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一身穿着,既不显得过于隆重,生出疏离之感,又不会过于散漫,给人轻浮之色。厉景琛生得极好,无论穿什么都自成风韵,小时就如此出众,长大不知道会是如何的引人夺目。锦衣卫忍不住端详,这就是自家哥哥新认下的小师弟,长得的确是好,赵楚星这般想着。现在在执行任务,身为皇帝亲信,赵楚星不好多透露些什么,但想到昨日陛下交代自己特意说的内容,想来厉景琛是不会有事的。
阳陵侯府府门洞开,外面就是空荡荡的街巷,看起来竟然显得凄凉,百年世家、历经多代,现在是一代不如一代了,失了世家的脸面、没了撑门立户的人才,厉景琛甚至听到瓦砾崩裂的声音,阳陵侯府老了,也不知道熬得熬不过此番的折腾。
府外停了一辆围得毫不透风的马车,厉景琛掀开车帘弯身进去,待厉景琛进了马车之后,赵楚星站在车外小声的说道:“在下赵楚星,厉校尉不必担心,只要问心无愧,不会有任何事情的。”
厉景琛一愣,随后点点头,“多谢赵大人提点。”
放下车帘后,整个车厢内闷热黑沉,睁着眼睛和闭着完全一个模样,看不见车厢内的情况亦看不到自己,厉景琛索性闭着眼睛,赵楚星的名字和三师兄赵楚容仅仅差了一个字,事情不会那么凑巧,赵楚星能够说这番话,显见着是看在赵楚容的面子上,赵楚星不是三师兄的兄弟就是家人。他说的很短,但透露的意思有两点,一是让他过去是有关于一个案子,二是只要他没有什么出格的举动,就不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平平安安。
只是厉景琛百般思量也想不通,究竟是何事牵涉到了他,如果仅仅是大伯父被抓了去,那么厉景琛会觉得是和燕山关、和父母的事情有关,但厉景闫半夜被抓走,事情就变得扑簌迷离了。
胡乱的想着,在无边的黑暗中时间就过得飞快,摇摇晃晃的马车什么时候不再摇晃厉景琛都不知道,车帘被掀开,刺目的光亮照射进来,厉景琛下意识的抬手阻挡,外面的人也没有催促,等厉景琛适应了光亮这才让厉景琛下了马车。
马车外的地方很陌生,是个敞亮的院子,院子内没有种植花木、也没有任何雕饰,红柱瓦檐都是最最规整普通的规格,看起来普通,却也透着不平凡。厉景琛眼眸一扫,就将整个院子的情况尽收眼底,眼眸中划过一抹忧色,“不知这位大人如何称呼?”
院子是个闭合的四合院造型,坐北朝南,东西北三面都是紧闭的朱漆大门,就算是大门显得陈旧、朱红的油漆已经斑驳,但在阳光下依然显得肃穆、诡秘,让人想要一探究竟门后究竟是什么,又害怕门后存在的一切。
掀开车帘的差役站在厉景琛的一边,即没有催促,也没有呵斥,仿佛是等厉景琛观察完了,“小的只是个普通的下人罢了,当不得大人之称,厉校尉请随我来,上官已经等候校尉多时。”说着就引着厉景琛往东面从南往北数第三个房间而去,朱漆大门很是厚重,推开时发出了一阵沉闷的吱嘎声,在空荡荡的院落,传出了老远。
里面很暗,厉景琛站在外面看不清里面的情况,此时差役指着屋内说道:“厉校尉请,大人正等着您。”
“有劳了。”厉景琛拱手一礼后,就提着石青色直裾长衫的下摆抬脚走了进去,门在身后“砰”的关上,关上门后,里面竟然出乎意料的是明亮的,窗户大开,有风浅浅的吹来,空气中有着绿茶的香味,没有意料中的沉闷和可怖。
“厉校尉请坐。”
厉景琛光顾着看屋内的情况到忽视了坐在里头的人了,连忙转身过去,就看到一个中年的男子,穿着酱红色正三品官袍,面容很斯文。屋内有两章圈椅面对面的放着,每张圈椅旁边都有一张茶几,茶几上青花瓷的茶盏半阖着,茶香正是从茶盏中而来。
现在三品官员就坐在其中一张圈椅上,他指着对面的一张圈椅示意厉景琛坐,厉景琛走到那人面前行礼,“厉景琛见过大人。”
对此,三品官显然很受用,笑了眯眯眼,“厉校尉不用客气,坐。”
“谢大人。”
“我是大理寺卿石唯一,此次请厉校尉来是要问一些事情,请厉校尉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厉景琛一坐下来,大理寺卿石唯一就开门见山的问道。
大理寺是大齐的司法机关之一,大理寺卿石唯一虽然只是个正三品的官,却是皇帝的亲信之一,不仅仅统领大理寺,还是神秘的锦衣卫副指挥使之一,明面上的身份石唯一已经说了,后面的身份是厉景琛进入了锦衣卫之后才知晓的。
未等厉景琛说话,石唯一接着问道:“请问厉校尉昨日上课可见到七皇子殿下?”
