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下更好,泫泽更不知道该递给谁了。
炳灵公稍一使劲,从泫泽手上抽出药碗,我没来得及收手,指尖正好擦过他的手背。
我蜷起手指,垂下手臂。
我想他炳灵公该是不曾照顾过谁,不过他喂药的样子倒是有模有样,左手执碗,右手捻起羹匙,微微在碗里舀了舀,而后递到我嘴边。
“正神大人,还是我自己来吧。”我确实是不适应得很。
“别说话。”他慢声道。
我只好张口喝了下去,因为紧张喝得太猛,一下子烫得我脸都扭曲起来。
他好奇问道:“怎么了?”
“……烫。”我大舌头道。
炳灵公又舀起一勺,这回不是直接喂给我,而是放在嘴边轻轻吹了吹。
“慢点喝。”他把羹匙递到我嘴边时平和道。
一时我还以为坐在我面前的是宋子灼。
这碗药喝得我肝都在颤,想来昆仑仙境上那些仙子仙娥若知道炳灵公亲自给我喂药,怕是会嫉妒地哭出来。
喂我喝完药后,他把空了的药碗放在一边,也不再说话,泫泽为他上的茶他也未喝一口,就这样过了一盏茶时辰,他起身便要离开,“你好生修养。”
“多谢正神大人挂念。”我垂眼道。
他跨出步子,还没行至房门口,我听见他脚步顿下来,而后他温和道:“上次对你撒了谎,其实我是记得宋子灼的。”
我的心跳好像漏了一拍。直到他出了房间,关上房门的声音响起良久后,我才回过神来。
我身体向下滑,把自己埋在棉被里。
本是决定要忘掉的事,他却非要提出来让我想起来。
想起来,便会念起那时他的好,念起那时候少不更事的自己有多喜欢还是宋子灼的他,然后就会舍不得忘掉。
宋子灼是假,他那时对我的好也是假,偏偏我的喜欢是真。
第二十七章
期间火德星君来探望过我一次,他一进我房间,负着手在房里慢悠悠地踱步一圈,一副上司下界视察民情的形态,站在我床前,垂着眼看我,简短问道:“可好?”
“托上神大人福。”在他面前,我还是忍不住气焰消落一大节,开口便是恭恭敬敬。
他不点头也不摇头,又自顾自地站了一会,而后在我床头放下一方锦盒便走了。
我打开瞧了瞧,果然是满满一盒他之前令我食的那种珠糖。
拾起一颗含在口中,先前觉得甘甜怡人,如今只觉得微微泛涩。
从前我虽谈不上憎恶他,但也是不愿与他接近,和他相处多是畏大于敬。总是嫌他为人太过孤傲,戾气重又刻薄,还乐于压迫我和木府,总之就是同他的距离若能离得远点绝对不会往前靠近一步。不过在麒麟宫那段时日,日日相对,也偶有交心谈话,在那夜他同我聊起他的娘亲后我感觉和他的距离莫名拉进了一大步。后来细细回想,其实一直颇受他照顾,不是不觉得心热的。可如今想到这一切都是因为体内的这颗元丹,只觉齿冷。
我此次受伤虽重,不过毕竟是担着一副仙体,又整日灵丹妙药地喂,恢复得也算不慢。
这段时日躺在床上混日子,倒也想了许多,思来想去,觉得既然还活着,那就得好好活下去,若整天纠结这颗元丹,心伤自己在七百年前无疾而终的爱恋,抱怨他人于我的隐瞒及伪态,岌岌不可终日,不如抓紧这莫名得来的时日,毕竟只有时光才是触手可及的。于是伤全养好后,我又开始上蹿下跳,邀了木府星君和司命星君来我小明山上一起兜牌九。
