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无虞忍不住扑上去,将苏挽之抱个满怀。冰冷的身体被温暖的热源包裹,苏挽之回身一笑,随即眼一闭,身一沉,带着措手不及的沈无虞一同摔倒在铺满残花的泥地里。
沈无虞抱着他,也不着急起身,反而一下下地梳理起苏挽之披覆在身后的头发。
“书呆子,你……真好看。”
他微红着脸喃喃自语,处在变声期尴尬的嗓音被清风挟着飘去好远。
第15章:条件
“阿嚏!”
“阿嚏!”
“啊……阿嚏!”
“阿嚏!”
掌灯十分,段明幽提着药箱踏进沈无虞的院子,还没推门,就听见此起彼伏的打喷嚏的声音。
苏挽之和沈无虞各抱条被子靠在床头,比赛似得一个比一个打得勤。
段明幽瞧一眼两人颊边的酡红,不用手摸都知道额头有多烫,当即沉下脸训起人来。
“胡闹!简直胡闹!桃花林那么阴凉的地方能睡人吗?少爷你真是越长越回去了!要成亲的人了,再过两年说不定都要当爹……”
“小爹!”
被段明幽训孩子似的唠叨,还是当着苏挽之的面,沈无虞深感自尊受挫,急忙出声打断他。
“哟哟!”段明幽挑起眉毛,“还知道和我大小声了?”
“不是……”沈无虞又蔫了,缩起脖子嘀咕,“还有人在呢,小爹给我留点面子。”说完,眼睛往苏挽之身上一瞟,见他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暗暗松口气。
段明幽点点他的脑袋,“现在知道不好意思了?以后还在地上乱睡吗?”
“不敢了。”沈无虞撇嘴。
段明幽这才放过他,替两人把过脉,写了方子让下人去煎药,又逼着两人喝了一大碗热水,才拖根凳子坐在床前,道明他今日来的第二个目的。
“我把你们的事跟老爷夫人说了,老爷同意了,夫人也高兴,日子就定在下月初八。”
“初、初八!”
沈无虞眼睛瞪得滚圆,“今日已经三十了,这么急?”
段明幽扫一眼他身后神色不明的苏挽之,凑过去咬沈无虞的耳朵,“小爹可是费了不少功夫才说动这书呆子,你要不趁早和他成了亲,万一他反悔,我可当真没辙了。”
说完,无奈地摊开手,表示苏挽之的确很难料理。
沈无虞小麦色的面孔上无端飘起一层绯红,囫囵道,“那……一切就凭小爹做主罢。”
“嗯。”段明幽满意地点头,又道,“夫人的意思是府里难得有喜事,虽是纳妾,也不能委屈了挽之,要办得热热闹闹的。”
“嗯、嗯!”沈无虞赞同极了,“这可是我第一次成亲,当然越热闹越好!”
“什么第一次第二次的,难不成少爷还没吃到碗里的,就在想锅里的了?”段明幽调侃道。
“小爹!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沈无虞怕苏挽之误会自己风流成性,急得跳脚。他真的只是想表示自己很看重这次娶亲而已。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段明幽将他按回去坐好,嘱咐道,“这几日你们两个好生休养,带着病成亲可不好,其他的事就交由我负责。”
沈无虞乐得清闲,自然喜滋滋地点头,苏挽之却脸色凝重,握着被子的手紧了又紧,条条青筋毕现。
第二日,段明幽在书房整理宴客名单,就有下人来报,苏少爷求见。
段明幽似乎早有预料,命人将苏挽之带到花厅,随后整理了桌上的书册就跟过去。
苏挽之依旧穿着以前的衣服,样式素净而不寡淡,料子虽旧却算不上差,一眼望去,的确是风度翩翩的读书人模样。
苏挽之敛着眉,抬眼瞧见段明幽朝他走来,站起身问了好,才又和他面对面坐下。
段明幽倒了一杯茶推到他面前,顷刻水雾氤氲,茶香四溢。
“挽之寻我有事?”
苏挽之不习惯这般亲密的称呼,不自在地道,“段二爷还是直呼我的名字罢。”
“那苏逸,你找我有事?”
