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起电话,听到夏非热气腾腾的声音,“大叔,你在哪,怎么没看到你人?”
我坐起来抓两把头发,迟钝想了一会儿才回答:“我还没过去,你们先玩吧,我马上就到。”
“好吧,快点啊,我们就在大草坪湖边。”
“嗯,嗯。”
挂断电话,抱着被子躺回床上,突然想到一个问题,都一把年纪了怎么跟这小孩纠缠上了?
收拾干净到楼下停车场开出半个月没动的车,阳光很刺眼,戴上墨镜,设好GPS导航,滑上车道。
人很多,看表上的日期,今天是星期天,难怪。
都是三五成群热热闹闹的聚在一起,我深吸两口气往大草坪去,那里半空上几架模型机正在嗡嗡的滑翔。
还没走到湖边,远远看见夏非和几个朋友蹲在一块围着一架模型正在研究,正在想要不要过去打招呼,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回头,看到季平笑得噼里啪啦花枝招展的,“大叔,怎么现在才来?”说完眼神突然一变,愣愣看着我,我回道:“有点事,耽搁了。”
他突然变脸,把我吓了一跳,谁知又突然跳起来,大叫:“小非,小非,你快来看,快来看,那位大叔,那位大叔竟然是个大帅哥耶!”
我赶紧摸了摸脸,不就刮掉胡子,打理了下头发,变化有那么大吗?
夏非从人群中抬头看过来,柔和的阳光打在他头发上,脸上,折射出淡淡的光晕,嘴角一抹随意的微笑在看到我时荡开。
那一刻我听到心脏发出咚咚打雷般的响声,为了掩饰突然袭来的心慌意乱,我咧开嘴冲他挥手跑过去,“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夏非站起来,问:“陈明?”
我停下,愣住,他知道我的名字?
“啊,是,是我啊,怎么不认识了?”我不自在摸摸脸,至于吗?
季平从后面扑过来趴在我背上,“大叔,大叔,人不可貌相啊,胡子一刮气质都变了。”
我气结,反问:“难道大叔我之前很猥琐吗?”
“没有,只是现在变得更清爽了。”夏非收回惊讶的表情笑着说,“来得正好,刚买的遥控对不上频,你帮忙看下。”
我蹲在那群孩子中,接过遥控看,试过几次后说:“没设置好。再试试。”说完肚子突然不合时宜的咕咕叫起来,周围几个孩子无不脸色怪异看着我。
夏非笑起来,“刚起来还没吃饭吧。你们先玩,我陪大叔去吃点东西。对了,云舒,再做下校准,副翼舵再调一下。”
“好的。”叫云舒的孩子反戴遮阳帽,腰上绑着外套,衣服虽然穿得离经叛道,却有一张秀气斯文的脸。
“我也去。”季平抓住我不放,夏非无奈看我,“走吧。”
我点头。
公园的小卖部没什么好吃的,买了碗泡面泡上坐下来。
季平抱着冰沙坐在我对面,一双大眼滴溜溜不停打量我,“大叔,你多高?”
“一百七十八。”
“这么高?一点都看不出来。不过,大叔啊,你虽然刮掉胡子变帅了,可是很苍白啊,比吸血鬼还白。很恐怖诶。”
这孩子,先给你一颗糖吃然后再给你一棒子。
我笑两声,“没怎么运动。所以你以后选择职业千万别当编程员,否则就会像我这样半个月都看不到阳光。”
季平片头想了想,表示赞同。
夏非问我,“大叔,那个程序的事情——”
“哦,那个你给我一套数据,再说说要什么功能,我抽空把它写出来给你吧。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完成。”
“没关系,能赶上市航模比赛就行。还有两个多月,可以吗?”夏非亮了眼睛兴奋看着我。
“可以。”我笑,季平掏出手机,“大叔,你电话号码多少?”
我想了下,说:“不记得,你自己打一下吧。”将手里白色iPhone给他。
季平撅起嘴,“大叔,你连自己的手机号码都不记得?”
“我除了110,120,119,这几个号码,其他的号码都不记得。”我冲夏非眨眨眼,他摇头笑了笑。
吃完面回到湖边,几个孩子已经对好频,准备再做一次全面的调试。
我不懂这个,一个人坐在草地上脱了鞋子仰面躺下晒太阳,昨天刚下了雨,空气清新,风和日丽,我叼了支狗尾巴草闭上眼,让全身的毛孔张开,贪婪呼吸。
“大叔,和我们这些小孩子在一起觉得很无聊吗?”季平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到身边的,我睁开眼,“没有。”
“那你为什么躲得远远的?”
我耸耸肩,“性格使然。”我个性孤僻,向来对聚集人群敬而远之。
季平撅着嘴点亮下头,一双清亮的眼睛看着我,“那,我们下周六去爬山吧,就你跟我。”
现在的孩子可真够自来熟的,算起来我跟他见面加上今天才不过第二面,于是扭头看站在不远处的夏非,他一身白色运动衫,专注地注视着天空,眼睛微微眯起,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孩子气中透出一股青涩的成熟感,我喜欢在这样的人,他们对任何事情都很执着认真,收回目光看见季平满眼期待,于是说:“叫上夏非吧,我们两个——终究不太好。”不知道怎样向季平形容我们的关系,天生的优越感使他恐怕不会明白人跟人之间应有的社会距离。
“好吧。”季平不无失望回答。
这时夏非回过头来,我正好对上他的眼睛,不知是否错觉,他的眼中再次闪过一抹阴郁,昨天晚上离开前他也这样看过我。
为什么?
