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阳天穿上睡衣从浴室里出来,他去衣柜里找能换的床单,找了半天也没找着,又不想下楼麻烦蓝婶,再睡下时索性空了那个湿了位置出来,自己缩到了床沿。他心里还在庆幸这张床足够大,可看着空荡荡的床铺,心里又突然难受地厉害,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挣扎着坐了起来,靠在床头直咳嗽。艳阳天静静坐了会儿,忽地一阵烟瘾窜上来,艳阳天忍了会儿还是没能忍住,他伸手开了床头灯,想去床下摸烟抽。他手才探下床,隐约间似是听到了什么,耳朵一动,赶紧关了灯,一翻身将被子踢到空中,这一踢本是试探,没想到被子真落到了一个黑衣人肩头!
这黑衣人什么时候进来的?怎么进来的?他来干什么?
艳阳天在心里连问三声,这些问题天暂时回答不上来,他只知这黑衣人蒙了面,轻功了得,拳脚功夫也属上乘,他今天应付霍老二那几人其实已属勉强,如今再对上这个黑衣人,躲闪已经很是吃力,更别说破解回击了。黑衣人似是也看出了些端倪,攻势更盛,本用的罗汉拳法忽然摇身一变,轻巧的拳法骤然变得厚重,双拳如同冲炮,一股浑厚刚猛的内力爆烈而出。艳阳天一愣,一伸手要去拿黑衣人肩,黑衣人忙抓住他手,打出一套降龙伏虎,将艳阳天压在了地上,艳阳天挣脱开他,翻身起来,又试了这黑衣人几招,他心跳得越来越快,到黑衣人一手金刚八式全被他试完,艳阳天脱口而出:“周白清?”
黑衣人充耳不闻,连出两拳直打艳阳天死穴,艳阳天身体本就虚弱,刚才强撑着试完他身法早就已经精疲力竭,这两拳过来怎么也躲不开挡不下了,闷哼一声吃下全部拳力,摔在了床边。这黑衣人还不放过他,快步过来,从腰间抽出把银光闪闪的匕首,直向艳阳天刺来。艳阳天心知如果这个黑衣人今晚要杀他,他绝活不到明天,可他心里疑问重重,不看到这个黑衣人真面目就算死也不能瞑目!艳阳天一咬牙,迎着那匕首刀尖而上,左手伸过去打开了床头灯,右手一把扯下黑衣人脸上的头罩。黑衣人一头铂金色头发在灯光下炸开,他眉目英俊,一脸狐疑,用刀抵着艳阳天喉咙,问他:“你刚才喊我什么?”
艳阳天看着他,久久看着,看他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唇,看到他分明就是周白清,他低声问:“你是不是要杀我……”
“我的任务是活抓你,我只是想问你,你刚才喊我什么?周白清?他是谁?你已经是第二个对着我喊出这个名字的人了,我们很像?”
艳阳天心里一梗,吐出口鲜血,黑衣人又说:“我不是什么周白清。”
艳阳天捂着嘴道:“我知道了,我认错人了。”
黑衣人收起匕首,抓起艳阳天胳膊将他从地上提起来,艳阳天推开他道:“我打不过你,你想抓我去哪里我都逃不掉,但是你不要碰我,我的血有毒。”
黑衣人轻笑:“你骗谁呢?一个人的血里怎么可能有毒,那他要怎么活下去?”
艳阳天体力不支,已经有些昏昏沉沉,还想再解释几句却再发不出声音,昏了过去。也不知过了多久,艳阳天再睁开眼时人已到了一处祠堂,眼前一排刘姓宗族牌位还有好些水果糕点之类的贡品,灯火明亮,香炉中有三支细香,徐徐燃烧。
艳阳天觉得膝下痛得厉害,低头看去,原是跪在了一枚插满银针得蒲团上,艳阳天忙要爬起,只听一声呼哨,刚才去茶室抓他的黑衣人从房梁上跃下,一把将他按回到那银针蒲团上。艳阳天扭头看他,黑衣人却又飞上了房梁,藏进了黑暗中。
“花少爷,我们可又见面了。”刘斩风的声音从艳阳天身后幽幽传来,艳阳天闭上眼睛,叹出一口气道:“你父亲往我母亲饭菜里下毒,害我母亲惨死,害我一身毒血,该是我寻你报仇,怎么现在倒反过来了?”
