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夏天，景黎迎来了人生至关重要的分水岭——高考。

他不再希冀真能通过高考来改变整个家族贫穷的命运，因为鱼跃龙门的奇迹在当今社会给予穷人的激励作用越来越弱化，而奇迹本身已经绝迹。

景黎看着自己的分数心灰意冷。

他的高考成绩不理想，或者应该说很糟糕，按照各大高等院校录取分数线的划分，他连三类大专院校都上不了，不复读的话，最多只能上个国家都不一定承认学历资格、不入流的职业学院。

倪荣是土生土长的城里人，出生于W市某个工人家庭。父母端着过去人们羡慕、现在一摔就碎的泥饭碗，每个月领着几年不见增长、好不容易涨一点儿也是少得可怜的死工资。

他从小就很要强，不论是学习成绩，还是体育运动，决不落于人后。

他很小就明白不能指望父母仅供糊口的工资，来让自家生活富裕起来。

他小时候就立志当富豪，暗自发誓要过上大富大贵的日子。

他考上名牌大学，学的是计算机编程专业，为编程专业课授课教授所喜爱。

教授器重他，私下带他做编程项目。

后来，项目获得了丰厚的报酬，教授分给他几万块钱当作酬劳。

他本来心怀感激，以为教授这次赚的并不是太多，还分给他不菲的钱。哪知，他无意间听到教授讲电话，才知道原来教授这次赚了几百万，却只给了他这个为编程项目出最多力的人那么点钱。很显然，教授不是第一次把学生当廉价劳动力使，更不是第一次从有资质有潜力的学生身上榨取数额可观的金钱。

吃一堑，长一智。

倪荣不想再跟着一个不厚道不诚实的头儿做事。

他假装不知道事情真相，毕业后就离开了大学。

他想着自己有软件编程的优势，便萌生了自力更生创业的想法，但还没想好从哪方面下手。

一天早晨，他去早点摊吃东西，正巧碰见了一个失去联络的高中同学。

他们一边用餐，一边进行了一番热火朝天地叙旧。

倪荣得知旧同学现在负责某职业学院的招生工作，现在正面临着泰山压顶一般极大的招生压力，准备过几天出差，到城张结合部和更偏远的农村去碰碰运气，看能否满额招到学生。

倪荣提出跟旧同学一起去，想借机理清自己的思路，找到一条适合自己走的创业明路。

两天后他们就启程了，坐了一个多小时专线汽车到达了城乡结合部的某个小县城，小县城边上分布着好几个村落。

他们在小县城里找了间价钱便宜、设施非常简陋的小旅店住下。

倪荣的旧同学很称职，他推销得很努力——努力派发招生简章，努力开办招生会，努力游说高考生的家长，让他们的子女去他负责招生的职业学院读书。他嘴说是希望给他们的子女多提供一种人生选择，实际上，谁也不敢为他们孩子的未来打包票。他说孩子们将来一定前程似锦，一听就是经不起推敲和现实验证的假话。而那些家长却愿意相信假话，相信假话指向的是一个机会、一丝希望。

他知道那些父母希望在有限的能力内，给予孩子相对较好的东西。这东西里包括一些沉重的人生的托望。

他说的有些听着格外诱人的承诺，其实是招生手段，是一戳即破的谎言。尤其是就业压力加大的今朝，说难听点，学校就是为了骗学生们的学费才在全国到处招生，对校方来说诓一个是一个。

但看着淳朴又穷苦的乡下人，他实在不忍心骗他们，但他做着招生的工作，又不得不做这件名为招生实则行骗的事。

倪荣帮着旧同学分发招生资料，只听见旧同学长叹一声：“唉！我心里很难受！我内心又开始自己的本职工作与自己还没麻木不仁的悯人心天人交战的冲突！工作不做不行！要是真有学生来职业学院上学，穷人本来就瘪得不像样子的钱袋子会更瘪！看他们无比艰苦地挣着微薄的钱，真是赚钱难于上青天！他们省吃俭用好不容易才能攒那么一点儿钱，却要被骗，他们太可怜了！”

