,如此异常举动,且持续半年之久,再怎么小心保密,也难免引起有心人的注意。
而其中最有心的,当然首推太子宋雩。
咸锡朝国力强盛,帑藏殷实,不可能亏待了皇子公主。每一位皇家嫡系子女,除去内府照品级发放的工资,提供的福利,成年后还将获得一处封邑。封邑税收按固定比例上交,属于皇家子女公开的小金库,但他们只是封邑名义上的荣誉首领,无权干涉行政实务。
于是,一名皇子公主能从自己的封邑得到多少实惠,就变成一项很有技术含量的任务。
首先,如果得到皇帝亲睐疼爱,就可能获赐富饶地域作为封邑。其次,如果能和封邑官员搞好关系,就可能实现双赢局面。反之,搞不好关系,也可能变成相看两相厌。太子刚成年时,与皇帝感情甚好,故而封邑极占地利之便。至于和地方官员的关系,即使他多年谨慎,也绝对差不到哪里去。这么久积累下来,个人财富自是相当可观。虽然手中无兵,悄悄养些谋士清客,搞点刺杀暗算,完全不成问题。
三皇子已死,余者不足为患,皇帝又病得起不来,太子把重心全部转移到拉拢三公五侯上。他心里非常清楚,还活着的四个老臣,包括自己外祖父,对皇帝的感情比对太子要深得多。对传统和规矩,也执着得多。襄国公姚穑并不会因为血缘更近,就一边倒地支持太子。原因很简单,姚家的地位、荣誉、责任,均在那摆着,与最后是谁登基关系不大。反是继任皇位者干得不好,八大世家都要遭人诟病。
这道理,就如太子自己做了皇帝之后,未必会因为血缘就对外祖家另眼相待一样。
反是年轻一代,容易有不同的想法,也是未来接掌皇权后最有分量的倚仗。基于种种原因,太子目标明确地把增进与宪侯、奕侯的感情,放在了重中之重。
重阳将近,军中无事,独孤铣提前从北郊回京,于初七午后抵达家门。屁股还没坐热,仆从便报太子府上来客,只得接见。原来是太子差下人给老侯爷送重阳礼,又呈上请柬,邀宪侯今夜灯下赏菊喝酒。
来人伶牙俐齿,殷切劝诱,独孤铣好不容易找借口推掉晚上的活动,礼物却不得已留下了。
黄昏时分,宋微穿件直筒敞襟刺绣半长衫,头巾在脑袋上绕两圈打个结,从两边垂下来,配着披散的长发和络腮胡,一副典型的波斯浪人打扮。临到出门前,又找个瓷瓶灌上开水,将发尾缠绕几圈再松开,烫出齐腰的大波浪来,简直要多风骚有多风骚。
走到前院,跟一位文士借纸笔。那文士看见他形象,愣了愣,笑道:“薛兄弟这是……?”
宋微道:“追姑娘去。”
那文士随即了然:“不知哪家姑娘,竟得了薛兄弟青眼。”口里打趣,特地寻了两张暗纹花笺,又给他一个嵌锦封套。
宋微想了很久,给宋曼姬写点什么。思前想后,写什么都不够,写什么都多余。他只想叫娘亲放心,然后快快乐乐与麦老板过安生日子去。当真写点什么,回头落到皇帝手里,平白给娘亲添麻烦。
当初清洁光溜从宪侯府出来,身上什么可以作为信物的东西都没留下。要怎样,才能在不暴露的前提下,叫母亲相信是自己,并且明白自己的意思呢?