尽管人间离日月重光还有待些日子,不过整顿凡世的担子还落不到木府和司命头上,且司命虽忙,还是挺乐衷于忙里偷闲,他二人自是乐呵呵地来了。
三人成不了牌局,便拉着朱厌一同入局耍玩。
朱厌不曾玩过这个,于是第一局我们便打明牌,一步步告诉朱厌规则。他于修道方面悟性不高,牌九倒是一点即通,上手极快,一场明牌还没兜几圈,便嚷嚷着要重开一局,大家按照平日规矩认真打。
大伤初愈,手气特别好,一连几把压得庄家翻不了身,而轮到我坐庄时,手上小点数的牌只是一对杂九,却都能稳稳压住他们,而大牌直接是一对双天,他三人都傻了眼,直呼不公。
我一面含着烟杆嘴一面哧哧笑道:“有什么好不公的,分配牌的顺序是抛骰子决定的,只能怪你们今日时运不济。”
我吐出一口烟雾,一时有种自己是牌场之王的错觉,正自喜着,远远一道仙气不急不缓飘来,落在我的小院中。
噼里啪啦,木府和司命手中的牌掉了一桌,骨牌砸在石桌上脆生生地响。我定睛一看那人影,赶紧一个弹指把烟杆里的火星给熄了。
我们三个同时起身,笼手躬身道:“见过正神大人。”
火德星君面无表情地盯着我们之间那张石桌上的一片狼藉,惟有朱厌不明状况,还坐在原地两头张望。
一时气氛颇有些尴尬,我深谙火德星君看不惯我们平日里吃喝玩乐,而牌九之流在他眼中更是秽物,沉迷于此有违仙格。我心念叨着难得今日手气好一把,看来也尽于此了。
火德不吭声,我们三个就不可能吭声,朱厌被我们的紧张气氛给波及到,也畏畏缩缩地站起来,学着我们朝火德星君行了个礼。
这时司命突然来了一句:“正神大人可想来一起玩两把?”
我和木府同时大抽气,不可置信地看着司命,司命也是一副恨不得咬掉自己舌头的神情。
想不到火德星君居然淡淡道:“好啊。”
这下轮到我们差点把舌头咬掉。
火德不甚在意我们的反应,悠悠行来,司命主动为他让了位置,退到一边。
他掀起衣摆坐下后,扫了我们一眼:“都坐下吧。”举手投足间气势赫赫,分明暖阳当空,我们却不禁觉得冷飕飕。
我和木府战战兢兢地坐下,不知他此番是闹哪出,只有朱厌因为终于又可以开始玩了,高高兴兴地坐下,一脸期待地看着木府道:“诶,该你坐庄了。”
木府狠狠挖了他一眼,火德在一旁缓声道:“那就开始罢。”
木府哭丧着脸捡起三个骰子投在桌中,而后开始分牌。我拿到牌后看了一眼,四张牌都一般,怎么组合也都只能组出两对普通牌,心里暗自舒了一口气,只要不在火德面前出这种风头便行,便随意组了两组对牌摆好。
庄家木府先翻牌,在他右侧的我再翻,先同他比牌,前后两副皆输。继而朱厌同他比,前赢后输,算是和局。最后轮到火德,木府笑得有些牵强,他这副牌还算不错,胜算较高,可他很明显并不想赢了火德星君。
火德先翻开横摆在前面的那副对牌,竟然是一副双地。小牌都是双地了,那大牌……
他又翻开后面竖摆的一副,赫然一对至尊宝。
我们忍不住低呼一声,这是怎样逆天的手气啊,最好的两副牌全给他抽着。
惟有火德星君还是淡然的一副表情,浅声问道:“这便是赢了?”
木府惊讶道:“难道正神大人并不知道规则?”
