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白鹭轩。
“听说,你今日让暮白罚跪了。”温柔中带着一丝清冷,语气肯定。
“还不是因为他一定要跟那个殷洛纠缠不清!”楚燚忿忿道,“真是气死我了!”
一只纤细的手颤颤巍巍地抚上他的胸膛,楚燚连忙握住,一触一片冰凉,不由心疼道:“手怎么这么凉?调理了这么久怎么一点起色也没有?”
乔若依轻笑道:“怎么没有起色?你看我这不是能动能说了吗?哎,现在都是后生的天下,两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伙子,有时候也不比那些名满天下的老家伙差。”
“哼,侥幸罢了!”
乔若依笑了笑,也不多说。两人静默片刻,她突然道:“燚,你说,殷洛真是洛颜心的儿子吗?”
楚燚皱紧眉头,没说话。
“燚,你我都知道的,当年死的人,并不是洛颜心。”乔若依的目光变得遥远而苍茫,她轻声喃喃着,“那双眼睛,像,真是太像了。还有那张脸,简直跟那时候的殷剑扬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依!别想了这些了,都已经过去了。”楚燚将怀中有些浸入回忆中的人拉回现实。
“呵呵,我没事的。”乔若依低低笑着,“我只是觉得,洛颜心有个儿子留下来,也是一件挺好的事。”
“天天与你儿子厮混,纠缠不清也好?”楚燚没好气道。
乔若依收敛了笑,面容清冷,淡淡道:“没事的,燚。殷家的亲事你就放心答应好了。可以的话,把日子定在明年年中。其他的该怎么安排就怎么安排。”
“可是暮白那小子……”
“没关系,他会答应的,我有办法。”乔若依闭上眼睛,将脸往楚燚怀里埋了埋,“燚,我有办法的,不过再给我两个月的时间。等……过完年,一切都会尘埃落定的。”
“真的?你有什么办法?”
“这你就别问了。总之,这两个月里,你什么都不用管,也不用管暮白和殷洛。燚,你相信我。”
楚燚犹豫一番,还是答应了。
“燚,对于我做过的事情,作出的选择,我从来都不曾后悔。若能重来,我还是会去做,而且会比之前做得更好……”
抚摸着她长发的手一滞,“嗯”。楚燚轻轻应着,眼中流露出一丝复杂的情绪。
接近年关的两个月是殷洛来到楚家之后,过的最顺心的日子,与楚暮白之间更是如胶似漆,生活就像蜜里调油般,夜夜耳鬓厮磨,满室春光不断。白天的时候,楚暮白会带着他去近郊山坡树林里散心。尽管已经深秋初冬,地上多是碎石枯草,殷洛的心情却并没有被影响。两人相互依靠着坐在山坡上,看远方日月星辰升起落下,看近处家家户户炊烟袅袅,看万家灯火明明灭灭,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有时候殷洛会带上那架琴,在满山红叶中,他抚琴,他舞剑。殷洛本是琴艺平平,只是配上楚暮白精彩的剑术,兴致上来,竟弹得比平日要流畅动听许多。
尽管他并不想与楚燚见面,但自己总不能一直窝在起合居闭门不出,遇上几次也是难免的。不过楚燚好像也不想找他麻烦,两人简单称呼过对方,互相点了点头就过去了。这让殷洛放松不少。殷洛知道楚燚态度变化的背后必有原因,但他不去细想,只一心想好好把握和享受现下的安宁和幸福。
临近年底的十几日,楚暮白的空闲开始减少,白天忙忙碌碌几乎不见人影。没了楚暮白的陪伴,殷洛也提不起兴致,又因天气湿冷,便躲在房里不想出门。今日,他闲得无聊在画画,连初在他房里一边看书,一边鼓捣药方。闻优则兴致勃勃地在房里贴窗纸、挂年画。
殷洛懒懒地打着今日里不知道第几个哈欠,放下画笔,满意地看着自己的画作。“怎么样?”他得意地炫耀。
“像,有八分像呢!”闻优捏着一张剪好的精致窗花跑过来,睁大眼看着纸上的人,惊叹道,“您真厉害!琴棋书画,无所不能!”