段明幽从善如流地改口。
“我……”苏挽之挣扎几下,开口道,“虽说我答应与沈少爷……成亲,却不想太过招摇,希望段二爷能体谅一二,将亲事一切从简。”
段明幽不由笑了,果真是酸腐书生,捆着绑着不都一样?就算半夜脑袋上罩个麻袋摸进门来,还不是嫁人为妾?他当年嫁进相府的时候,可是欢喜得很,恨不能昭告天下,摆个三天三夜的流水席。怎得这苏逸如此不爽利?
面上还要摆出商量的诚意,“不知你作何设想?”
“我……”
苏挽之也拿不定主意。云泽民风开放,娶男妻纳男妾向来无甚稀罕,规矩礼数和寻常娶妻纳妾一般讲求排场。宰相位高权重,独子纳妾,如若冷落了门庭的确说不过去。如此想来,他的要求倒有些与人为难了。
一切从简,可怎样简法,他也说不出。最好的,当然是连酒席都不要摆,天地都不要拜。
“我知道此事你心有不甘。不过,今后你毕竟要和无虞生活在一起,我亦不想过分逼你。”段明幽饮一口茶水,放软语气道,“难得夫人近来心情开朗些,他一门心思盼着无虞成亲,老爷不会舍得拂了他的意。亲事不可从简,但宴客之时,你可以不出现。”
云泽娶妻纳妾,无论妻妾,无论男女,都要在喜宴上抛头露面,逐桌敬酒,好让客人沾染喜气。段明幽能准他不露面,已是最大的让步,苏挽之心存感激,也不再要求更多。谢过他后,便起身要走。
段明幽追出来叫住他,递给他一只青瓷小瓶,低声道,“你虽身子不济,可也不是说病就病的。成亲前一日你且服下此药,无须顾及其他。”
径自说完,就抽身往书房走去,留下苏挽之怔在原地,越发觉得段二爷深不可测。他不过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段明幽却连药都准备好了。
苏挽之是一早出的门,那时沈无虞还没起床。等他回来时,沈无虞已经梳洗完毕,坐在桌前等丫鬟布菜。满桌精致的点心小菜,盘盘碟碟有数十样之多,两个人哪里吃得完?
沈无虞无聊地撑着下巴在一旁等,见苏挽之踏进门槛,当下跳起来拉他,嘴上却抱怨道,
“你一大早去哪儿了?等你等得饿死了!”
苏挽之挣不开他的手,只得随他一同坐下。丫鬟连忙添上碗筷,沈无虞兴致极好,也不要她们夹菜,挥手摒退一边,亲自举起筷子夹了一块桃花酥放进苏挽之碗里,献宝似地催道,
“快吃、快吃!八宝斋的点心,排队都买不到呢!”
苏挽之道过谢,却并没有急着吃,反倒捧起粥慢慢喝起来,也不去管面前一溜排色香味俱全的美食。
“你!”
沈无虞自觉热脸贴了冷屁股,把筷子往桌上一拍,指着苏挽之道,“你存心找碴是不是?我让你吃点心,你干嘛紧着粥喝!”
苏挽之索性把碗一放,粥也不喝了,摆出读书人的脸一本正经地劝道,“少爷,盘中之餐,粒粒辛苦,切不可任意浪费。如此丰盛的菜色,你我二人怎么吃得完?实在是……太过奢侈。”
沈无虞气得牙痒,“什么浪不浪费的,叫你吃你就吃,哪来那么多废话!”
他是蜜里泡着长大的,哪经历过三餐不继、食不果腹的日子,自然不明白苏挽之爱惜粮食的心情。只记着还没过门的小妾居然敢教训自己,简直要造反了。
于是伸手一掀,满桌精美菜肴并昂贵食器一起滚落一地。
“不吃就算了!”
掀完,气鼓鼓地拿起挂在墙上的剑就跑了。
“唉……这才真的是浪费呀!”
立在墙角的丫鬟叹着气走上来,满地狼藉可又要收拾半天,不觉语带埋怨。
“苏少爷不知道,为了买这桃花酥,少爷可是催着绿衣五更天就出门了。做这么多菜也是不晓得您的口味,怕您吃不惯。”
红衣性子伶俐,该说的说完,就不再啰嗦,叫进几个丫鬟婆子一同收拾利落了,又替苏挽之盛来碗粥,当真是一碗清清白白的素粥,半滴油都寻不到。
苏挽之哑然失笑,敢情这小丫鬟是在替主子鸣不平呢!