火德瞥了他一眼:“我又不曾玩过这个,当然不知道规则。只是看着你们都这么摆放,我便随便摆了摆。”
这句话他说得轻飘飘的,听得我们三个俱是咬牙切齿。
司命在一旁恭维道:“正神大人真是极好的手气。”
我们又兜了几圈,我今日的好运全转到火德星君那去了,而且更甚,每把他都胜得极大,赢得我们是一丝丝脾气也无。
最后他把牌一推,“没甚意思。”
我们都连声附和:“这等世俗鄙陋玩意,自是没有意思的。”心里莫不都是骂声一片。
“想不到你火德正神平日里自诩清高,也会玩起这等凡世俗物,就不怕脏了手。”
冷不丁地一个平缓的声音冒出来,甚是突兀,除了火德,我们的目光连忙齐齐看去,只见院中立着的那人正是炳灵公。
我在心里暗暗叫苦,真不知我这小明山是怎样的福泽之地,一个两个正神全往这凑,便是为了我查看我体内这颗元丹,也不要全凑在一起啊。好不容易赢了几把好牌心情舒畅了些,全来堵我。
我们皆是躬身请安,朱厌在炳灵公这吃过苦头,并且这次我们身陷土蝼窝是炳灵公给救回来的,便只不过是炳灵公顺手一起救了他,他也算承了一份恩情,此番也和我们一样,皆是毕恭毕敬。
火德星君和炳灵公品阶相同,自是不用行礼,独自巍然不动坐在原地,脸上表情淡然得很,语气也是缓缓的,“我从来只是觉得这些东西无益于修行,但从不认为凡间物脏手。”
我忽然就想起火德的娘亲是一介凡人,他自然是不爱听到旁人说起凡世的事物污手。昆仑仙境上不乏有仙僚厌弃凡尘俗世,包括他炳灵公亦是,于他心里,大概一直都是瞧不上火德星君的罢。
又想起我自己也是一介凡人,亏了他的元丹得以飞升,算来也是他所瞧不起的那一类。若不是因了体内这颗元丹,他炳灵公恐怕为了不污了自己的双眼,连看也是不会看我一眼的。
他俩这一相见,势若水火。炳灵公抱臂立在院中,虽未收起谦和的表情,但目中睥睨仍旧张扬而出,火德坐在原位也不看他,手里把玩着一张骨牌,冷眉冷眼。
我转念一想这里毕竟是我的地盘,两边我都怠慢不得,赶紧堆笑走向炳灵公:“正神大人远来辛苦,请上屋中一坐,我命泫泽为您煮壶好茶。”
炳灵公一拂袖,随我进了客堂,我正要唤泫泽看茶,他却是一挥手,将客堂大门全数关上,我被关门声惊了一下,回头看个究竟,转头到一半,突然他右手扶住我左肩向后一推,我后背撞到门上,忍的门又是一声响动。
“正神大人?”我被他按在门上,不知所以。
他的右手仍按着我的肩膀,左手覆上我的胸膛,似是在感受我体内的元丹。我眼神暗了暗,微微抿唇。
“正神大人?”我笑了笑,又唤了他一声。
“火德星君为何和你走得这般近?”他忽然问道,撤掉了平日里温谦面孔,冷漠得令人不安。
我稍稍转念想想,便猜到他在担忧什么,“正神大人可是怕火德正神觊觎您的元丹?”
“他当初提出帮我,我便觉得他定是有他的预谋,只是一时之下我也没有其他办法,现在看来,他未免和你走得太近了。”
“火德正神一向磊落,他有他的傲气,该不是那种会使诈夺去他人修为的小人。”以我认识的火德星君,想来也是不屑干这些事的,我不禁替他辩解了两句。
炳灵公看了我一眼,眸里深沉,仿若裹了许多东西在里面,又仿若什么都没有。
“你倒是挺护着他的。”他不咸不淡地说了句,听不出有什么意味。
我也懒得探究,我向来是不懂他的,他是宋子灼时我以为我懂他,那时我以为他既然关心我,我日日软磨硬泡,终是能得到他的几分欢喜的,后来他消失得那么干脆,我才发觉我原来一点都不懂他。
所有的好兴致都被毁了,即便我明白我命该如此,决定走一步是一步地好好活下去,但是我仍旧十分介怀元丹一事。
我忍不住开口问他:“正神大人,有一事小仙一直极想知晓。”
他目光里透了几丝不解:“何事?”
“正神大人说过自己还记得宋子灼,那正神大人可还记得,当初宋子灼究竟有没有一点喜欢孟锦里?”