听到此问,厉景琛心如擂鼓,面上却不显,“回石大人,昨日上午东书房上课的时候,七殿下与我们一通上课,所以我见过。午休过后,下午的武课,因我与十殿下在角落里练武,并没有注意到七殿下。”
“哦,那你与七殿下可有什么交集,昨日午休时可有交流?”
“七殿下高贵,我只不过是个小小的伴读,怎么可能与七殿下有了交集。”厉景琛自嘲的笑笑,笑容的意味石唯一应当明白,他不过是不受宠皇子的伴读,父亲还背负这罪臣身份,怎么会挤入东书房最尊贵的圈子。“至于昨日午休,我用完午膳感觉到室内憋闷就出去走走,随后十殿下出来了,我们就去了御花园走了一圈消消食,随后就去了校场上武课。”
“期间可有什么事情发生,比如见到了七殿下身边的小太监小李子,或者与七殿下发生了冲突?”石唯一不给厉景琛任何喘息的机会,问题一个接着一个,厉景琛话音刚落,下面的问题就脱口而出,不给厉景琛任何思考的机会,全看厉景琛下意识的反应。
“没有,什么都没有发生,我与十殿下在御花园散步十分的平静,除了知了鸟雀的声音,御花园很安静。在此期间,我与十殿下没有见到七殿下身边的小太监小李子,更别说是发生什么冲突了。”石唯一问的直白,厉景琛回答的也毫不客气,甚至是带上了几分怒意,“石大人为何这般问,我只是个小小的伴读,怎么会做出了有违身份的事情!石大人这么问就是在质疑我的礼仪规矩,厉家百年世家、簪缨门第,身为嫡子,我不会做有失身份的事情。”
“诶诶,厉校尉不要动怒嘛,我也只是例行问问罢了,并不其他意思。”石唯一连忙说道:“宫中发生了一些事情,事涉令兄厉景闫,我们请了令兄过来问了一些话,是他告诉我们,校尉与这些事情有关。”
厉景闫被抓了后可没有厉景琛这么好的待遇,刑房逼供,一开始还有些文人的傲骨,对问话都严词反驳了过去,后来上了鞭子,一鞭子打了下来,厉景闫就屈服了,真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什么都说、什么都道,将他与七殿下如何认识、如何成为至交好友,他又是怎么抱怨的、怎么拜托七殿下祁珺池教训厉景琛,当然他也留了一些,不将自己的狠毒用心说出来,只是说厉景琛处处为难他这个当兄长的,弄得他有苦难言,这才拜托了七殿下帮忙。
厉景闫胡乱攀咬,十句里面到有七句在说自己的不如意、厉景琛对自己的不敬不尊,死死的咬着厉景琛,恨不得就说七殿下淹死在河里面,就是厉景琛做的。
厉景琛面上露出被伤害的震惊,“什么,家兄说事情与我有关,怎么可能,我连什么事情都不知道,怎么就与我有关了。”厉景琛隐隐的有着不好的预感,他不能够露出半点儿的怯弱和游移,不然什么时候落入石唯一的眼睛,成为疑点都不知道。厉景琛一口咬定的说道:“我每日都要进宫伴读,与十殿下几乎形影不离,没有单独见过七殿下,也没有与七殿下身边的小太监小李子有过接触。说了不怕石大人笑话,我与家兄闹过一些不愉快,家兄说事情与我有关,大概是一时的气话,等他想清楚就不会乱说了。”
“呵呵,厉校尉说的我都记住了,十殿下也说了,你们二人无休之时只是在御花园内走动了一下消消食而已,并没有见到任何人。”石唯一站了起来,收起脸上的笑容,肃容说道:“七殿下薨了。”
厉景琛震惊得瞪大双眼,不敢置信的了一遍,“七殿下薨了?”