倪荣拍了拍旧同学的肩头，宽解：“我知道你是个善良人！你有很多的迫不得已！但是，人，大多数时候都身不由己！都有各种各样的不情愿和无可奈何！为了自己的日子能过得好点，有些事不得不做！你想开点吧！你要是真觉得为不入流的骗子职业学院干招生的事昧了自己的良心，你回去以后就辞职转行呗！现在是互联网时代，是身网络英才大展身手的好时候！你不妨进入IT业去闯一闯！”

景黎就在倪荣侃侃而谈时走到倪荣面前，睁着一双水汪汪、探奇世界的眼睛，询问：“请问，我能拿一份招生简章回去看吗？”

“可以！你拿吧！”倪荣反客为主，热忱地上前招呼景黎。

“哪个专业好？”景黎对于陌生的大学院系设置连个最为粗浅的认识都没有，脑中一团浆糊，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读这所职业学院，更不知道哪个专业适合自己，只能出于本能一问。他非常需要指路明灯，也非常需要高人指点。

在景黎期待的目光下，倪荣恰逢其时地充当了高人的角色。

“你擅长什么？对什么感兴趣？这是选择专业的基础。另外，还要结合你家的经济条件来考量。不同专业，学费不一样。看你能承受多少。你也可以选择好找工作的专业，这个比较实惠。”倪荣表露出比旧同学更热情的态度，免费提供关于各方利弊的信息，并且帮助景黎进行了可行性分析。

景黎的出现，照亮了陋室，吸引了倪荣全部的注意力。

倪荣即使在美人如云的W市，也从没见这么漂亮的男孩！

男孩的漂亮太过鹤立鸡群！

他不得不承认，男孩的美貌令他震撼和怦然心动。

男孩穿着款式最普通的廉价衣服，却显出最不凡的容貌，在一片灰陋的布景中，是最熠熠生辉的存在。

景黎听到倪荣的话，有些失望。他最大的软肋就是家里没钱。但他很想凭一己之力改善家境。

他本就对在这次招生会上能获得的有效信息不抱多大希望，这下子彻底绝望。

他想，他的前途注定很渺茫，他的人生路注定是漫长的曲折。

他放弃了继续读书的念头，而希望能外出打工。

倪荣看着景黎充满浓郁无望意味的背影，若有所思。

“我明天就不陪你搞招生了。我想去村里的田野间，走一走、看一看。”

旧同学笑着调侃：“你倒是挺有闲情逸致的！行吧！反正你已经义务帮我好几天了。明天你随便吧。你别在田野里迷路哦！”

32、爱的外衣（二）

当一个人被爱神的金箭射中，就会变得疯狂。

这个村子和中国大部分的农村没有太大区别，冒着热腾腾的土气，而非洋气的诗情画意，却和其它农村地区一样，胜在还有一口半口的新鲜空气能供人伸个舒服的大懒腰，做个畅快地深呼吸。