第二十八章
他的表情有一瞬的凝固,我不由得屏息等待。
谁晓得我一个字都还没等来,突然身后一股大力,踹开了我抵住的那扇门,我直接被一股脑地踹进了按住我的炳灵公怀中。
正面撞了个满怀,量是炳灵公,也被我撞地向后退了两步。
“啊,我本只是想进来寻些茶水解渴,不想叨扰到二位,抱歉。”火德星君的声音从我身后凉凉地传来,语调颇是慵懒。
我恨不得骂出声来再揍他一顿。
可惜谁让我在火德星君面前一向都是个孙子,心里再怎么恼火,从炳灵公怀里直起身来,转过头还是对着火德星君一顿笑,拱手道:“是小仙的错,怠慢了正神大人,小仙这就给大人沏茶去。”
火德星君却是瞬也不瞬地盯着我身后的炳灵公,落下的目光,寒星点点。
不再理这一室的波涛暗涌,我上后院找到泫泽,让他帮忙煮一壶新茶,一会沏两杯送到客堂去。
等我回了客堂,方才的气氛也还是未有缓和,他俩一个占据东南角的一张椅子,一个占据西南角的一张椅子,呈遥遥对望之势。
方寸斗室,硬是被他们弄得冰火两重天。
我立在屋中,内心长叹一句,如今神仙可真是闲啊,两位正神大人青天白日里不去务公上我这儿来玩干瞪眼。
不消片刻,泫泽托着两盏茶进来,稍稍打破了这静谧的氛围,我端起其中一杯送到炳灵公面前。
我心中还是恼着火德刚才刻意打断我和炳灵公的谈话,仍想与炳灵公将对话进行下去,不过他似乎对那个话题并不感兴趣。
他俩低头喝闷茶,仍是不发一言却威慑左右。
我寻了个机会逃出生天,看到木府和司命在院中下棋,朱厌杵在一旁观看,好不闲情。
不免气闷,上前拉了木府就要他们与我一同去客堂,大家一起聊聊天也是好的。
结果木府毫不客气地把手抽回,搭着司命的肩对我道:“静北啊,你如今是个宝,可是哥哥们还是要混仕途的,这两位主哪一个都不能得罪,万一伺候不好其中任何一位我们的前途就渺茫了,所以你还是别拖我们下水了啊。”
我指着他的鼻子骂他没出息,两个正神就能把他们吓成这副德性。
木府将我朝堂屋的方向推:“你最有出息,你去给两位正神大人活跃活跃气氛啊。”
我被他推着踉跄向前走了几步,进客堂时一个没留神给门槛绊住,身体向前倒去,顿时心中大呼不好,一位神仙被门槛绊倒,还有比这更蠢的事么。
还是当着两位正神的面。
我紧闭双眼等待脸庞砸向地面,却感觉身体一轻,回过神时,已被火德星君半拥在怀中,而左手却被炳灵公拽住。
本仙君真是不甚感动,他俩为了扶我都舍得从椅子上移开了。
我们三个还是保持原姿势不动,气氛有些微妙。
炳灵公眯了眯眼,对着火德温和道:“火德星君,这是我的东西,你是否太过上心了点?”
火德亦是满脸不悦,语气倒甚为缓和:“我知道是你的东西,你以为本正神稀罕么?”
地缝呢,地缝在哪?
本仙君恨不能就地砸个缝出来,不是我躲进去,就是我把他俩塞进去。
前者可行性较高,至于后者,我也就是想想。
他俩对视一眼,同时松开了手,炳灵公一拂衣摆,儒雅轻笑一声:“火德星君,不若我们今日把话说明了,你以为我是真不懂,你当初莫非就完全不曾想到这颗元丹可能与他的仙体仙魂相融?”
“想到又如何,”火德冷冽道:“你难道还能想到更好更安全的方法来保住你那颗宝贝元丹?”
“那你当初隐瞒这件事,还向我保证待我归位后便可取回元丹,可是你失了信?”
“你也答应过我不会在时机到之前动孟锦里,可你却丢了稳重跑来朝他下手,你不也失信了。”
“那也是你失信在先。”炳灵公仍是保持着温润的神态。
他俩你来我往欢乐得很,我伫在中间极是尴尬。
火德星君退后两步坐下来,微微仰视炳灵公:“我既是说了会帮你,便不会有他心,你不信我,我也无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