宋微舔了舔笔尖,在花笺上画下一幅图案。
宋曼姬出嫁时,宋微曾用独孤铣从逍遥坊赢得的两千万钱,为母亲换了两套黄金翡翠嵌宝首饰压箱底。因不满意头面式样,他在首饰行里指手画脚,叫人家做了许多改动。其中有几样,做出来独特别致,甚得宋曼姬欢心。
宋微画了母亲最喜欢的一样,是个如意祥云纹凤翼发簪。首饰线条不复杂,业余绘画水准足矣。剪下鬓边一小绺头发,和花笺一并塞进封套。
二十年养育之恩,无以为报。孩儿欲从今远走高飞,只盼母亲平安如意,再不要为不肖子伤心劳神。
天刚擦黑,正是饭庄酒楼女支馆上客时分。麦记波斯酒肆在京城蕃坊的位置,比西都更好,开在蕃坊最繁华热闹的中心主街街口。开业不到一月,京城士民的新鲜劲儿还没过去,每日客似云来,人满为患,生意好得不得了。
宋微就是在这个时间,骑着马来到波斯酒肆。门口好几个伙计,非为招揽生意,而是维持秩序,引导客人车辆。宋微刚勒住马,一个伙计就迎过来:“客人几位?有约没有?尊驾坐骑可否交给小人……”
宋微并不下马,让到侧面,塞给伙计几个铜板,从怀中掏出信笺递过去:“我家主人捎给贵肆老板娘几句话,劳烦传递。你递过去,麦家娘子自然知晓是谁。”
麦阿萨中风后腿脚不便,酒肆出面招呼的都是宋曼姬。那伙计看看宋微模样,以为是蕃坊哪家胡商约老板娘谈生意,甚至看上老板娘暗地送情书也不是没可能,笑嘻嘻应了,转身小跑进去。
宋微立刻策马退开,停在街对面铺子檐下。
他表面上安安稳稳骑马等着,实则心中浪涛起伏,焦急如焚。也不知过了多久,正当他怀疑信根本没有送到母亲手里的时候,几位客人从大门出来,老板娘和管事掌柜亲自送出门外,显见是贵客。
贵客们上车离开,老板娘却没有立即进去。
宋曼姬站在门前台阶上,笑容满面,美目盼顾,仿佛为酒肆生意兴隆感到骄傲自豪,又仿佛对每一位上门的客人热情相迎。她的目光逐渐放远,不着痕迹地四处搜寻,终于投向对面晦暗僻静之处,对上了那双曾经陪伴自己二十年的,睡梦中常常出现的,无比熟悉的眼睛。
宋微咧开嘴冲母亲笑。头发胡子在夜风中乱飞,心想,不知道娘觉得我这个新造型帅不帅。
宋曼姬在眼泪涌出眼眶前一刻,低下头掩饰。当她随即再抬起头来,对面的人已经只剩下一个远去的背影。她看见儿子骑在马上,任风吹动头巾衣带,腰背却绷得笔直,就像一个真正的男子汉那样,坚定地向前走着自己的路。
宋曼姬笑盈盈转身进门,把大堂生意交给管事,躲至无人处,掩面痛哭。
宋微心里难受,不想这么早回去,宵禁也还有段时间,索性任凭得哒漫无目的地溜达。回过神来,才发觉马儿自行走到了南城墙根下,住贫民窟那段日子没事来撒个野的空地。此刻除了蚊虫鼠兔,一个人也没有,正适合他独自发呆。
因为自明日起,接连出门玩乐几天,姚子贡非常乖觉地回姚府安抚家人。薛璄送四爷回府,之后往自己住处走。忽然心中一动,觉得不妨找宋微再说说明日的击鞠赛。叫随从先行回去,自己掉头策马,径直向城东别院而来。
后院没看到人,问了一圈,都不知道他兄弟去处。问到前院,才听人说写了封情书,换了身衣裳,特地追姑娘去了。
薛三郎顿时如遭雷击。还好他脑子没糊涂到底,很快醒过神,琢磨出来。追什么姑娘,把那姑字去掉还差不多。
莫名的焦虑担忧涌上心头,快马加鞭往波斯酒肆赶。到了地方,笔直冲进去,扔给伙计一锭金子,要上等雅间。刚在雅间坐下,又是一锭金子,要求面见老板娘。
伙计心说,咱老板娘桃花真旺呐!话传过去,宋曼姬刚擦干眼泪,重施脂粉,郁闷至极,无从排遣,正要找人撒气。听伙计这么一说,提着裙子杀气腾腾就过来了。
进门一看,万想不到会是意料之外的熟人薛三郎。
在宿卫军找到西都之前,宋曼姬一直以为儿子跟穆家商队去了南疆。后来从皇帝和奕侯那里得知,乃是进京路上被宪侯诱骗。因为独孤铣没机会没胆子亲自坦白,别人当然没有谁会多嘴交待,因此她始终认为,宋微当初骗过自己偷偷上京,是为了薛三郎。
一切种种,始作俑者,在宋曼姬看来,全赖这姓薛的混蛋。
此时正当伤心难抑,一眼瞅见薛璄,正所谓冤家道窄,仇人相见,怒从心底起,恶向胆边生,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偏进来,宋曼姬一声断喝:“薛三郎!你来干什么?!”
