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锦+番外——药十九郎
药十九郎  发于:2015年05月0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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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停后他执意要来凡间逛一圈,我便带着他来了小明山附近这座还算有名的城镇。

人间方才恢复元气不久,街道上还不算太热闹,但小贩们都已出来摆摊,酒楼里的伙计也在外拉客。

炳灵公扎在这里,实在是显眼得很,路过的人都忍不住盯着他瞧,他一概忽视,或是压根不曾入他眼。街边的小贩见着这样的贵主,都想要上前推荐自家的货品,奈何炳灵公即使脸色尚且算得上和蔼可亲,却总有那么一股气势,压得他们不敢同他讲话。

于是都来找他身旁如软柿子的我来捏。

“这位公子,来看看我这儿的翡翠玉镯,送给心上人再好不过。”

“公子风度翩翩,若是手中有把折扇,更是锦上添花。我这儿的扇面都是前朝诗人们亲自题的诗”

“公子来看看我家的”

每上前一人,我都会先偷偷瞧一下炳灵公的神色,见他不曾表现出什么兴趣,目光淡淡地不知落在哪里,才对他们摆摆手拒绝。

“正神大人想要去哪逛逛?”我上前一步靠近他,小声问道。

他微微侧过脑袋望着我,浅笑道:“不是说了由你来带路么。”

我说过,我向来都不明了他在想些什么,此番他突然提出要来凡间,我也只能当他是心血来潮,或是被他做的那个梦给刺激到。

放慢脚步,我开始思索究竟能带他去哪,这凡世哪有什么是能入得了他三山正神的法眼,可真是为难了我。

之前我和木府星君逛得最频繁的地便是赌坊,万万不能带他去的。

见他对集市也是兴趣缺缺,两旁声色是瞅也不曾瞅过一眼,思来想去,便道:“那小仙斗胆,带正神大人去看看人间的戏台如何?”

他的表情没什么变化,还是温和的。“也好。”

在路边打听到城内最大的戏台,带着炳灵公去了,正好赶着新戏开场,看门的小厮拦住我们,一脸歉意:“二位公子,今日座上已满了。”

他嘴上这么说,却满眼期待地看着我,那小眼神嚓嚓嚓地射来。我默默地摸出一锭份量可观的碎银递给他手上,他立刻眉开眼笑:“二位稍等,小的这就同台主说说,为二位添上两个上座。”

不过多时,他回来点头哈腰领着我们进了去。

台上戏已开场,哎呀吱咿,我略微瞟了眼,似是没有看过的戏,顿时有些来了兴致。

那小厮引我们到最前方,他说是临时搭出来的位置,虽然偏了点,但绝对不影响观戏。我又赏了他一点碎银,他乐乐颠颠地领了,连声道谢就退下。

我等炳灵公入了座才坐下,两张椅子中摆着一张方形木几,上面已置了茶水点心瓜子。我为炳灵公斟了一盏茶,低语道:“这人间的茶水自是比不上仙界的,委屈正神大人了。”

他执起浅抿了一口,不咸不淡道:“还好。”

虽这么说,却搁下了茶盏,我再没见他喝过一口。

台上的戏讲的是一位新朝的开国将军,为当今皇帝立下汗马功劳,却没有那个福气去同享盛名,于最后一战中英勇阵亡。皇帝为了纪念他,特命人编了戏本,传到民间,将这位将军的英名流芳于世。

正在演的是戏的前两折,英雄少年时,孤苦伶仃一人在乱世纷飞的战火中流离失所,被同龄人欺侮,被大人们漠视。自感生无可念,于悬崖边被一青年所救,青年是某地军营里的一位官兵,便带他入了伍,在自己手下做个跑腿小兵的。

