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坐以待毙,我心道,谁知炳灵公下次会不会继续发疯。于是投袂而起,泫泽从屋内拥上来,他不曾看到刚才那一幕,手里还捧着另一壶新酒。
我回头对他和朱厌交待道:“你俩好生看家,我去趟昆仑仙境。”
转身直奔昆仑仙境。
我平日里四体不勤好逸恶劳,不喜生事也惧怕麻烦,遇见上仙就百种低伏千种奉承。他炳灵公贵为三山正神,我对他敬畏有加,几乎就要三叩九拜;他炳灵公莫名其妙还顶着一张我为人时极喜欢的脸,害得我每每见他,不说小鹿乱撞,也还是会撞那么三四下。即便如此这般那般,不代表本仙君能够由着他害我性命而不为所动。
远远地能见着昆仑山顶,云气层层萦绕,衬得山顶似是在无边尽头。
我直接从十二门之一的东南门而入,守门的开明兽同往常一样,凑近嗅了嗅,便不再搭理我。我便入了仙境,直直往木耀宫疾行而去。
自炳灵公那惊悚一掏,我回过神来后的第一个想法,便是去告状。我自己制不了他,还有天庭天条,他妄自欲意夺仙僚性命,此等重罪,任他亲爹娘亲大伯还有他自己再厉害,也是需受惩戒的。
只是仅凭我一家之言,怕是无人会信,我便想着先去找木府星君商议商议。
毕竟这昆仑仙境上,他同我是最为熟识,我亦是最信他。
谁知到了木耀宫,开门迎我的仙鹤童子告诉我他不在。在木府星君这地界我也算是常客,那童子认得我,一脸歉意对我道:“我家仙君现下恰巧在济水河神那下棋,不在宫内,真君若有事找仙君,不如上里面来边喝茶边等等。”
我摆摆手,示意不用:“那我晚些时候再来找他。”
浑浑噩噩地离开,心情甚差。自然自己差点被莫名其妙干掉不会是件令人高兴的事,只是要干掉自己的那人是自己曾经顶顶喜欢的人,这感受又是另当别论了。
何况还不明了原因,更是郁闷至极。
我只能不断告诉自己,那是三山正神炳灵公,那不是宋子灼。
日久岁长,宋子灼早就不存于世。弃我而去不知所踪的是炳灵公,如今想要我的命的也是炳灵公。
我喜欢的那个宋子灼,只会温柔地唤我少爷。
瞎转悠着,再一抬头,竟是天府宫。天府宫大门开着,司命星君正从沿廊踱步到正院内,一眼就瞧见了我,赶紧迎来。
“怎的了这是,魂不守舍的,可是来找我有事?”他来到我身前,将我拉进了府中问道。
我摇摇头,“我来找木府星君,恰巧他不在,便四处晃晃,等晚些时再去找他,不知不觉,就走到你天府宫来了。”
司命微微一笑:“你这随意晃晃可走得真远,他木府的木耀宫和我这天府宫隔得可不算太近。”
我仰起头看了看天色,竟是不知不觉走了俩个时辰,也不嫌累得慌。
只得讪讪道:“心里装着事,没注意到时间,此番还打扰到司命星君,切莫见怪。”
“喝,静北真君才是,你同我,如今那还用谈上见怪一说。既是来了,便喝一杯。”
“不了,晃荡了这么久,木府兴许该回宫了。”我婉拒道。司命皱起眉:“倒底怎么了,静北?”
我不知是心太乱,还是司命对我的关心令我心安,缓了片刻,我对他道出实情:“炳灵公似乎想毁我性命。”
“三山正神炳灵公?”司命立刻反问了一句。
“这世间还有第二个炳灵公么,他一早不知抽得什么疯,来我小明山二话不说直掏我元丹。虽然不知怎的又收手了,但我毕竟是后怕得很,就想来找木府询问该如何办才是好。”
司命忽然一脸凝重,正色道:“你确定是炳灵公?”