“哪里哪里。”殷洛摆摆手,捂着嘴偷乐。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连初凑过去瞅了一眼,扯扯嘴唇,道:“嗯,是挺像的,要不是亲眼看着你画,我还以为楚暮白被你一掌拍进纸里了。”
“呸,你以为拍苍蝇呢?”殷洛白他一眼,没好气道,“就不能说点好听的?”
“瞧着你这张纵欲过度的脸,什么好听的话都没了。”连初斜眼看他,“你再不克制克制,小心精尽人亡。”
殷洛不怒反笑,啧啧两声,道:“哎,有人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咯!”他无视对方飞过来的眼刀,自说自话道,“要我说,那也不失为一种好死法。总比毒发身亡来得强嘛。”
连初真想把手里厚厚的医书当砖头砸过去。不过当他说到最后一句时,愣了愣,张了张嘴,却终是没有接上话。
正当室内气氛略显尴尬之时,门外有小厮来报,说有人送来一封信,指明给殷洛。
殷洛有些疑惑,接过信拆开一看,只有一张薄薄的纸,上面寥寥几句话:两月余未见,不知殷谷主可否安好?明日未时,盼与谷主于正明堂一见。傅静。
“傅静?谁啊?你认识吗?”连初拿着信纸问道。
殷洛想起静阁门前那张秀气漂亮的脸,撇撇嘴,道:“不认识。不过去还是可以去一下的。你明天跟我一起去吧,反正你也有两日没去了。”
“殷谷主,好久不见。”
殷洛看着眼前笑眯眯地跟他打招呼的漂亮青年,扯扯嘴角,礼貌一笑:“傅公子,好久不见。找我有事?”
青年浅浅一笑,显得更加温润如玉:“说了嘛,叫我阿静就好了,我的朋友都这么叫的。”说话间,从袖中拿出一张纸,递给殷洛,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殷洛笑道:“你若是不介意多个短命朋友,我自然没意见。”展开一看,上头满是墨字和一道道红痕。每一味药名上都划着一道红色的横线。这张药方他自然认识,是他当初给阿九的。“阿九……时聆?”
青年眉眼弯弯,道:“对,就是他,叫什么都没关系了。”
殷洛犹豫片刻,问道:“他在哪?”
青年神秘一笑,从怀中拿出一块缀着艳红流苏的翠绿玉石,道:“我也不好说,反正不在菁州就是了。你若是想找他,就带着这个,去静阁找一个叫云玘的人。他会带你去找阿九的。”
“切,真是麻烦!”殷洛嘴里抱怨着,手上却已接过玉石把玩着。是一块上好的翡翠,样子像是葫芦,但上面还有一道道不规则的网状纹路,又像是花生。
“好了,话已带到,任务完成。殷谷主,那在下先告辞了。”青年笑了笑,正要起身,被殷洛叫住。
“等等。”殷洛抬起头看他,眼神清明透亮,“既然是朋友,那我有个请求。”
青年依旧笑意盈盈:“请说。”
“我想帮你把脉。”
青年笑容一滞,静默看他。须臾,又渐渐笑开,挽起衣袖,将手腕平放在桌上。
殷洛这个脉切了很久,期间还问连初要了银针。傅静看他时不时摇头晃脑自言自语,问得有些小心:“很棘手吗?”
殷洛咬了一会儿笔杆,写下两三味药,点了点头。而后又冲他自信一笑,道:“不过越棘手,我越喜欢。”
殷洛将方子给他,道:“这是治你每月发作的手脚麻痹之症,刚开始效果不明显,吃久了就好了。至于其他的,呃,待我回去再想想吧。”
傅静将方子细细折好,放入怀中,向殷洛展颜一笑,道:“多谢了。殷谷主还有事吗?”