倪荣漫不经心地走在纵横的阡陌间。

他很久没看见成群结队、自由自在的鸡鸭，菜市场里那些关在笼中等待被卖家禽的小贩宰杀的鸡鸭可不算；他也很久没听过由或清脆或喑哑的虫鸣鸟叫声融汇而成的交响乐。

他仰望上空，欣赏着天高云淡；他纵目四野，欣赏着田坎里生长旺盛、绿油油的农作物，大肆嗅着清新的植物幽香。

宁逸怡人的气息，刺激了他的大脑，使大脑异常活跃地运转起来。

他忽然想到了适合自己的最佳创业路径，喜不自禁。

景黎昨日从某职业学院招生场地回到家中，一夜没睡。

他为自己的将来感到忧虑，暗自在心中做着左右权衡之下最为实际的打算，他计划等这个夏季帮家里卖完毛豆后，就去经济发达的沿海城市打工。

夏日烈阳，耀武扬威。

田里等待收割的毛豆如一排排整齐有序的灌木丛一般，葱绿可爱。

景黎戴着一顶草帽，闷头在田里采摘着成熟的毛豆，热得汗流浃背。

他摘下草帽当作扇子扇了会儿风，仍觉不解热，索性将草帽放到一边，脱去背心，用毛巾擦了一把大汗，然后，把被汗水浸湿的毛巾搭到像独木桥一样横陈在两个箩筐的扁担上。

他重新拿起草帽，折了一边的帽沿儿，慢悠悠地扇了会儿风，才感到凉快了许多。

毛豆已采撷得差不多，快装满两个挑到地里来时还空空如也的筐子。

景黎看着农产品收成堆积如山，琢磨着可以挑去集市上卖，或是挑到马路边卖。

倪荣走到种植毛豆的田边上，才看清正在地里劳动的年轻人是昨天见过的漂亮男孩。

男孩身材匀称，肤色健康得有如奶茶色，泛着一抹勾魂摄魄的小性感，汗挂在身上，像涂抹了金银色闪粉一样，闪闪发亮。

他俯视着没有留意自己的景黎，涌起一种无以言表的别样心情。

他很无耻地有了生理反应。

他很想抚摸那具年轻有力且纹理细腻的身体，探入禁地。

他无法隐避自己的欲动。

他想，他看上了眼前赤着上身辛勤劳作的男孩。

他趁男孩没发现自己，侧过身让翘起的器官复位。

他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走上前搭讪：“嗨！我们又见面了！”

景黎抬眼望向声源，却见一个陌生人负光而立。

他没看清对方的长相，只见到一个模模糊糊、依稀可辨的帅气笑容。

倪荣身手矫健地跳到田里，大方与景黎对视。

景黎这才看清倪荣的面容。

倪荣相貌堂堂，比景黎高出半个头。

景称审视着倪荣，满心以为对方不过看着比自己强壮，劲一定不见得比自己大多少。

“你想好了吗？准备上职业学院吗？”

“我不准备上职业学院。”景黎轻描淡写。

“不上更好！现在海归、研究生、博士生找工作都困难重重，找到工作工资也没有预期的高！遑论一个技能和学历都不够过硬的大专生？你想想看，等你职业学院毕业，充其量能拿到手也就一大专学位，国家还未必承认这个学位！你要是光凭职业学院的大专学历，和不够火候的手艺，毕业后肯定竞争不过那些高学历的人与那些真正手艺好的行家里手！况且，每年要缴的学费还不少！投入产出比严重失衡啊！”倪荣说得头头是道，有理有据，热心得有点激昂。

景黎听后也觉得有一定道理，认为可以把倪荣的话纳为参考意见，因此，他没有敷衍倪荣，老老实实说了自己的打算：“我准备过完这个夏天，去外地打工。”

“为什么要等到过完夏天才去打工呢？”倪荣的好奇心被景黎的言中之意勾了起来。

“夏天是毛豆上市旺季，我想帮家里把毛豆卖掉。”

倪荣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你数学怎么样？手脚勤快吗？”之后的交流就被引至他想转移的话题上。

“数学吗？算术还行吧！我手脚勤快得很，还非常吃苦耐劳！吃苦耐劳应该是穷人仅剩的最大的优势了吧！”景黎话中隐透着千百种的辛酸与无奈。

“我明白你的处境！要不，你把毛豆全都卖给我吧！多少钱？”倪荣决定豪赌一次，他把身上带来的所有钱，全部掏出来塞给了景黎。

“你这是干嘛？你想好怎么消耗这些毛豆了吗？还有，这地里有的毛豆没熟，我不能一次性都卖给你！”

倪荣脑筋灵活，瞬间想到处理已熟毛豆的主意。“成熟的毛豆我可以运回家放在自家冰箱冷藏室里冷冻保存！还可以把新鲜毛豆送给亲戚朋友、左邻右舍吃，赚一份人情！至于那些没熟的毛豆，你就当我买期货吧！熟了以后你可以寄到我家去，或是任你处置！”