石唯一沉痛的点头,“找了一夜,今日早晨在御花园的小塘子内找到了。”
厉景琛震惊的长大嘴巴,脑海里只有一个声音,怎么会、怎么会、怎么会……明明是要至他于死地的人,竟然死在了那个散发着令人恶心的花香的小塘子内!
石唯一仔细的辨认这厉景琛的表情,发现他的震惊并不是假装,眼眸动了动说道:“在没有查明七殿下死因之前,就麻烦厉校尉了,先在这边好好休息,有茶水供应,稍后就可以走了。”
“好。”厉景琛除了这么说还能够怎样,拒不合作,会有好果子吃吗?
说是稍等片刻,厉景琛觉得已经过了一个时辰,这片刻未免太长了一些,就在厉景琛准备走到窗边往外看看的时候,门开了……
第六十章:状告王圣心难测
厉景琛望去,门外站着的是赵楚星,赵楚星和他哥哥赵楚容一样,同样一张冷面,但赵楚容迫不得已、无法控制脸上的表情,而赵楚星是刻意而为之,一张冷脸很可以拒绝很多东西。
“厉校尉事情有变,请跟我来。”赵楚星说道。
厉景琛点点头,“好。”
厉景琛出了房间,向后看的时候,果然发现房内一片漆黑,看不到任何东西,也不知是用了什么手法,造就了这样的效果。在厉景琛看向房内的时候,赵楚星走到了南边一排房屋的最中间那一扇门,推开门,示意厉景琛过来。
这扇门内的房间一如先前,站在外面只能够看到一团漆黑,进入之后才发现别有洞天,说它是个房间,还不如说是一个过道,青石铺就的路面有些潮湿,站在过道内感觉到了与炎日夏日不同的凉爽,很是舒服。过道不长,很快就到了尽头,尽头没有按上什么门,却有绿萝垂下,如同一道绿色的珠帘,新奇别致。出了过道,竟然来到了刑部的后堂,厉景琛看到匾额上偌大的两个字,心中惊骇。
“这边请。”赵楚星领着厉景琛往外走,走到了刑部的前堂,期间不时有官吏、差役、捕快走过,他们都是目不斜视,好像没有看见赵楚星和厉景琛二人一般,厉景琛恍惚的想,就好像他和赵楚星是隐形的一样。
前后堂之间有一个很大的天井,穿过了天井就到了公堂所在的地方,厉景琛还以为自己是被叫着来作证或者什么的,却不然,赵楚星带着他走了侧面去了公堂旁边的小间,小间内东西摆设都很简单,毫无特色,唯有墙上的几个洞眼特别的醒目。赵楚星站到洞眼前,示意厉景琛通过洞眼往外看,厉景琛按照他示意的做,走到洞眼前往外看。
洞眼开得角度刁钻,通过不同的洞眼可以看到公堂内不同地方的情况,大堂内“明镜高悬”四个字给人莫名的压力,它的下方是主审官,面貌不多做赘述,看起来也就是个普通人的样子,没有想像中铁面无私的包公脸。
堂下左右持棍的差役面目严肃,只要上官一下命令就会毫不犹豫的架着犯人一顿好打。刑部作为主管全国刑罚政令及审核刑名的机关,与都察院、大理寺共同为“三法司”,但也不是什么案子都会直接到刑部这边来,一般案件自有掌管京畿刑案的顺天府掌管,只有涉及到皇亲国戚、江山社稷、特重大血案才会到这边来。厉景琛两辈子加起来这孩子第一次来到刑部,也是第一次看到刑部审案。
堂下除了左右持棍的差役,还有一妇人跪在其上,通过现在这个洞眼只能够看到妇人的一个背影,穿着华丽、发髻明艳、簪环更是夺目,但一头亚麻色的长发被固定在汉饰多少带着些别扭。
看到妇人的背影,厉景琛心中已经有了一些猜测,换了一个洞眼往外看,还是确定一下为好。
妇人虽然垂着脸,但白皙的肌肤、姣好的面容,与大齐人截然不同的五官依然能够一眼就能够让人认出,她就是晋王身边的胡人侍妾,四娘的姐姐三娘。