下午三点,在公园另一个地点的航模队队员带着自己的模型机出现。
夏非作为队长与对方队长交换意见和一些比赛规则后大家就在草坪上摆开阵势开始比赛。
我本来准备看到结束,看了一个多小时后公司打电话来说那个案子要改,马上要开视屏会议。
向夏非和季平道别后我匆匆开车离开,上车前季平跟在屁股后面再三叮嘱星期六爬山的事情,拿他没办法,我只有满口答应。
估计会开到很晚,事先到超市买了两个便当,回到家打开电脑,会议已经开始。
接下来一个星期有一半以上的时间都在下雨,夏非用邮件发了份数据给我,无奈实在抽不出时间,我回他说可能要等一段时间。
他说不急。
口气很冷淡。
也许是我多心。
Section 4
季平不知道在哪里搜罗到我的QQ,MSN,Skype号,随时随地在线,三天时间已经连我当天穿的内裤是什么颜色都给拷问了出来,我算是怕了他。
星期六要爬山,周五下午我出门呼吸新鲜空气,买了些东西回来,在门口停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第一次见面时夏非抱着吉他坐在门口唱歌的样子让我念念不忘。
晚上踩着木屐到隔壁去串门。
夏非穿着一条五颜六色的围裙来开门,满身的油墨味,见是我立刻绽开笑容,“吃过饭没?”
“吃过了,你呢?”走进院子,可真够壮观的,各个角落都摆放着木架,石膏和雕像,穿过院子走进堂屋,门口摆着三大盆木雕,正门墙面上挂着巨幅写生风景画。
说实话相识这么久以来我还真没从他身上看出画家气质来,但面前这满屋满墙的东西不由得我有任何质疑。
不过,他果然是个认真的孩子,做什么事都很认真。
“不好意思,太乱了。你先坐,我给你泡壶茶。”收起遍地画布,夏非难得慌乱,不好意思看我。
我拉他,“不用了,我就过来看看。你忙你的。”
夏非抓抓头,说:“我不忙,你等下,我到厨房去找点吃的。”手上的颜料粘到刘海上,我也没多想,掏出兜里的手帕去给他擦拭,等弄完之后我才发现自己做的事情很怪异,连忙收回手,“那个,你头发上沾了颜料。”
夏非好一会儿没说话,直到我抬眼去看他才收回目光,说:“我去找点吃的。”
看他转身后我才发现自己手里的手帕已经被抓变形了。
两个人搬了张桌子,两张椅子坐到院子里,这几天一直下雨,天气不是很好,不过,虽然没月亮,还是能看到两三颗星星。
“对了,上周的比赛结果怎么样?”那天走得匆忙,后来也没想起来问。
“我们队赢了。”夏非一边啃面包,一边把火腿和生菜加在面包片里淋上番茄酱,“你呢,工作怎么样?听季平说你又好几天没出门了。”
我笑两声,“还在写。你们的小程序可能要往后推一推。”
“没事儿,实在不行,我们再买国外的。就是贵,所以才找你帮这个忙。”
“我看你们几个不像是缺钱的主儿。”
“钱是不缺,不过大家都是私下里在玩,不敢让家里知道。况且你又不是不知道,买设备不贵,可要买人家的技术,那就是天价了。”
我点点头,不再说话,夏非继续吃他的火腿三明治,空气中浮动着桂花香。
窝在椅子里昏昏欲睡,恍惚中听见夏非说了句什么,连忙睁开眼,“什么?”
“我说,如果累了,就回家去睡,或者进屋躺着?”
我连忙起身打起精神,“不好意思,我这个人没什么精神压力,一有松懈就会闭上眼睛。要不我们出去散散步?现在也不晚。”
“正好我要到附近买几张宣纸。”夏非也站起来,抬腿就走:“走吧。”
“东西不收吗?”
“一会儿就回来了,没事。”
出门没多久,就沿着护城河往前走,晚风习习,马路上车水马龙,沿街的商铺霓虹灯闪烁。
我随口问:“夏非你有女朋友吗?”
“有啊,怎么?”
“没什么,你看起来独来独往,不像有女朋友。”
“呵呵。我们在一起快三年了,高中同学。你呢,不打算再找个人?”
我摇头,“经历了这么多分分合合,早累了,一个人过挺好。”
“我听说过你的事。是对婚姻有了恐惧症还是对感情失望了?”
“都有吧。”
“听说你大学毕业的时候带了一个人回家,后来怎么样了?”
连这个都传出去了?
我沉默片刻,回答:“没有结果,我先妥协。听说他出国了。也许,这辈子都无法再见了吧?”
