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课中接到阿庞传来的简讯,说是想找我吃顿饭,想想我们从上次尴尬分别后就没再见面,是该好好聚聚了,于是我便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约定结束一天课程后在学校侧门口见面。
阿庞一如往昔的光彩照人,身边少了专门拦截他人目光的班班,他显然受到更多关注,但尽管如此,仍没有陌生人贸然上前向他搭讪。
和韶昕的淡漠不同,阿庞是个非常善于制造气氛的人,他可以在别人觉得他十足亲切同时生出莫名的距离感,听起来似乎很矛盾,但阿庞就是能办到,除非他主动找你说话,否则你就是想和他打声招呼也要紧张害羞个老半天,更别提好好说上一句话。
……或许这就是所谓的“明星光彩”吧?
浑想中,我听见阿庞惊喊一声:
“有没有搞错,这不是小了一圈吗,你一个月来都干了啥啦?”
因为职业使然,阿庞对周遭人身材尺寸异常敏感,有时光靠目测就猜得八九不离十,不过偶尔也会像这样对人上下其手一番,阿庞向来摸得很有分寸,所以包括钟医生在内,大伙儿对此都不会特别抗拒。
“呃,读书……吧?”
虽然阿庞一副大惊小怪的模样,可我真的没干什么,日子过得跟以前基本上一样,反复的上课、解剖、实验、书写病理报告,实习时固定巡房、为病患做一点基础照护及抽血检验,再来顶多打打杂、练习写病例和预习功课而已。这些都是早已习惯的行程,并没有特别困扰的地方。
要说有什么额外的工作,只有帮教授们整理研究资料了。
其中又以李玉清教授的休息室工作量最大,由于他在学校不只担任讲师,同时身兼数职,经常出国发表论文,休息室里随时摆满比我书房恐怖十倍的资料山,不久前终于发生一次大崩塌,把正在里头做研究的教授掩埋了,所幸挖出来时只受轻伤,但也因此造成学校一阵紧张,甚至为此拨出一笔经费让他请人来处理,毕竟拿人手短,李玉清教授不好固执己见,听话的贴出征人告示。说来也巧,这事刚好碰上我申请驻校,所以几乎没什么困难便拿到这份兼差。
我忙,尤其在接手照顾菲比之后更忙了,但我还是有在注意自己身体健康,我很清楚自己的能力,只要好好吃好好睡,没理由撑不过去……
“读书这么无聊的事情,亏你还能坚持这么久,是我早就翻桌了。不行,我非把你拉出去透透气不可!”
阿庞说着说着张开手臂一把勾住我脖子,也不管我能不能呼吸拖着就走。
“咦?不、不是要去吃饭吗?”
阿庞坏笑一声:
“放心,我准把你当猪一样喂,不要废话,乖乖跟我走吧兄弟!”
……你也没留时间让我废话不是吗!
只能说,我好像越来越习惯被阿庞这样对待了,他不由分说把我挟持到学校附近的停车场、塞进他的爱车,然后狂飙一个多小时的车程,从市中心冲到郊外海边,洽逢当地举办沙滩观光夜市,夜色下,整齐划一的帐篷聚集超乎想象的人潮,各式各样的摊位如花般争奇斗艳,看得我眼花撩乱。
阿庞拉着晕头转向的我狂吃两轮当地特色小吃,不仅如此,当我们经过钓虾的摊位时,他竟然像黑道一样威胁别人让出两个座位(反抗无效),一小时内钓了快三十只虾子,老板简直欲哭无泪,送两只虾子求他别再钓了,阿庞毫不客气当场烤来吃,果真履行他的承诺,把我喂到差点没吐。
这还没完,其间他不忘打BB枪、射飞镖、刺气球、抛环、捞鱼、打弹珠、玩游戏机……等,拿了满手奖品,直到我连声讨饶,他才答应跟我到僻静处的沙滩走走,临走前还不死心的带走两颗卡通图样的氢气球和两球不同颜色的棉花糖。
“怎么样,很好玩吧!”
阿庞笑得好开心。
和夜市隔了一段距离,把手边的东西留在沙滩一角的岩石上,我和阿庞两人脱去鞋袜,一前一后赤脚踩着小浪前进,夜间吹过来的凉爽海风感觉格外舒心。
我放松的笑道:
“是啊,我已经很久没玩得那么疯了,感觉好像回到家乡一样,虽然只是一个小村,一到节日可热闹了,还会在街上放起露天电影……”
阿庞耐心听我不断叨念,偶尔回头插几句话,突然,他转过身,脸上表情明显带着小心翼翼。
阿庞很少这样,害我不小心噗嗤一声笑出来:
“怎么了?”
“没有,只是想问你开不开心。”
不知道阿庞指的是哪一方面,但我还是回答:
“嗯,开心啊。”
“开心就好。”
阿庞笑眯了眼:
“这样你应该就会原谅我了。”
“咦?”