殷洛觉得他这个笑容比他之前的,看起来似乎都要好看顺心的多。“没了。”
“那我告辞了,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大年三十晚上的年夜饭,楚暮白肯定是陪不了殷洛的,闻优也要陪他母亲吃饭。即使在除夕,起合居内还是冷冷清清。殷洛和连初看着摆满一桌子的丰盛菜肴,心里却不是滋味,空虚,寂寞,惆怅,酸涩,还有很多说不上来的情绪。两人难得有一次面对满桌美食却没有动筷的欲望。
“好无趣啊。”连初双手托腮,脸上的肉被挤到一处,显得眼睛更小了,可怜兮兮地瞅着他,哭丧着脸,道:“殷洛,我想我爹娘了。”
殷洛也托着脑袋,看眼前刷着蜂蜜外焦里嫩的烧鸡如同看一块石头,应声道:“嗯,我也想大师兄,想连姨了。”
“我还想宁熙,笙叔,秋月,还有乔谷主。”
“嗯,我也想。”
连初眼珠咕噜一转,眼冒精光,贼兮兮道:“屁!你肯定是想楚暮白。”
殷洛漫不经心道:“我想他干什么?他都不来陪我吃年夜饭。”
连初眼睛一白,拖着长音,道:“狡、辩。”
殷洛懒得理他,给自己斟了杯酒,一入口,青梅的清冽清香,酒的醇厚。果然是楚暮白对着自己的口味准备的。他想了又想,终于道:“连初,我过两天就让暮白派人送你回无忧谷吧。”
连初有些突然,讷讷道:“为什么?这里的事情还没完呢。”
“乔若依的病虽然需要很长时间的调理,但都是些普通调理,一般的大夫都可以做到。最重要的环节你已经完成了,剩下的交给我就好啦。”他拍拍连初的肩膀,笑道:“你不是很想你爹娘吗?他们肯定也很想你,你都出来大半年了,是该回去了。”
“那,你呢?”
“我呀,”殷洛一仰头喝尽杯中物,眼神变得有些空茫,道,“我还有别的事要做。”
“我可以陪你啊,我们一起回去。”连初一把抓住他的手,一脸急切道。
殷洛朝他一笑,伸手拍了拍他的手背,注视着他的双眼:“连初啊,当初我们不是已经说过的么,你也明白的。”
“可是……”
“早点回去就可以早点见到你娘。她已经挂念你大半年了,别让她再担心了。”殷洛握着他的手,继续道,“我答应你,等我办完事,我一定回去看你们。”
连初没有说话,抿着嘴看他。殷洛笑着放开手,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正要喝,连初突然扑过来一把抱住他,声音有些模糊哽咽:“你一定要回来!不许骗我!我可以理解你的离开,但是你绝对不许欺骗我!你一定要回来!……”
殷洛也不管洒出的酒,安慰似的一下一下拍着连初的背,应着:“好好,我一定回来,你放心。”嘴上笑着,眼中却是一片黯淡苍凉。
楚暮白到起合居时已经过了子时半刻,一进院子就看见殷洛披着白狐大裘坐在院中石桌旁,一手撑着头,闭着眼睛小憩。手渐渐放松,不堪头部的重量,殷洛的脑袋不自主地用力往下一点,整个人瞬间就清醒了。他抬头一看,就见楚暮白温柔又心疼地看他。
“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他很自然地把人揽进怀里,摸着他的头发。
殷洛顺从地靠着他,放心地把整个人的重量压在他身上,道:“等不到你,睡不着。”
楚暮白心里一阵温暖,愧疚感也更加了几分。“晚上过的开心吗?”
“嗯,开心啊,好多菜,吃撑了。”殷洛脸上挂着大大的灿烂笑容。
楚暮白深深地看着他,一只手抚上他的脸颊,片刻才道:“对不起。”
殷洛笑容一滞,而后渐渐隐去。他把脸贴在楚暮白的胸口,轻声道:“吃饭的时候想起很多人,不知道他们过得好不好。不过,想得最多的还是你。”
楚暮白用下巴蹭着他的头发,道:“想我什么?”