景黎听完倪荣述说的处理办法，大吃一惊。他知道，这人没跟自己开玩笑。

“我觉得我和你很投缘！我不怕跟你说实话，我很擅长软件编程，我准备创业！我需要一个能帮我打杂算账的人！你本来也有出外打工的打算，对吧？你要是有兴趣，跟我去W市帮我吧！我们一起创业！我现在可能给不了你优厚的报酬，但我会提供给你最基本的住宿、吃饭的地方。只要我创业成功，我会给你优厚的报酬和员工福利！你的生活成本，我会负担一部分！最重要的是你不用背井离乡！更不用受每年一次的春运压力的苦！你想家的话，随时可以回家看望父母亲人！我开出的条件很有吸引力吧？”倪荣的态度也许很激进，却不乏十足的认真与诚意。

景黎没有怀疑倪荣的真诚。相反，他被倪荣的创业激情所感染。

“你要是愿意，就收下我的钱！”

景黎数了数钱，总共一千零十五块。

他决定先跟倪荣去W市窥探虚实，若是觉得靠谱就干，不靠谱就再另作打算。

倪荣见说动了景黎，心里特别有成就感。

几日后，景黎辞别父母，怀揣着对未来的期许和对美好生活的向往，跟着倪荣去了W市。

倪荣在外边了租了一套一居室房子，外观破旧，室内狭小。

他自勉，把这间残旧小屋视为自己的创业基地；他自我催眠，把这里当作是IT人才汇集与IT精英辈出的硅谷，当作是乔布斯和沃兹创始苹果的车库。

景黎对住房的要求不高，只要能安身，房子破旧一点、逼仄一点无碍。他知道，万事开头难，这是必由之路上的过渡期。

他相信等倪荣创业成功，他们的生活质量一定会显着提升。至少，会好于现状。

倪荣最奢侈的创业工具只有一台高性能的兼容电脑，不过对于他来说，用一台牛逼电脑展开创业就绰绰有余了。

他从设计一款简单易玩的休闲小游戏，正式迈开了创业步伐。

他三天三夜没合眼，坐在创业基地的电脑前，十指翻飞地敲击着电脑键盘，屋子里大半时间只听得到电脑键盘有节奏的噼里啪啦的响声。

但他没有遗忘闲在屋里无事可做的景黎。

景黎不想浪掷青春，更不想蹉跎时间。

倪荣急中生智，帮景黎出了个主意，他要景黎出去找份兼职做，并适当地安抚人心，他承诺等公司开办起来，壮大以后，一定让景黎派上用场。

他停下手中的活儿，亲自领着人生地不熟的景黎去一些招工场所。

景黎没多想，最终在步行街的一家时装店找了份销售兼职先做着。

倪荣一边开发游戏，一边不忘对景黎嘘寒问暖、关怀备至，经常接送景黎上下班，偶尔会带景黎去看电影、吃烤串、买价廉物美的衣服。

倪荣在休闲小游戏中加入了排行榜功能，使得这款新游戏流行开来，他顺势而为，在游戏中嵌入广告，因而，独立挣到了人生中的第一桶金。

他买了一部电子书阅读器送给景黎。

这样一来，景黎不上班的时候，可以用它来看书吸收知识，充实并武装自己的头脑。

景黎渐渐对倪荣有了建立于信任之上的好感。

倪荣开发的小游戏被某个智能手机制造商购买了版权。

他终于实现了开公司的愿望。

他首次带景黎去他们从前望而却步、根本去不起的高级餐厅吃饭。

曾经的遥望，如今变成了唾手可得。

他们吃的中餐，不再是鱼香肉丝、蘑菇炒白菜一类常见的家常菜，而是平时难得一见的珍馐美味。

他们都是第一次品尝鲍鱼、龙虾的滋味。

他们大块剁颐，狼吞虎咽，吃得十分飨足。

那晚，是入冬的雪夜，倪荣在小屋外无人途经的小道上，借着路灯昏暗不明的光线吻了景黎。

景黎有点头晕目眩，脸颊发烫，下腹燥热。

他没有恋爱经验，以为这是爱。

直到后来发生的事，证实这根本不是爱，只是倪荣用来俘虏他的爱的外衣。

33、绞杀（一）

有理想的人，有雄心壮志，或许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然而，有人以理想为名，膨胀野心，好大喜功，就超出了正常范围，而欲望对于自我的挟持，会使自身、合作伙伴及爱人变得像骑虎难下一样处境危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