“就是那个啊……”
海风把阿庞的浏海吹得乱飞,他抬手压住头发,羞赧的:
“之前我不是挺没神经的吗?对不起啊,韶昕已经“确实”的骂过我了。”
那加重语气的“确实”两字,让我再度喷笑出声。
转眼望向远方韵律起伏的海平面,我轻声说道:
“要说对不起的人是我才对,你没有错。”
彼此就这样沉默了好一会儿,周围只剩远方的喧闹及海水阵阵低鸣。
混着海风,阿庞有些犹豫,斟酌语气问道:
“阿威,可以告诉我理由吗?”
“什么?”
“你不想领养鹦鹉的理由……。虽然它本身有99%的成份会遭人嫌弃,但我们都觉得你跟鹦鹉在一起的时候,看起来比较开心。反正它都能住你那儿了,就这样在一起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不是吗?”
阿庞端详我的脸色:
“我猜……应该不只是因为蓝尼吧。”
见我表情瞬间僵硬起来,他赶紧补充一句:
“啊,你不高兴的话可以直接揍我,我经常被韶昕海扁所以没在怕的,可就算知道会被你揍,我也想问。”
尽管阿庞和吉赛儿之间的关系并不是那么对盘,但他还是打心底关心吉赛儿,见他问得那么认真,我想我的确该有一个交代。
稍作犹豫,我对他说了。
“……蓝尼是原因之一,但不是唯一的理由。”
我顿了顿,接着道:
“大家都认为我应该领养吉赛儿,毕竟它和我身边都缺了互相陪伴的对象,在一起似乎对彼此都好,但仔细想想,真的是这样吗?”
“我是相当固执的人,很多事情决定了就不想改变,改变对我来说很容易,但是也很难,更多时候我是凭一股意气去履行我的原则,因此所有会影响我的、超出我意料之外的东西,我都宁可不要,甚至为了让一切都按照我熟悉的路走,我会要别人体谅我、配合我、照我所说的去做……否则我难以心安。”
“这样的我一旦领养新的宠物,不管是谁,我都会想尽办法要求,要求它跟过去的蓝尼一样,只听我的话、只看着我、只为我好……因为那才是我熟悉的。当然,吉赛儿绝不会乖乖的任我捏圆搓扁,过去好几次都可以证明这一点,但我不会满足,我一定会不断要求它、强迫它接受,总有一天,它会被迫实现饲主的愿望。”
我弯下腰,拾起一把湿泥让海水冲走:
“吉赛儿就是吉赛儿,它有它该有的样子,和我在一起,它会很辛苦。若其他人欣赏它原本的模样,对我来说反而是种解脱……即便我已经不止一次想过,如果就这样一直和吉赛儿生活下去该有多好。”
“如果鹦鹉它不在意这些,就是想跟你在一起呢?”
阿庞着急地问。
我苦笑着直起身:
“假设性的问题我回答不出来。我不认为……应该说,我不相信它会有这种想法,感觉太傻了,一点也不像它。”
阿庞闻言,静默了一会儿,随即夸张的拍额大喊:
“天哪,我不行了!”
“什么东西不行了?”
我一阵愕然,难道……
有点想歪了的阿庞连忙辩解:
“我好的很!我是说你……唉,算了,还是回家吧,班班还在家等我呢,它要是搞破坏,我还真没力气收拾。”
他一边抱怨,一边积极的往回走,准备离开这里了。
也好,反正我明天有一大堆事情要做,因为阿庞的关系,我的心情轻松不少,但这不表示该做的功课会减少。
两人在回程途中,阿庞趁开车空档随口提起:
“阿威,那个……其实没什么事,只想告诉你一声。你不在家的这一个月,鹦鹉它特别忙。”
“我知道啊。”
二次领养的程序是挺麻烦的。
“不是,你听我说,鹦鹉它啊,忙着忙着好像就忙坏了,变得好奇怪,连我都不晓得它在想啥,呃,话说我也从没搞清楚它在想啥……总之,根据钟医生提供的最新消息,它已经决定——搬到那个想认养它的人家里去了。”
第四十九章
吉赛儿打算搬离韶昕公寓的消息传得很快,昨天阿庞才告诉我,隔天朱文一大早做实验时便抓着我大吐苦水,唱作俱佳演员般一人分饰两角,巨细靡遗述说昨晚是如何遭到安娜以电话不断疲劳轰炸的经过——
“……然后我就说“拜托,大小姐,我真的很想睡,能不能放我一马,我明天还要早起”,你知道她怎么回答?“不行!我现在兴奋得睡不着,花雕猪陪我一起熬夜吧”,语尾还胆敢加一颗爱心!差点没把我气死。”
“嗯。”
糟糕,下午要做的简报还没印,但现在在做实验,有点抽不开身呢。
“与其听她发表得奖感言,我宁愿去睡觉!平常就够忙了,还这样被她折腾到凌晨三点,你说她过不过份?”
“嗯。”
不晓得助教有没有替我留意教授从国外寄回来的包裹,有时间去确认一下。
“阿威,窗外有飞碟。”
“嗯。”
今天实习的时间好像改了,改到……咦?我忘了,等等,我想想——
总算察觉到我变相的神游,朱文故意摆出一脸凶相、掐住我肩膀:
“虽然看起来一副很认真的样子……但你这家伙根本没在听我说话吧?”