“想你……”殷洛一顿,把原本想说的话吞了回去。眼珠一转,踮起脚,嘴唇贴在楚暮白耳边,很快说了句什么,而后挑起嘴角笑得魅惑,眼角眉梢俱是风情。
楚暮白一愣,随即哈哈大笑,换上一副痞痞的神色,不怀好意地邪笑道:“既然你这么想念,那哥哥我若不给你,真是太说不过去了。放心,今天哥哥我心情好,你要多少就给多少。”说罢,一把将人抱起来往房里走。
殷洛只是在笑,一刻都停不下来。他慢慢地握紧拳头,把拇指也塞进指缝。一直以来,他的内心深处有着一股不安,只是他一直选择无视,拿眼前的平静安宁粉饰太平。他从来不去想以后未来,因为那样会使这股不安愈来愈深。而今夜的他被空虚与寂寞充斥,这份不安的心绪终于冲破不堪一击的牢笼,将他包围吞噬,逼得他要用另一种更加炽热强烈的情绪去掩盖、去冲刷。
好在效果不错。至少在他处于铺天盖地的情欲与极致的快感之中时,他狂跳的心感到了安定。
第四十章
大年初四清晨,连初跟着楚齐离开了楚庄,分别的时候擦了殷洛一身的眼泪和鼻涕。连初走后,殷洛的心更加空落了。
随后的十几日里,他出入白鹭轩的次数比前面几个月的加起来都多。乔若依每次在他施完针的间隙拉住他,跟他说些有的没的,什么哪座山的风景不错,哪条街的糯米圆子很好吃,哪个戏班的戏很好看,等等等等。殷洛对她没有好感,心里虽不耐烦,但想到她毕竟是楚暮白的母亲,还是个病人,面上还是和和气气。
这天殷洛照常去白鹭轩,出门没走几步就被闻优气喘吁吁地拦下了,跟他说今日夫人与庄主去了城外,让他明日再去。
殷洛扯扯嘴角:“谁说她能出门了?她是大夫还我是大夫?”随后又心道,算了,乔若依现在情况稳定,一天没施针也没关系。
隔天,殷洛去的时候,乔若依和往常一样,面目含笑,温婉亲和。只是与往日不同,今日他一进门,兰姨就带着一众丫鬟退出去了。
乔若依看他有些疑惑的表情,解释道:“我让她们都先下去了。殷洛,你先不忙,我想跟你说说话。”
殷洛拿针具的手一顿,缓缓将针具套放下,转身用询问的目光看他。他心中隐隐有种不太妙的感觉。
果然乔若依一开口,就让他如遭雷击,愣在当场。她的声音很柔和,却让人不敢忽视:“你过来这边照顾了我这么多天,我也观察了你很久。颜心表姐能有你这么个儿子,我心里其实挺高兴的。”
不理会殷洛的沉默,乔若依也不再看他,开始自顾自的说起来:“洛家的孩子身体似乎都不好,我娘也是。乔家人丁兴旺,子孙众多,不缺一儿半女,我娘自然不能母凭女贵。她虽有几分姿色,但不至于艳冠群芳,又加体弱多病,失去我爹的宠爱后,整日愁眉苦脸,闷闷不乐,怨结于心,最后郁郁而终。那时我四岁,没人疼没人管的过了大半年。幸好我舅舅,就是你外公,不知跟乔家说了什么条件,当天便把我接回了洛家。从此我就成了洛家的表小姐,吃穿用度都比照颜心表姐,表姐待我就像亲生妹妹,那时我真心感激舅舅和表姐。”
“我十二岁的时候,一次偶然,我认识了楚燚。那天在城外感光寺,表姐在睡午觉,我睡不着一个人逗猫玩。结果一个不小心闯了祸,我们养的猫把楚家祖宗牌位前的供品吃了,是他帮我掩饰过去,免了一场责难。我当时有些害怕,又很抱歉。他不怪我,反而还很温柔地安慰我。后来我们就在一起了,整整七年,直到表姐跟他定亲。我们在一起这么久,我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若不是因为他父母家庭的压力,他那天不会在舅舅的寿宴上出风头,吸引表姐注意,最后还答应娶她。就因为我姓乔,她姓洛。她是洛家名正言顺的继承人,而我只是一个寄人篱下的小丫头。向来,跟我提亲的人远远要比向颜心表姐提亲的人要少得多,因为他们觉得娶我作妻很亏,若我死了,他们不会得到洛家一分家产。当然更没有人敢纳我做妾,因为舅舅绝对不会同意的,这一点,我还是很感谢舅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