“堂下所跪何人,报上名来。”惊堂木一拍,开始了例行公事般的审问程序。
“小女子大皇子晋王身边侍妾,胡三娘。”
“因何事而来?”这些问话只不过都是走过场罢了,可有可无,但为了秉持公正,在大堂之上所说的每一句都要留作案底,故主审官员都不会觉得问这些是麻烦事情,不厌其烦的重复着。
“小女子要状告晋王,一告他欺男霸女、草菅人命,掳我进府,少我养父;二告晋王不顾祖宗规矩,吸食阿芙蓉膏;三告晋王为了一己私欲,嗜杀成性,至西北燕山关数万将士丢了性命,杀镇西大将军厉温瑜,逼死厉将军妻子姜氏;四告晋王有不臣之心,私造皇袍,使用厌胜之术不利于陛下。”胡三娘从袖带中拿出状纸,高举过头,“这是小女子的状纸,所告内容都详尽的写于其上。”
“来人,呈上来。”主审官拿到状纸后一目十行的看完,眉头紧锁,“你可知状告皇家有什么后果?”
“小女子都知晓,但事关重大,小女子可以不顾身家性命,一定要状告成功。”胡三娘声音一如先前,并没有什么铿锵之声,简简单单几句却让人听出了她的坚决。
“本官会受理此案,你所告如有半点污蔑,你都会受到严惩。来人啦,拖下去,百杖之刑。”主审官收下状纸,其实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当胡三娘带着晋王私造的皇袍、挖出晋王弄的小人离开晋王府的时候,刑部就已经接到了要主审此案的命令,只是程序还是要走的,不能够有半点的错漏。
棍棒加诸在肉体上的声音,沉闷、浓烈,每一下都打得胡三娘痛苦万分,但她苦苦的挨着,经受了那么多,她想要活着,好好的活着,和妹妹离开京城这个是非地,再也不踏足大齐。
大齐规定,状告皇亲国戚,无论案件是否属实,告状的人都要受一百杖的刑罚,是死是活,都要看命了。胡三娘挺了下来,只是打完一百杖也去了大半条性命,原本光鲜亮丽的胡人侍妾,此刻血肉模糊,但眼睛亮得惊人,糊着鲜血的手指在状纸上留下了浓烈的指印,她的嘴角挂上了令人惊惧的笑容,看起来竟然那样的明丽。
此后,刑部会就此案进行审理,状纸还会送交到皇帝的手中,加上此前施仲谋的状纸,皇帝想要保住晋王也是不可能的。
皇帝其实很矛盾,一开始他要保住这个不成器的儿子,处处为他遮掩,晋王行事张狂,皇帝也忍了,甚至晋王破坏了他在西北燕山关布置的关节,他也当作不知,只是为了留下这个愚蠢的儿子好让朝堂上的势力更加的平衡,纵使自己的儿子也是可以当枪使的。但后来,皇帝又改变了策略,他发现利用晋王,可以重伤威胁到自己皇位的人,而且晋王越来越不像话了,有了不臣之心、被歹人利用,留着只会对江山社稷有害,还不如去了。
有了种种的想法和顾虑,皇帝也就变得犹豫不决,一会儿不让事情扩大化,一会儿又让锦衣卫调查,使得一潭水变得更加的扑朔迷离。
都说君心难测,皇帝的想法的确是凡人无法揣摩的,厉景琛自认是个凡人,他只做力所能及的事情,绝对不去揣测上位者的想法。
大堂之上已经尘埃落定,空气中仿佛还弥散着血液的腥味,说不上是激动还是震惊,厉景琛左右手交握着,死死的抿着唇。昨日进府之前,他就让吴兴德一并梁大去找了胡四娘,让胡思娘联系胡三娘,再让胡三娘出面状告晋王,只是这么一来,事情都是建立在胡三娘愿意豁出去性命的基础上,百杖之刑可不是每个人都用勇气去承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