呃,一不小心……
我尴尬的停下清洗实验器材的手:
“我有啊,你说安娜打扫了家里,还多买一床寝具对吧。”
与流氓脸相辉映的小平头不客气的往我脸上磨蹭:
“那已经是五分钟之前的话题了!”
“是、是喔,抱歉,我没注意到。”
扎脸的触感真不舒服,虽然有些措手不及,但总算还是被我躲开了。
打从学生时期开始,我一直都很能发挥一心多用的能力,然而现在好像做什么都不到位,有一件就忘一件,专注力如此涣散,再这样下去怎么得了?
低头用右手抓抓后颈,我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结果忘记手上还戴着洗涤器皿用的塑料手套,于是这举动只是把自己打湿而已,湿了就湿了,擦干也就是了,我却慌慌张张的想赶紧收拾,结果一个转身,手肘撞到刚刚做出来的实验品,顿时铿锵匡啷的撒了一桌,袍子脏了一大片,连纪录实验反应的单子都泡在液体里头,那可是我和朱文辛苦一早上的东西啊!
身为长期和我同组的伙伴,朱文显少见我这般狼狈,当下像看到什么奇观似的:
“好同学,你在干么啊?”
说话同时帮我换下脏兮兮的袍子、七手八脚收拾残局。
“啊……”
见朱文又擦桌子又救纪录,我突然不晓得自己现在该怎么办,只能傻楞在一旁。
回过神时,朱文已经快手快脚的另起炉灶,好在只是轻微事故,纪录重抄一份就好,重要的仪器也没有坏掉,就是有些东西比较麻烦,需要重做样品,我为此郑重的向朱文道歉。
朱文毫不介怀,笑笑的说:
“不会,怪我说话烦你,要是累的话休息一下比较好,剩下的我来吧。不过作为交换,等会儿你要请我吃中饭!”
我苦笑着认了。
……休息。
是啊,累的时候就要休息。
问题是怎么休息、上哪儿休息。
而我又是否有那个心理准备,去接受这问题的答案?
过去不曾想过的事一下子冒出来,老实说我很惊讶,因为休息与否从来不是我所关心的,我只知道朝目标笔直前进。然而心里总是有一块地方空落落的、难以被满足,我明白缺了什么,但我并不打算去填补,也觉得这样对谁都好。
我的人生不需要太多惊讶。
话虽如此,此时正和朱文讨论实验下一个步骤的我却万万想不到,那作为我一切烦恼根源的对象,会以我未曾想象过的姿态,重新出现在我面前——……
第五十章
“那是让小鹿狂喜、由千万颗徜徉宇宙的星子堆栈出来的乐园。”
午后的311号病房,金光拂照,微风吹徐,我背对光线坐在病床边,手中故事书不断翻页,发出沙沙的声响:
“里头的一草一木,一滴水一粒沙,都是经过漫长的旅程,才从最遥远的彼方找到路回家。“再也没有比这里更好的地方了!”小鹿说:“我闻到快乐的味道。””
一个段落读毕,棉花糖般陷在床上的小羊菲比发出细微的鼾声,已然睡去,方才还因为思念主人而吵闹哭泣,现在却是笑着入眠的,或许是韶昕笔下的乐园让它有美好的梦境吧。
我伸手抚摸菲比雪一样的澎白毛发。
“你一定要好起来。”
记忆中的自己满是无措与悲伤:
“没有你我不晓得该怎么办。”
与菲比的身影重迭,躺卧在床上养病的年轻男人温顺的笑了。
静静放下书,我摘下眼镜放入胸前口袋,顺手掖了掖菲比的被子,这才起身走向门外。
“很勤奋嘛,大学生,介不介意再帮我跑个腿啊。”
被突如其来的招呼吓了一跳,我回身一看,李玉清教授弥勒佛般的垂垂眼正冲着我直笑。
赶紧从他手中接过小山一样的公文,忙道:
“您怎么有空过来?”
李教授一脸愁苦:
“哪那么好命?我赶着去开会!这些照惯例拿到系所办公室核章,结束之后放回我研究室,记得今天之内要搞定啊,省得办公室那几个小姑娘又来欺负我。”
我微笑颔首:
“知道了。”
“还有,”
正要转身走,李教授喊住我,眼神往菲比所在病房内飘去:
“那孩子的日子定下来了。”
“咦?”
这么快?
见我一脸愕然,李教授故作轻松的耸肩:
“你很用心,但……这是常有的事,习惯就好。”
忍不住转头望向病床上,菲比苍白病弱的侧脸。
习惯就好……吗?
处理完手边的任务,我行迹飘忽,在校园里乱糟糟的闲逛,不知不觉便走到试胆大会那晚和吉赛儿一起待过的草皮,想把自己藏起来似的坐在大型弧状艺术地灯旁、最靠近草丛那一端石椅上,发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