炳灵公斜倚着扶手,仰头盯着戏台,他今日未用冠带束发,额旁的长发盘在脑后随意绾起一个发鬏,露出鲜明的五官,其余发丝垂在肩前,又柔和了轮廓的线条。

他的目光落在台上,我却不能确定这出戏他能看进去多少。

不过神态倒是认真的,偶尔台下有人叫好时,他甚至也会附和地掴掌两三下,动作不失优雅。

有他在一旁,我连嗑瓜子都不敢大声,生怕令他觉得我有失仙者体面。

我们坐的地较偏,可炳灵公就像个大灯笼,就算蹲在最不起眼的角落,也能叫人侧目。来这戏台看戏的估计都是常客,我俩面孔生,周围已有许多人趁着空档向我们投来目光。

戏演到了中间几幕,英雄单枪匹马,杀入敌营解救被敌军俘虏的长官,亦是自己的恩人,当初那个救下自己的青年,来了个小高朝。

铿铿锵锵,一旁铜锣弦琴配乐激昂,台上演英雄少年时期的小生几个翻斗几声叱喝,一场武戏耍得极好,惹得台下众人又是连声喝彩。

我倾身凑到炳灵公耳边,小声问道:“正神大人若是觉得无聊,小仙可以带大人去别处逛逛。”

他偏过头同我讲话,眼睛没有离开戏台:“既是来了,看完再走吧,还是有点意思的。”

听了他的话,我又开始琢磨,他是真的觉得有意思还是不过同我客气一番。

凡间的戏文里,总是少不了情爱二字,这部也不例外。一次行军途中军队在一个小镇上休憩整修,英雄住在镇上一户人家家中,与那家中的二女儿一见钟情,二人私定终生,英雄说待这战事全都结束,他便回来娶她。

最后一场戏讲的是英雄落幕,金戈铁马,万里沙场,他一人持枪横扫千军,最后死于乱箭之下,好不悲壮。

曾经相爱的女子还在那小镇里等着那人回来娶她,她的爹爹问他,女儿呀,你何必一定要等他。

那女子用戏腔唱道,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全戏落幕。戏中英雄的悲壮与女子的深情演绎得极好,不过凡间的故事大多都是相同的,换汤不换药。

我俯首问炳灵公:“正神大人?”

他起身道:“走吧。”

我跟着他走回街上,天色将至黄昏,路边小贩们都在陆续收摊,酒楼客栈前挂起了灯笼。

“静北真君,”炳灵公忽然止身唤我,“回小明山吧。”

我们使了个飞身诀便回到我那小明山的府邸,我吃不准是请炳灵公继续留下喝茶还是同他道天色不早请他早点回去休憩,便干脆站在那什么话也不说,等他开口。

炳灵公拂了拂衣袖,看着我轻笑一声:“静北真君,方才看那出戏,忽然想起一件趣事。”

我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他又道:“那戏最后唱的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我忽地想起这首诗的后半句是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他嘴角含笑望着我,双瞳中有微光在轻轻晃动,“这句似乎是你第一次念给我的情诗吧?”

我怔住,一时极为窘迫,双颊微微发热:“那时……小仙不懂事罢了。”

“孟锦里,”他忽然唤起我凡人时的名字,“我希望宋子灼是你的沧海巫山。”

第三十二章

我神色陡然僵硬,伴着一阵耳鸣,一时心情的起伏稍微有点汹涌。

这么多年的神仙都当到狗肚子里了,淡定二字还是不太能运用自如。

不过若是自此认为他炳灵公当真于我动情,那我就是个瓜,还是个生愣瓜。

他也说了,是希望我视宋子灼为沧海巫山,那便是希望我对他情深不寿,至于他自己会对我如何,压根不曾交待。

饶是如此,还是很让我又惊又喜了一段时日。

木府很是嫌弃我:“瞧你那没出息的样,跟狗见到骨头似的,哈喇哈喇地直流。”

我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嘴角,而后对他怒目:“哪流了,哪里流了!”