刘斩风哈哈大笑,走到了艳阳天面前,将他扶起,说:“哎真是可怜,流了这么多血,却没个人敢来给你擦一擦,有毒的血,谁要碰,生来就是个祸害。”
艳阳天自己拍了拍衣服,他双腿不停打颤,还硬撑着站着,问刘斩风:“你抓我来你们家祠堂要干什么?”
刘斩风拱手道:“佩服佩服,不愧是花家少爷,伤成这样脸上连点表情都没有。”
说着他摸了把艳阳天的脸,笑着揽住他腰,艳阳天脸色大变,刘斩风也同时变了脸色,抓住他脑袋一把将他按在供桌上,一张笑脸陡然狰狞,斥道:“要不是你们花家我们能沦落到隆城??能活成过街老鼠,人人喊打??!!能躲在这个不见天日的蛇鼠窝里发霉发臭??!!艳阳天,你在西区我奈你不何,可到了东区,哈哈哈哈就算是天王老子也救不了你了!你不是武功了得吗?怎么不打?不出手?哦?我知道了……”刘斩风的脸逼近了艳阳天,摸着他下巴说,“你啊,你的武功早就被你徒弟废了!现在剩下的不过是空架势!哈哈哈艳阳天你当真是厉害,光是假把式就能把霍老二给打得屁滚尿流,可到了我这儿……”
艳阳天挣了下,刘斩风拍拍他的脸,道:“我找的可是一顶一的高手,有他看着,你哪儿也别想去!我也什么都不要你做,我算算啊,你今年该多少岁数了?快四十了是吧?啧啧,四十活成你这样也怪不容易的,我知道你在吃药续命,到了我这儿你可没药吃,你就每天给我这样活着,没有药的活着,你知不知道你身体里的毒最后会怎么发作?你不知道?那我告诉你,到你四十那年,你的心肝脾肺肾每天都会烂掉一点,然后越烂越多,烂到它们在你身体里化成一滩血水,你整个人都会发胀发软,骨头都会被血水泡化掉,眼珠会从眼眶里掉出来,血从嘴巴,鼻孔,耳朵里流出来,你的声带都会融化,想喊都喊不出来……最后啊,砰一声!你就会像个充多了气的气球,砰一声地炸开,哈哈哈哈。”
刘斩风在艳阳天耳边夸张地大笑,艳阳天冷冷道:“没想到你祖辈有喜欢看这种恶心把戏的癖好。”
刘斩风松开了他,拍拍手,道:“看着仇家之子慢慢地,一点一点地,痛苦地死在自己面前该是件多愉快的事。”
艳阳天不置可否,直起身晃晃悠悠地往祠堂角落走去,刘斩风道:“你要去哪里?”
艳阳天拉了个软的蒲团过来,横在地上,头枕蒲团,道:“困了,要睡觉。”
刘斩风哑然失笑,夸他有大家风范,他信步走了出去,临走前还不忘提醒艳阳天:“梁上的这位高手会一步不离得看着你,花少爷还请自己把握分寸。”
艳阳天蜷起身子闭上了眼睛,地上又冷又硬,怎么睡都不舒服,他翻来覆去折腾良久,忽然问那黑衣人:“你有名字吗?”