“我、我……”薛璄毫无心理准备,又下意识拿对方当长辈,当即被宋曼姬气势吓住。见后头跟着的伙计退出去带上了门,小声道,“我来找妙之。”
宋微是从皇帝手里跑掉的,宋曼姬根本想不到儿子眼下正跟面前这姓薛的混蛋混日子,立刻误会薛璄得知自己上京开店,贼心不死,找上门纠缠。
登时一腔怨怒自动找到出气口,抄起桌上光洁如玉的上等青瓷酒器,没头没脑猛砸过去。
“你个不要脸的登徒子,你还有胆子上门来!今日不打得你满地找牙,老娘跟你姓!……”
其实宋微警告过薛三,奈何他完全没往心里去。这下猝不及防,无力抵御,丢盔弃甲连滚带爬逃出雅间,一边狼狈招架,一边匆匆往楼下退,心里也拿不准宋微到底是否来过,不如赶紧回去看看再说。
老板娘亲自出马上演全武行,酒肆客人纷纷挤过来瞧热闹,都以为是宋曼姬遭了调戏,恼羞成怒。一时起哄的也有,吆喝的也有,抽冷子落井下石的也有,趁机帮忙献殷勤的也有,好一番混乱景象。
魏观一直安插了人在波斯酒肆监视,先前母子相见,太过隐秘,并没有被察觉。这时如此闹腾,想不注意都不可能。薛璄在京城大小也算个名人,偏巧监视者之一还认得他,知道是姚四爷身边跟班。
此人颇为机警,认出薛三郎身份,立刻报给了奕侯。魏观一听牵扯上了姚府,在家转了两个圈,往宪侯府而来,面见独孤铣。
手下人没请动宪侯,太子不死心,夜幕降临,亲自登门来请。远远望见几个人骑着马到了宪侯府门前,恰走在灯光下。保镖眼力好,悄声道:“殿下,当中那个,瞧着……像是奕侯大人。”
第〇九〇章:黄雀已在螳螂后,明珠复现合浦前
九月初八,百官上了个早朝便散了,重阳假日正式开始。皇帝强支病体,撑到早朝结束,气色看上去倒比先前好些,给群臣增添不少信心。
太子听手下汇报,宪侯下朝回府,旋即换了装束,轻骑简从,往城东马场而去。沉吟片刻,命令两个功夫最好,最擅长藏敛追踪的门客去盯着。
自己那个爱玩的四舅跟宇文家那个不务正业的老二,趁着假日在东城马场击鞠,再正常不过。不正常的,是向来对此不感兴趣的宪侯,会急不可待去凑热闹。
不久,又得知奕侯魏观也出了宫,与宿卫军副将苏方一起,全城巡视。逢节假日,增强治安警备,很正常。不正常的是魏观乃廷卫军统帅。而两位大将巡视的方向,同样是东城。
太子心痒得很。他早就知道,宪侯与奕侯很明显在找人。但找的是谁,虽有所猜测,一直没什么确切头绪。心思重的人最不喜欢这种明知道有事却无法掌控的感觉,颇有些寝食难安。后来还是一个思维缜密的门客,帮着分析来分析去,觉得此事与施贵妃和三皇子大有关联。然而当事人都已经死绝,身边知情人一个也不剩,太子很后悔没趁老三活着的时候,找机会认真审一审。
好在又有门客提醒他,五皇子与三皇子一母同胞,自幼亲厚,没准知道些什么。在太子看来,老五就是个二愣子,吃软不吃硬,十分好哄骗。套了几回话,果然透露出些许端倪。联系宪侯与奕侯这么久以来的暗中动作,不由得产生了很不好的预感。