一口酒下肚,五脏六腑舒展开来,争抢着舔舐酒芳,将悱恻缠绵沿着脊椎一路推送到大脑,一时有些晕忽。

我一直以来就是太在乎宋子灼是不是炳灵公,炳灵公是不是宋子灼。这下子全想明白了,宋子灼就是宋子灼,他鲜明地活在我的心里,无论当初他是否是被可以创造出来的一介人物,我说他是真的,他就是,至少在我眼中。

这是个很玄乎的事。

比若我曾经见过一片湖,可我从此再也忘记不了,眼中容不下其他水,那么我说那片湖是沧海,它就是我的沧海。

我斟满一杯青梅酒,撒到地上,祭奠我死去的宋子灼。

木府心疼地看着地上的酒渍道:“得了,别瞎矫情了,扔掉你那些凡人的臭毛病罢。为仙者,需参透生死,参透情爱,否则即便得了道行,也终是浅显的。”

我回道:“待我体内的元丹归还后,不是会入轮回道继续为人的么?我至头至尾,本就是浅显凡人一个。”

木府假模假样地抚了抚胡子,眯起眼故作深沉,却讲不出一个字。

看他回不上话的样子,我高兴地对着他的脸吐了一口烟雾。木府烦躁地拿手去挥开,瞪我道:“迟早遭报应你。”

不知正神大人们每日是否都同我一般清闲,自那日陪同炳灵公去逛了一趟人间之后,他来访我小明山的次数比之前更为频繁,经常是我正在房内吃午饭,泫泽推开门扁着嘴对我道:“仙君,炳灵公来了。”

我甩开筷子屁颠颠地跑去迎接他。

一开始他还有些奇怪:“你食五谷?”

我讪讪道:“小仙嘴馋。”

他便轻轻笑了笑:“是了,你从来都嘴馋得很。”约莫是在指我为人那会,孟府每间房都寻得到蜜饯零嘴,就是为了方便我走到哪都能吃得着,包括平日里宋子灼给我上课的书房也不例外。

听了他的话,我更是讪讪。

他有时同我一起喂鱼,也会喝上两杯,聊些有的没的。

今日我们在院中下棋,他提出时还云淡风轻地飘来一句:“我们好多年没一起下过棋了。”

确实好多年,上上下下七八百年呢。

我抿抿嘴,不知道回什么才好。我本来就不如木府那般会掰扯,在他面前,更是唯唯诺诺。

棋局杀到一半,炳灵公支颐抬眼看了看我,忽然道:“静北,你的头发散了。”

我摸了摸脑后,之前只是将长发随便绾了起来,此刻已是落下了大半,想来是观着不雅,让炳灵公提了这么一句。我抬起双手正准备重新束一下发,炳灵公已经起身,边道:“我来帮你。”说着右手一翻,一把檀木梳就捏在了手中。

我自然是赶紧道:“这种事不敢劳烦正神大人。”

他不容我分说走到我身后,将我发中的木簪抽了出来,一下子长发散落在我两肩。

“以前又不是没有帮你梳过。”炳灵公的声音在我头顶转了半晌,才堪堪落进我心里。

宋子灼确实是帮我梳过发。 宋子灼除了不会答应我说他喜欢我,我的任何其他要求,几乎没有他不答应的。

从小我娘亲就告诉我,人的凡俗念想七情六欲全埋在这一头青丝中。那时我拿着一把玉梳递到宋子灼面前,让他帮我梳发。

他没有问为何,接过玉梳,把我按坐在椅上,绕到我身后细细地帮我梳着发,从头皮,缓缓地往下。

我背对着他,笑着道:“宋子灼你看,自你来后,我的头发长得极快,都是因为想你想的。”

那时候的我真是极其没羞没臊。

炳灵公双手动作很轻,偶尔指尖会拂过我的后颈,激得我头皮微微发麻。我垂眼盯着石桌上参差纹路,手中握着一枚黑子,在指间反复摩挲。

他为我梳了发,一手小心抓着,另一只手绾起它们,而后用木簪挑起一缕,转动着插进发中。

而后他右手覆在我的肩头,弯下腰在我脑侧盯着我瞧,和缓道:“嗯,挺好的。”

我转过脑袋,不经意和他对视上,他的鼻息喷在我的脸庞,仿佛有形体一般,一会挠一会轻抚,让我想要道谢的话瞬间哽在喉头。

他微微一咧嘴,嘴唇就贴了上来。不做停留,一触即离。

唇是暖的,软的,和曾经想象了无数次的触感差不多。

我望着他,看似不怵,其实是傻了眼,不停把玩着那枚黑子的左手也停了下来。

他收了收嘴角,沉声道:“原是这般感觉。”声色平缓,听不出喜怒。语毕,收回了覆在我肩上的右手,缓缓站直了身。

我却一把拉住他的衣襟把他扯着又低下身,抬起脸再次吻上了他的唇。

“子灼,我想你。”