他仔细想想,也觉得自己有些言语失当,沈无虞一片好心,他总不该辜负的,当下寻思着去找他道歉。
谁知喝完粥,府里突然来了几位贵客,红衣绿衣捧了几个托盘进来替他更衣,催促道,
“蔚将军上门来贺喜呢,少爷已经去大厅了,着我俩赶快带您过去!”
第16章:蔚成枫
苏挽之被红衣绿衣围绕着从里到外换个通透。俗语有云,“人要衣装,佛要金装”,质地细滑的墨绿稠衫套上烟白滚银边描团蝠纹的外衣,饰以同样墨绿的腰带,缀一段银白流苏,配上苏挽之端正儒雅的面孔,简直活生生从书中走出的倜傥公子。
红衣绿衣看得双颊泛红,又取来一支打磨成祥云状的白玉簪别在苏挽之头上,墨染青丝间隐约一段莹白,当真点睛一笔。
一番打扮自是费了不少功夫,停当之时,下人又来催了。
苏挽之由人带着,一路步履匆忙,无暇他顾,心下惋惜错过沿途美景。
宴客的大厅很快就到了,下人躬身上前复命,苏挽之跟着走进门来。一屋子宾客坐在太师椅上,见到苏挽之,就都把视线投在他身上。他本就拘束得很,现在被众人盯着,脸上无端升起股热气,倒没心思打量上门的贵客了。
“蔚叔叔,这就是挽之。”
一只温热的手探进宽大的袍袖中,轻轻握上苏挽之的手。沈无虞有些粗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仿佛受了鼓励一般,也慢慢抬起头来。
“模样倒是不错,就是年纪大了些。”
婉转如莺啼的女声不客气地说道,苏挽之下意识地循声望去,只见他右手边最近的那张太师椅上,悠闲地靠坐着一名少女。白中带粉的衣裙,明艳俏丽的五官,纵使脸上带着戏谑的神情,也如枝头盛放的桃花般动人。
此时这花般美丽的少女正挑着眼高傲地盯着苏挽之,苏挽之被她看得不自在,尴尬地错开视线。
“姝儿,不得无礼。”
又一道沉稳的男声响起,平静无波却暗藏威慑,直逼得少女挺直了腰板,端正了姿态,也收回不屑的表情。
但嘴上却很不甘,“爹,本来就是嘛!无虞哥哥才十六岁,他都二十三了,不是年纪大是什么?”
“姝儿!”
男人加重了话中警告的意味。
“我又没有说错!和死穷酸一个年纪,一副德行,看了就叫人讨厌!”蔚姝绞着帕子小声嘟囔。幸而她的话没被蔚成枫听见,不然父女俩又要大吵一架。她任性归任性,但不会真在外面丢自家的脸。
蔚成枫见她老实了,便不再理会,对沈无虞笑道,“无虞可要笑话姝儿不懂礼节了。”
沈无虞暗暗咋舌,这个刁蛮任性的丫头什么时候懂过礼节?面上还要撑着,回笑道,“姝儿妹妹率性可爱,我喜欢得很。”
“嗯,果然是要成亲的人了,懂事了许多。”蔚成枫满意地点头称赞,转而看向蔚姝和她身边的男子,道,“姝儿过年也满十六了,也该成亲了。”
蔚姝和她身边的男子同时一僵,前者脸色当即变得阴沉,后者原本就白的脸则更加惨白。
真是……有趣的反应。
苏挽之在心中感叹。
这边沈无虞听了,握着他的手突然发力,疼得苏挽之额上直冒冷汗,又碍着众人面前,不敢吱声,只心中浮起点点疑团,觉得这三人都古里古怪的。
见过蔚成枫,一直坐在上位没出声的沈沉璧才发话,让苏挽之上前拜见夫人。苏挽之因为紧张,方才只顾应对蔚家父女,现在沈沉璧提起,他才发现沈沉璧身边的主位上还坐了一个人。
那人便是沈无虞的阿爹,宰相府的夫人。