黑衣人不理他,艳阳天看不清他,不知他还在不在那影子里,他撑起半个身子往那黑影处张望,看到的唯有重重叠叠的黑色阴影。
艳阳天靠在墙上,他有些累了,听到外面传来雷声,数件往事浮上心头,他垂头道:“那个和你很像的周白清,我遇到他的时候是个雨天,他在路上站着,没穿鞋,样子很脏,像个小乞丐,我就问他,他有没有名字……也不记得他当时回答了什么,后来他跟着我走了,再后来,他自己走了。
黑衣人依旧默不做声,艳阳天突然感慨:“一人说话,一人不说,原来是这种滋味。”
他轻笑了声,撑着墙壁站起来,走到供桌边,先是把桌上的水果糕点大鱼大肉全都拿到了地上,接着又伸手去够放在里面那张长桌上的刘家列祖列宗牌位,够到一个抓在手里,放到地上又去拿另外一个。一通忙活后,最后桌上只剩下刘斩风父亲的牌位,艳阳天一斜眼,啪嗒将那牌位打到地上,弯腰捞起块糕点,塞在嘴里,又掰下个鸡腿拿在手里,把地上的软蒲团扔到长桌上,一骨碌爬到桌上。艳阳天三两口吞下糕点,抹了抹嘴角,在桌上摆直了双腿后他又吃起鸡腿,他晚上吃得上,刚才在家里和黑衣人一番打斗早就耗尽了他力气,眼下正饿得厉害,也顾不得有第二个人在场,狼吞虎咽啃完鸡腿,把骨头往地上一扔,在衣服上擦了擦手,直接在桌上躺下,靠着软蒲团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一大早,四名男子从门外进来,这四人全都光脚,平头,黑衣,艳阳天躺在桌上瞅着他们,觉得有些眼熟,似是昨天下午跟着刘斩风的那四个人。这四人看到眼前场景先是一愣,接着交头接耳商量了一阵后,三个人气势汹汹走向艳阳天,一个抓肩,两个抬脚将他抬下了供桌,压跪在地上,艳阳天抬眼看了看黑衣人隐身的方向,也没有要反抗的意思。另一个光脚平头似是去给刘斩风通风报信,快步跑了出去果不其然,不一会儿刘斩风就杀气腾腾地进来了。他还是昨天下午艳阳天在茶室见到他时地那身打扮,只是格纹西服里头的衬衣换成了亮黄色,更衬得他脸色发绿。刘斩风倒没冲着艳阳天破口大骂,他一进屋看到满地的牌位,赶紧抓起几个抱在怀里放到桌上,仔仔细细擦拭一番后打了个响指。只见那黑衣人从梁上下来,刘斩风看到他,两个巴掌过去,怒不可遏,道:“你是死人还是活人?老子花那么多钱雇你,你就眼睁睁看着他把我们家祖宗牌位全都挪了??”
黑衣人单膝跪下,自己打了自己两巴掌,刘斩风一脚踹过去把他踹翻在地,黑衣人忙从地上爬起,低头跪在他面前。
刘斩风算是解了点气,他一眼扫到用作贡品的烧鸡少了只鸡腿,又是一阵怒火上来,大步走到艳阳天面前,气得鼻子里哼哧哼哧出气,想要打人的手都举到了半空中,僵了半秒又重重垂下,他抓着艳阳天头发,冷笑道:“艳阳天师傅,旁人都说您是位大师,有武德,讲气节,没想到也会干出偷吃人贡品,打翻人祖宗牌位这种大不敬的事来。”
艳阳天道:“仇人当前,不闻不问还讲什么武德气节,肚子饿了不吃,饿死了就连人都不是了,还谈什么大师。”
刘斩风竟对不上他的话,转头看向跪在地上的黑衣人,道:“不许这人碰屋里的任何东西,听到了没有??!”
黑衣人用力点头,刘斩风一挥手,两名壮年男子抓起艳阳天,艳阳天问道:“要去哪里?”
刘斩风道:“还能去哪里??我这祠堂被您又当卧室又当餐厅,免得您再将这里当了厕所用,这就带您去洗漱方便!”
他话说完,踢了下黑衣人,道:“去,你师父说你也会用那针的玩意儿,你去用上两根,把他那点假把式也给我掐死了去。”
黑衣人顿首,起身走到艳阳天身后,艳阳天还没来得及回头去看他用的是什么针,只觉大椎穴上一麻,全身如同被灌下重铅,连抬动手指都变得非常吃力。他还想再多看那黑衣人一眼,可刘斩风从口袋里摸了个黑步袋子出来套在了他脑袋上,那抓着他的两名壮年男子健步如飞,转瞬间,艳阳天就闻不到祠堂里特体有的香火味了。十来分钟后,一阵暖意袭来,血腥味混着屎尿味一个劲往艳阳天鼻子里窜,他才想憋气,身子一晃,原是抓着他的人将他噗通扔进了个沸水池里,艳阳天一个激灵,气还没喘上来,又一双大手按住他肩膀,将他往水里按,一只粗糙的毛刷子在他后背上来来回回刷了好几遍。艳阳天吃了不少水,意识都有些不清明了,那按住他肩膀的人刷完他后背又将他翻了过来去刷他脖子和前胸。艳阳天只觉自己像是件泡在水里的廉价外衣,被人搓搓洗洗一番后从水里捞起来,又被抓着回到了祠堂。
他头上黑布袋一脱,抓着胳膊就打了个喷嚏。祠堂里比外头阴冷些,加上他身上衣服还湿淋淋的,不停往下滴水,艳阳天想了想,脱掉了外衣,绞了绞水,摊开了拿在手里走到灯光下晒着。衣服晒到半干,外头有人进来给他送吃的,两份盒饭,一份给他的,一份给那黑衣人的。艳阳天那盒餐饭里没有油水,白水配青菜,黑衣人那份就精彩多了,又是叉烧又是烧鸭,两人面对面坐在地上吃饭,食物的香味在祠堂里飘散开来,艳阳天吃了两根青菜就放下了盒饭,黑衣人瞅了眼他剩下的大半盒饭,扒饭的动作顿了顿,艳阳天道:“我昨天吃鸡腿吃饱了,吃不下了,你吃吧。”
他把饭盒推了过去,黑衣人也不和他客气,吃完自己的又去吃他的,两份盒饭下肚,他打了个饱嗝,拿袖子一抹嘴,对艳阳天道:“到时间了。”
艳阳天不解:“什么时间?”