我自嘲一笑:“我静北修为不精,但好歹也是飞升近七百年,孰真孰假,还是能够分辨出来的。”
司命一把拉起我,他个头虽小,手劲倒还挺大,捏得我手掌生疼。
“跟我来,静北。”他严肃得很,挥来一片祥云,拽起我遍腾了上去。
“去哪?”我疑惑得很。
他不说话,一时我们衣袂翩飞,急吼吼地就冲到了麒麟宫。我很是不解:“为何要找火德正神?”
司命答道:“得跟火德正神报备一声。”
“这又是为何?”
司命不再答我,叩响了宫门。迎门的正是容箜仙子,见着我们,笑靥如花:“司命星君,静北真君,可是要找正神大人?”
司命颔首:“麻烦仙子前去通报一声,在下和静北真君有急事求见。”
没一会,容箜就回来,领着我们朝养心池的方向走去。
“正神大人正在养心池内清修,二位仙君请随奴家来。”她笑道。
入了养心池中的那方亭台,容箜就退了下去。火德星君一身荼白,坐在石桌前,身上清爽干燥,地上却有一滩水迹,许是刚从池水中上来。他拢了拢随意盘气的长发,眉眼淡然:“怎么了?”
司命笼手躬身:“正神大人,炳灵公对静北真君出手了。”
一丝薄怒集结到火德面上,他微微眯起眼,“不守信用的家伙,他不是答应过我么?”
语气还是那般缓,很难听出他其实已动怒。
第二十三章
“怕是前两日在殿上,天帝有意想要炳灵公去封印郢州南山上那只蛊雕,被炳灵公婉拒,遭来一众仙僚非议,因而沉不住气了罢。”司命星君思索道。
郢州南山上那只蛊雕我也是有所耳闻,这郢州是凡间的一处地界,而南山更是座上古灵山,几千年前诞出一只蛊雕,为祸人间,被封在了南山脚下,欲以山中仙气镇住它。而如今凡间处于乱世,乱世于神仙一向是个矛盾时间段,那边由于朝代气数将尽,于是计都星君在凡间四处布下凶象以造乱世;可每逢乱世,由于杀伐重,黑气弥绕,无数妖鬼趁机出来作乱,这边其他神仙又得出面去解决这些妖鬼。这只蛊雕沉睡了几千年,一直安然无恙,如今被此乱世间的凶气催醒,它本就是极厉害的凶兽,南山的守山神灵镇不住它,反而被夺去仙灵。此番它便盘踞在南山,占山为王,数以千计的妖鬼闻到此间的腥风血雨更是从四面八方聚涌而来,拜服在这只蛊雕之下,一时间,本是灵山郢州南山呈出一番地狱之姿,成为凡界一个新起的妖境。
便是如此,同他炳灵公欲灭我元丹又有什么关系?
火德星君垂眼不语,司命又道:“不如让静北真君先住在我那或是木府星君那里,在这昆仑仙境上,即便是他炳灵公也不敢轻举妄动。”
“不可,”火德立刻否决,清泠道:“他是守山神灵,除非天帝奏准,不然不可擅自离开小明山太久,如今凡间又正逢乱世,没有他的仙气镇守,小明山容易出事,到时候天帝怪罪下来,这祸端还得他来扛。”
司命连忙道:“正神大人思量的是,小神疏忽了。”
“说起来,木府星君呢,不是让他看着点的么?”火德面色不耐。
“他今日被济水河神请去下棋了。”
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好不欢乐,浑然将我视作无物,分明在讨论我的事,可压根都没人看我一眼,更不曾问过我一字,或是向我解释一字,令我一人在此满头雾水。
我微有些怒气,又不好发作,只得压着声音问道:“正神大人可否容小仙插句嘴?”