“感情真奇妙,明明发誓相守,不离不弃,转眼下一刻两人就各奔东西。陈明,你说如果你们能再相见,你还会爱上他吗?”
我沧桑看向他,苦笑,“夏非,物是人非,你应该懂的吧?”
夏非垂下眼帘,点头,“嗯。我懂的。”
我早就学会了不留恋,该舍弃时舍弃,该妥协时妥协,不然,一直纠缠不休,如何能活下去?
买画纸到回到家的途中夏非变得异常沉默,在门口分手时他却突然提醒我明天爬山的事。
“要我去叫你吗?”
“应该不用,我会设闹钟。”
“那,明天见,晚安。”
“晚安。”
看着他开门进去关上门,我却站在原地没有动,我想他终究是不懂的,所谓时间的磨难是怎样的无休无止,怎样的沧桑巨变。
Section 5
第二天我还是迟到了,出门的时候季平像焉掉的黄花菜耷拉在夏非身上无精打采,赶紧道歉,季平蹦过来拉我钻进他的跑车,夏非则骑一辆自行赛车,敲我们的车窗,“你们先走。”
一路上季平都在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我有一句每一句的应着,漫不经心看着后视镜,夏非很快被甩开不见了踪影。
在山下入口处等了足有半个小时夏非才满头大汗赶来,寄放完车后刷卡上山。我递给他一瓶矿泉水。
夏非把水淋到头上,甩出来的水溅了我和季平一身,气得季平跳起来扑到他身上去揪头发。
看着他们打闹,我突然想自己一个三十几岁的男人为什么要跟两个比自己小十几岁的少年出门?
甩甩头,放下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把季平从夏非背上扒拉下来,“走吧,再磨蹭下去都到中午了。”
“好哦~~冲——”季平精神倍十足地闷头冲上山道。
我扭头看夏非,他戴上太阳帽,不慌不忙把外套系在腰上,“走吧。”
我点头。到山脚下要走一条大约一公里的上山道。
春末初夏的时节,阳光刚刚好能温暖肌肤,沿途风景秀丽空气清新,从山道上能看到半山腰粉白粉白的油桐花和山桂子,漫山遍野的绿树随风摆动,发出令人振奋的沙沙声。
各色春装在这样的天气下如美丽的音符跳跃在山道上,我那发霉阴郁的心情总算给挖了出来蒸发掉了。
夏非拿着相机时不时拍拍,我突然想起,问他:“这么好的天气,为什么不背画板出来写生?”
“不用啊,我都能记住,况且出来是来玩的,背着画板不是很扫兴吗?”夏非从石栏上跳下来说。
这倒也是。
到山前寺庙时季平已经等了好一会儿,站在龟池上方的平台上冲我们大喊,使劲挥手。
真想装作不认识他。
低下头准备进庙里去拜拜,让这尊大佛离我远点。
谁知被季平抓住要去投什么硬币,在包里掏了半天才找到一枚年代久远灰不溜秋的一元硬币。
季平抢过去摩拳擦掌,“看我水上漂。”硬币飞出去,在水上打了五个漂沉下去,连乌龟壳都没碰到。
吐吐舌头,季平涨红脸看我,我摊开手对他耸耸肩,笑出声,被凶狠踢了一脚,“不许笑!”
夏非看表说:“大家进庙各自拜,半个小时后后门汇合。”
“好!”季平举手赞同,转过身就拉我:“我跟大叔一起。”
拗不过他,我扭头看夏非,他已经转身步入佛堂。
在焚香颂唱中步入正殿,抬头看仁慈慈悲的观世音菩萨,耳边梵音袅袅,我屈膝跪下,闭上眼,片刻后只觉冷汗涔涔,如芒在背,想来我人生32载从未敬佛吃斋早已是罪孽深重,又如何能请求庇佑?陈明此生已残,只望来世能还与那人痴情付出。
膝盖上像钉了钉子,我跪在这尊金身佛像面前虔诚祈祷,往昔种种如走马灯。
季平耐不住,好几次凑到耳边来,末了我睁开眼匍匐向地连磕三个响头,站起身时头晕目眩,汗湿脊背。
这间山间寺庙只是很小的上香焚香之所,没有请入如来佛祖,我和季平拜完佛之后登上七重宝塔远望城市风景。
这座临海城市坐落在丘陵湖泊间,高楼林立,群山之外是一望无际的大海,汽笛长鸣,各种轮船游走在朦胧雾色中。
季平爬上栏杆尖叫两声,回身摆出各种pose要我帮忙拍照。
来到后山已经过了汇合时间,夏非坐在一群弹唱卖艺的大学生中间,怀抱吉他,唱一首savage garden的Tears of Pearls,非常非常老的歌,老得我甚至无法回忆曾经和那样一个人躺在校园的法国梧桐下听着歌安然睡去。
我站在榕树下远远凝望,阳光细碎打在他脸上头发上,夏非喜欢唱老歌,他用他的青涩和不娴熟向我演绎着什么。
是什么呢?
我无从得知,也不想知道。
很多人聚集到他身边,吉他盒子里的钱多起来。
唱完后夏非站起来腼腆向听众鞠了一躬,然后向我们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