黑衣人把他拽到供桌前,一把按他在那银针蒲团上,道:“每天半小时,刘老板的规定。”
艳阳天并没挣扎,半小时过去那黑衣人提他起来,自己又爬上了房梁,消失不见。
这么连续过了有三日,每天刘斩风都会派人来给艳阳天和黑衣人送饭,一天两顿,第一顿饭之前也一定会派人来抓艳阳天去清洗,艳阳天身上那身衣服就没彻底干过,加上他吃得少,睡得不好,每天还有半小时的跪刑要受,人消瘦了不说,到了第四天已经病倒,咳嗽个不停,这么干咳了半日后开始咳血。他捂着嘴,坐也不是,躺也不是,怎么都不舒服,后来实在撑不住了,蜷在墙角闭上了眼睛,身体迫切需要睡眠,可人却分外清醒,梦做了一个又一个,都是以为自己醒着的梦,梦到后来在祠堂里看到了了自己父亲母亲才猛然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艳阳天抱着胳膊,他出了好几身虚汗,眼皮重得抬不起来,看东西都不清楚了,有人来给他送第二顿饭,黑衣人从房梁上下来,把饭盒拿到他面前,艳阳天推开了,轻轻说:“你吃吧……我吃不下。”
黑衣人看看他,没说话,盘腿坐在他对面大口吃饭。艳阳天道:“你离我远点吃。”
他说完捂着嘴咳了声,看到自己满手的血,往边上挪开了些。黑衣人这时问他:“你血里有毒……是真的?”
艳阳天扭过头说:“你管这么多干什么。”
黑衣人眼神一顿,转过身埋头吃饭,艳阳天看着他背影,幽然道:“转过去好,你就这么转过去吧。”
他沉沉闭上了眼睛,黑衣人听得身后砰一声,转头去看,看到是艳阳天摔在了地上,他双眼紧闭,嘴唇血色全无,嘴角倒是有一星点殷红的血迹。黑衣人伸手过去探他鼻息,他呼吸尚存,只是十分微弱,黑衣人放下盒饭,又过去摸他额头,这一摸,烫到了他自己的手。黑衣人正要缩手回去,艳阳天却半睁开了眼睛,又惊又喜又怕地低唤了声:“周白清……”
黑衣人否认:“我不是周白清。”
艳阳天还顺着他说:“是,你不是……你走吧……就当没认过我这个师父,我也没收过你这个徒弟。”
黑衣人不愿与他纠缠,甩手起身。艳阳天似是被烧晕了脑袋,不断说胡话:“人又不是我杀的,关我什么事,又关我妈什么事,我不想死……胡说八道,我又不是想当什么大师才练武……你们不是都走了吗,干吗还要都回来看我,你们一起投胎,十八年后要是还是没能在一起,也怪不到我头上了,对不对?”
他眼神起先是空茫地看着远处,后来落到了黑衣人身上,他又说:“你也来了?我看到的都是些死人,你也死了?死了好,死了一身轻松,也不用牵挂着谁,惦记着谁,我找你一年多都没找到你,没想到今天你和芷凤,苍山,我爸,我妈一起来看我了,原来你是死了……你也快去投胎吧,赖在人间干什么?都说我最短命,可你们都走在我前面,我也没办法……周白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