我入了这亭子这么久,他这才抬眼递给我一个眼神,目光淡淡的,稍缓片刻,他说道:“孟锦里,我知你此刻觉得大惑不解,只是这个中原由复杂,一时半刻也说道不清,这事更关系到三山正神的名誉,还望你多思量。”
火德难得对我说话如此客气,我却更加火冒三丈,欲发不得发。思量,思量个祖宗!他三山正神的名誉是名誉,我的命就不是命了。分明是他要害我,我自己都蒙在鼓里不知为何,可面前这两人仿佛一清二楚,心里都是呈亮呈亮的。
也是,他俩一个火部之首贵为正神,一个六司之一,还有他炳灵公更不消得说,就我静北真君,活该是个凡人飞升的散仙!
我面色大概很不好看,司命星君靠近我,扯了扯我的衣袖。
火德星君身形一晃立在我面前,我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他便往前跨了一步,这回我忍住了,站在原地没有动作。
他伸出右手,和上次一样,轻轻地点上我的额头,只是这次没有只停留一会便撤开,而是指尖久久覆在我的额头上。
丝丝凉意从他指尖透出来,我心底那股躁气渐渐抚平。
“你的仙魂还是不稳,可有食我给你的珠糖?”他轻声问道。
我一惊,从来不知自己仙魂不稳这回事,但也还是顺着他的话答道:“有。”
“你这里的东西,”说着,他的手从我的额头上撤下来,手指点上了我的胸口,胸膛下覆盖的,是我那颗可怜的元丹。“不完全是你的。”
“或者说,一开始根本就不是你的,但是如今,已和你仙体相连,倒是不肯离开了。”
其实若是忽略火德星君声音里抹不掉的那丝冷清,他的音色算是挺好听的。极是优雅,如同荷尖上的露珠,缓缓地顺着花纹向下滑动,最后滴落在水面,激起一小圈水纹。
可此番我却觉得这声音刺耳得很。
我一下子想明白了很多,又一下子什么都不明白了。
“正神大人,您可别告诉我,我体内这颗元丹是炳灵公的。”我尽力平静道,火德身形修长,和我站得太近,令我无法和他平视,只得微微扬起头。
他不避开我的对视,双瞳黑得泛赤,却从未暖过,落下的目光总是泛凉的。他不说话,我便知道是了。
我不知道该做出什么表情,只得笑起来。
“怎么可能,他若没有元丹,岂能维持仙体,不早就灰飞烟灭了么?”
“他归位后,仙体里放着的是他母上分出自己灵丹的一部分为他凝成的一颗元丹,终归是暂时的,撑不过几百年,而且其中修为自是比不上他自己原本的那颗。”火德垂下手,缓缓道来。
我忽然觉得很累,一点都不想再问下去,可是我又想知道来龙去脉。
此刻我丝毫不畏火德星君,竟然在他面前冷笑起来:“他为何不用自己的那颗,放在我这里又是作甚?”
司命在一旁惴惴不安,火德倒是平和,又少有地耐心地为我道来:“仙者若是下界历劫,归位后那之前的修为是会化整为零的,昆仑仙境的人都知道,炳灵公是个为了求得更高修为可以不惜一切代价的仙者。在那之前他逾万年的修为,怎么可能说弃就舍得弃。”
“他这般做,就不怕逆天么。”
“也算不得逆天,他从头至尾做的事,都不曾有违天条。他下界去接近你,因为你的体质适合做这个容器,可他从不曾用过术法来强行将元丹置于你体内,而是在你那时的药方中添加了几味灵草,可以使你的身体完全容纳一颗元丹,日复一日让你服下。即便花费的时间会更久,却可以避免触犯天规。其实天帝对此事也知晓一二,不过争只眼闭只眼罢了。”
“所以我死之后,得以飞升成仙,都是得亏于他这颗元丹,是么?那如今他早已归位,为何今日才想着来取走他自己的东西,还根本没法取走?”