意乱情迷间,我告诉自己,仅此一回,当他还是当年的宋子灼,我还是当年的孟锦里。

放肆过了,倏地松开他,我跳起来双腿扑通跪在地上,埋首一个大叩头:“小仙知错,任凭正神大人惩处。”

眼角瞟了他的鞋尖好半天,听见他道:“棋还未走完,我们继续。”

我站了起来,拍了拍衣摆,握着那枚黑子的左手手心里都出了层薄薄冷汗,滑腻腻的。我把它在衣上擦了擦,抬手落到棋盘上。


第三十三章

一局棋输得惨烈,炳灵公最后一子落下时,还似笑非笑地道:“看来你的棋艺也没见涨。”我听后窘悴得很,不过在他面前我向来是个帮闲钻懒的主,堆着笑附和道:“正神大人的棋艺是愈发精湛了。”

言行谈吐间与平日里并无二致,他装作什么也没发生过,我也正好不想面对。

又坐了一会,炳灵公离去。泫泽不知从哪冒出来收拣石桌上棋子棋盘,朱厌也跟在后面,见着我对我摇了摇头:“啧啧,男人你也下得去嘴。”

泫泽也抬起一双碧绿湿漉的双眼,略有不解:“方才仙君为何要同炳灵公亲嘴?”

我汗颜,为了保住脸面,只得振振道:“你俩胆子不小,还敢在一旁偷看?!”

泫泽赶紧俯身拱手,呜咽着:“仙君莫要动怒,泫泽错了,泫泽再也不敢了。”

朱厌向来不怵我,抱着胳膊挑眉看我:“怎么,敢做还不敢让别人看了?”

我窘促道:“一开始又不是我……”话到一半停了嘴,我突然想起我需要同他解释个甚?一甩胳膊错开话题:“本仙君略有疲乏,先去困个觉。”

哧溜我就给闪回了房。

风平浪静地过了一段时日,木府星君找上门来,一把扇子呼呼地吹着胡子飞啊飞,一顿猛拍我肩膀:“走,咱哥俩上凡界玩儿去。”

我拎开他的手:“长我几千岁也好意思跟我称兄道弟,别以为这样就能装年轻。”

木府咧开嘴一笑:“大爷本来就年轻,那还用装。”

我乐了:“嘿,看着倒挺显老。”

他横我一眼:“总比你的炳灵公年轻,他可是长你万把岁呢,怎么没见你嫌他老?”

我转身要回房:“困了补个觉先,不去玩了。”

“别别别,”他扯住我,“你就来陪陪我这个老人家,行不?”

我面上不爽他,心里还是乐呵着跟着他一起去凡世耍耍。上次和炳灵公下界是许久之前,而木府更是久不踏足凡间,我俩想着这许多年,凡间定又出了不少新戏新故事,两人屁颠地先上了一家看起来人声鼎沸的茶楼去坐着点了些瓜子点心和一壶茶,磕碰着瓜子听人说书。

一路路过集市街时,大概木府这家伙虽然内涵不深,但看起来长须缕缕颇有仙风道骨的模样,一旁的小贩都不好意思同他说话,个个全朝我推荐他们的货物,公子来看看这公子来看看那的。

合着本仙君就长着一张老子烧包又好捏的脸,不管是跟谁走在一起都是软柿子的命。

木府除了喝酒赌牌,最爱的就是听书,他以前就常常跟我说,若他生在凡间,凭他那舌灿莲花的本事,绝对是天下说书第一人。

此刻他也是听得带劲得很,那故事是以前没听过的。许多年过去了,人和景都在变,人间的趣闻逸事也跟着变换。

木府拍了拍手上的瓜子壳碎屑,偏过头跟我小声道:“一会我们上赌坊来几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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