太子觉得应该亲自去现场瞧瞧。考虑到父皇尚在病中,太子出现在游乐场所,未免留人话柄。琢磨片刻,有了主意。东城马场位于落霞湖与重明山之间。明日重阳,父皇因病无法登高,太子亲赴山中采摘茱萸,呈送宫中,祈求父皇早日康复,岂不是大孝一桩。
当即传令下去,预备出门。
独孤铣到达马场的时候,比赛正进行到中途。因为并非对外公开的赛事,除去双方人马,就是同好此道的贵族子弟助战围观。各家主人并仆从,林林总总,居然也有上百观众。场上正比到激烈处,观众们看得投入,没多少人留意到新加入的宪侯一行。独孤铣不欲打草惊蛇,在外围找个空档坐下。牟平跟蔡攸不动声色挤进去,仔细搜寻。
昨夜整个通宵,从宪侯到手下几个心腹,几乎都没怎么睡。独孤铣一听魏观说出薛璄姓名,心就不受控制狂跳不停。这个薛三郎,想当初那是对着宋微刑过讯逼过供捉过女干的,后来两人好得蜜里调油,独孤铣又只顾着自己痛苦纠结,竟把这厮彻底忘在了脑后。薛璄上京武举,他并非不知道。宋微逃出宪侯府,却完全算漏了此人。一方面固然因为潜意识里根本没把对方放在眼里,另一方面,独孤铣也根本不认为宋微会在如此境况下去招惹他。
宋曼姬居然痛揍薛三郎,而薛三郎居然是姚子贡身边当红的跟班。独孤铣立刻意识到,有什么超出自己估算的事情发生了。
他立即叫四大亲卫中的蔡攸连夜对薛三郎展开详细调查,搞清楚他进京以来,特别是最近几个月的动向。
蔡攸也是官宦世家出身,地位当然比不得宪侯府,然家中几代世居京城,消息甚是灵通。蔡攸本人交游广阔,与贵族纨绔圈时有往来,此事由他出面,最合适不过。
一夜工夫,太多细节打听不到,但薛三郎介绍了个本家远房兄弟给姚四爷养马,这种事还是不难知晓的。
若非将近凌晨,独孤铣恨不得当时就冲到姚子贡的别院去抓人。
他什么地方不好去,偏偏要去找姓薛的,还要去招惹姓姚的。皇宫住不得,宪侯府住不得,姚家的马厩倒住得!
论与太子亲近程度,姚家小公爷姚子彰,在三公五侯八大世家成员中,毫无疑问列第一位。但凡稍有不慎,泄漏身份,只怕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独孤铣气得咬牙切齿,怒火中烧。
只不过,等他坚持上了个早朝,跟皇帝说过几句话,血管里沸腾的血液慢慢冷下来。暗中和魏观确认过整个方案,才不急不徐开始行动。
姚子贡和宇文坻都是击鞠运动忠实爱好者,两人手下队伍实力相当,一向互有输赢。但是姚四爷的人马经宋微提议,整合出最优结构,整体实力大增,上场后几乎压着对方开打,气焰嚣张。遗憾的是主力队员薛三郎心事重重,接连失误,平白丢了好几分。等到中场休息,姚子贡看他满脸懊恼,问:“三郎,你有何心事?怎的这般魂不守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