“夫人身体不好,一直幽居西苑,鲜少见客。估计今日蔚将军上门,他会出来见见吧。您可要当心些,别说错话。夫人他这里……有点问题。”
苏挽之想起先前更衣时,红衣提醒他的话,那纤纤食指点在脑上的模样还活灵活现的。
说不好奇,当然是假的。
苏挽之走上前,借着弯身叩拜的机会,粗略打量了一下端坐上位的韩青树。
扫眼过去,他忍住没扬起眉,却按不下心中疑惑。
若他没见过段明幽,倒不觉得韩青树有什么不妥,可在见过段明幽那般出众的人物后,韩青树就显得太过寡淡。
五官虽端正,却称上俊美;身形看来倒是修长,却太过瘦削,唯有眉心一点朱砂红痣,为他平凡的脸孔添上一抹亮色。
他和英气十足的沈无虞相似的,也只有那双同样圆而亮的杏眼。但沈无虞的亮,透出的是少年飞扬的神采。而他的亮,却像是沉浸在不知名的欢喜中,容不得外界侵入。
有了红衣的警告,苏挽之更加谨慎自己的言行,虽然他跪了好一会儿,韩青树才在沈沉璧的温声提醒下唤他起身,好歹没闯出什么祸端。
可就在众人寒暄过后,起身去花园赏景时,蔚姝身旁的男子不知怎的,身形一歪,差点摔倒。幸好沈无虞眼疾手快,冲过去扶住了他。可男子惊慌之间,衣袖扫过案几上的茶杯,只听得砰一声脆响,青花瓷杯在汉白玉砖上飞溅成碎片。
一个茶杯碎了,本也没什么,吩咐丫鬟扫了便是。
可意外却发生了。
原本好端端的韩青树忽然疯了一般冲上来,掀起衣摆就要往碎片上跪去。变故突生,众人拉扯不及,眼睁睁看着一地碎瓷片深深扎进韩青树的膝盖腿间。
“啊!血!”
蔚姝惊叫一声,连忙捂住眼调过脸。
韩青树却感觉不到痛似的,固执地跪在那里,嘴里念念有词,因为太过小声,只能依稀辨出他在“子晏……子晏……”地絮叨。
沈无虞大叫一声阿爹,就要上前去拉,被沈沉璧一个动作止住了。
“不要惊到他。”
沈沉璧边轻声说,边灵巧地移到韩青树身后。只见他从腰间取出一只细颈白瓷瓶,拔出塞子,凑到韩青树脸边,不过眨眼功夫,韩青树便软倒下去。
沈沉璧及时搂住了他,随后将他打横抱起,厉声吩咐管家立刻去把外出采药的段明幽寻回来。
余下众人面面相觑,好在沈无虞还留了几分清醒,强笑道,“今日怕要怠慢蔚叔叔了,小爹知晓你们今日要来,已命人准备好厢房,不如稍作休息可好?”
三人都连声应好,期间蔚姝瞪一眼不停向沈无虞道歉的男子,用不重不轻的声音恨道,“真是上不了台面,到哪儿都能丢脸!”
说完,长袖一甩,气鼓鼓地走了。
蔚成枫倒没责怪于他,只是放心不下韩青树,便随管家一同出去寻段明幽了。
那男子又再向沈无虞致了歉,才诺诺地跟着引路的小厮去了。
沈无虞定定看着他的背影,专注到连苏挽之探究的眼神都浑然未觉。
第17章:方雁卿
蔚成枫是云泽长年戍边大将,今年三十有五,发妻死于难产,只给他留下一个女儿。十八岁丧妻,应算作人生一大憾事。可他总归还年轻,长得也一表人才,丧期一过,说媒的还是很多,书房里的画卷堆了一尺来高,燕瘦环肥都是人间绝色。不知是对亡妻无法忘怀,还是专心军中事务无暇他顾,蔚成枫谢绝了所有高官大户的千金,只和母亲女儿住在一处。他与沈沉璧都师从苏简将军门下,两人差了五岁,却因着个性相似,脾气相投,一直感情深厚。他一向奉沈沉璧为良师益友,每年总会递几次帖子来拜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