火德星君眼底浮上一层倦色,他阖了阖双眼,转身又坐在石桌旁,执起已是不再冒着热气的茶杯,淡淡对司命道:“司命星君,你同他说罢。”
司命得了他的话,接着对我道:“静北,你肉体消亡后,因为炳灵公在你体内置下的元丹,得以为你塑了仙体,而他这颗元丹毕竟有着万把年的修为,所以你即刻飞升。可是仙体可以靠着元丹塑,仙魂却只能慢慢靠仙气养。你飞升的时候,仙体里带着的是人魂,即便现在,仙魂也未养好。本来塑养仙魂是五百年便可成的事,只是这颗元丹毕竟带着的修为太强,开始对你的人魂进行反噬,如今是平稳下来了,只是这颗元丹已经开始习惯你的仙体与魂魄,强行分开,只会得个令你灰飞烟灭的下场。炳灵公若此刻拿走元丹,你魂飞魄散,他会落个残害无辜的罪名。所以今日他大概只是被一众仙僚挑拨,说他如今的修为不该继续胜任三山正神这一职,一时沉不住气,想要亲自来试一试是否真的无法取回元丹罢。”
司命说了一大串,我不仅明白了我不过是个容器,我还明白了面前这两人,包括木府星君,大概也包括容箜仙子,还有炳灵公,这些人这么多年是怎么看我的了。
哪有什么静北真君,有的不过是他三山正神炳灵公的元丹,逾万年的修为,难怪他归位后每隔一段时间便来我这小明山看看,不过是为了视察一下他的宝贝是否还安然无恙。
我想起那时他看到朱厌要碰我,对朱厌极是厌恶道别碰他的东西。
可不就是他的东西么。
第二十四章
七百年活得似个笑话,头上顶着的仙籍也是个笑话,曾经孟锦里对宋子灼的喜欢更是个天大的笑话。
我扯起笑容:“原是这般,不怪正神大人总是瞧不起小仙,小仙这个神仙确实是捡来的天大的便宜,想来果真是对不住其他千万仙僚。”
火德轻抚茶杯纹路的手指顿住了,转而抬眼看我,面无表情,瞳里透着冷霜。“我从来就不曾轻视你。”他还想继续说什么,又嫌烦似地皱了下眉头。
我也不想再同他们多说,连告辞也省了,转身就离去。
倒从未在火德面前如此无礼过,可我现今气闷,实在不愿再与他们有任何瓜葛,尽管我也知道不可能。
“锦里。”火德在我身后叫住我。他从来都是连名带姓称呼我凡人时的名字,显得高傲不屑。突然只唤我的名字,一下子叫我不适应得很。
“别做傻事。”他缓声道。
我轻笑一声:“可不敢,我还不想魂飞魄散。”
他们在乎的是我体内的元丹,我在乎的是自己的命。我还是脱不开那颗凡俗的心,人最强的欲望就是活下去,活多久都不嫌够。
我果然不是正牌神仙,什么都看不破,参不透,包括生死,包括情爱。
司命星君一路跟着我出了麒麟宫,见我不发一言,上前堵住我的路。
“静北真君。”他正色唤着我的名号。
我没有哪一刻向此时这般觉得这个名号可笑得很,“静北真君,那是谁?我不过一介侥幸凡人,司命星君可别高抬在下。”
“你别……这样,甚是别扭。静北真君是天帝陛下亲自赐给你的仙号,可不是什么说舍就能舍的东西。”他一张脸都快皱起来,左右看了几眼,一副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模样。
自方才听他们对我道出实情后,我胸口就蔓延着一股浊气,上不来下不去,我强压着想要甩手离去的冲动,缓慢道:“三山正神炳灵公好大的情面,令你们都如此为他鞍前马后。”
司命摇摇头:“我和木府星君都同炳灵公走得不近,我们都承过火德正神的恩情,此番不过是为火德正神办事罢了。”
这倒出乎我意外:“那火德星君是为何要帮炳灵公来保住他万年修为?”
“这你只能问正神大人了,我并不清楚。”
他轻轻攥住我的袖子,“静北,去我天府宫一起喝一杯吧。”
我盯着他攥着我袖口的手,缓缓抽了出来,“抱歉,我想静一静。”
司命看起来很紧张我,我突然觉得歉疚,这事说来说去,怎么也怪不到他头上,我一直对他冷着脸,想必他也不好受。于是勉强对他笑了笑:“改日我带一壶青梅酒上你那去,我们好好喝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