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直视着威尔锐利的眼睛,毫不闪避。“我们还注意到一个细节,就是在那个时候,他抓住了你的手,并未松开。而你,也在他直到安静睡去才松开他,一直在床边陪伴他。”
最隐密的情愫措不及防地被人当众揭穿,老辣如威尔也不禁稍有些慌乱,下意识地想要解释。但维奇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转而看向屋内的其他同事,继续说道:“这种陪伴,即使他并没有表示过感谢,但在以后的接触中我们可以发现,每一次威尔你去见他,他都显得十分安静。”
威尔还没说什么,嘴快的大卫接了句:“安静?他一直都很安静!”屋子里有人笑了起来,这确实是事实,那人从被捕到现在,说出来的单词加在一起也不足二十个字。
对于这种疑问,维奇显然早有准备,他打开投影,播放照片,都是从监控视频中剪下来的镜头,得益于高清晰的监控设备,杜墨的脸在影像中异常清晰,连他宁静淡然的眼神也让人看得一清二楚。
“这是威尔去探望他时,从监控中拍到的他的表情。”随后他换了一张,镜头上,杜墨依然一脸平静,但那双眼里流露的是彻骨的冰冷。
维奇笑了笑:“这个时候他面对的是杰弗。”
大卫吹了声口哨,笑道:“这对比确实很明显。”
维奇又换了张照片:“看,这是面对保曼和其他人。”这一次,人们看到,杜墨眼里流露的是冷漠和拒人千里之外的疏离。
“没有对比就看不出区别,”维奇轻松地笑着“发现这一点让我们很高兴,这是他冷冰冰的心理防线中唯一的破绽。所以我们认为,威尔,你应该担负一些任务。”
威尔心放回肚里,这些擅于揣测人心的怪物们并没有发现自己内心深处隐藏的爱恋,不过对方这种说法让他有些疑惑。任务?问出口供找回资料就是他的任务,在这个大前提下,还有什么其它的吗?
维奇和同事交换了一下眼神,一起看向威尔:“我们认为,你需要在杜墨面前一直保持这种友好姿态。而且我们认为应该唯一由你来对他表示友好,而其他人,则需要以最恶劣的态度来对待他,欺凌他,折磨他,这样,你将是他在这地狱中唯一的温暖和救赎,当他忍耐不下去的时候,你会成为他防卫堤坝上的泄洪口而得到他的倾诉,”他顿了一下,再次环顾四周,用一种决断性的语气说道:“和口供!”
在场的人为之精神一振,仿佛眼前出现光明,威尔在大家期盼的眼神注视下,忍不住手抚住额头,掩饰他的内心。是的,他愿意接受这样的任务,无论是公心还是私心,他不敢就这样抬头回望大家,因为他怕控制不住自己欣然的表情。
而在其他人看来,他们沉稳老练的上峰正在埋头思考这个任务的可执行性。
过了好大一会儿,他仿佛终于下定了决心,一脸严肃地对维奇点点头,郑重说道:“好吧,就这样吧。”
维奇最后总结道:“这是我们从未遇到过的对手,他有着极其坚定的信念和极其坚毅的精神,所以我们需要打起精神,做好准备打一场长期的战争。幸好,这个任务并不急迫,在新的研究成果出现之前,我们有的是时间和他对峙。”
……
杜墨从剧痛中醒来,眼前一片昏暗,过了很久才反应过来自己回到了那间窄小的囚室。他试探着动了动四肢,歪着头看了看,发现自己的肢体依然被分别铐在铁床架上,身上插满各种管子。
身体各处的疼痛持续不断地折磨着他,丝毫不肯放松。他皱紧眉头,咬紧牙,那个碍事的小东西依然牢牢固定在他的后槽牙上,这个东西,不仅妨碍他咬紧牙,更妨碍他吃东西,自从戴上了它,他不得不囫囵着吞咽下些食物,或者,吃些流食。
他舔了舔卡在嘴角的钢索,冰冷粗砾,已经磨破了他的嘴唇。但相比身体各处的痛楚,这点小小的伤痛已经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他从没有象现在这样感谢曾受过的那些反审讯训练,与自己身受的酷刑相比,那些曾经令人叫苦不迭的训练简直仁慈得象幼儿园老师带着孩子们做游戏。如果真能回去,一定要对那位被大家称为黑阎王的教官说声谢谢,没有他当初的训练,他不可能熬得过这些酷刑。杜墨在昏暗中苦笑,跟狰狞丑恶的杰斐逊相比,黑阎王简直可爱得象个初恋情人。
他控制着自己放空思想,不敢触碰那些可能引起自己情绪变化的东西。无论是生死与共的战友,还是永别人世的亲人,或者自己眼前的处境他全都不去考虑,教官说得对,在这种处境下,想得多了会让人发疯。
于是他把跳跃的思想集中在诗词曲赋上,应该感谢他中学的语文老师们,他们的严格督促让他在繁重的生活压力下依然努力学习,记住了一篇又一篇优美的诗文,以至于在离开中学多年之后的今天,依然能够轻松地背诵出这些美文,让他在一片漆黑的囚室里也能看到思想的光明。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背诵,用目光在虚空中描绘那些文字,隶书、楷书、行书、草书……各种优美的字体承载着美妙的诗文,穿越千载,跨越时空,在黑暗狭窄的囚室中优雅地绽放文明的璀璨,令人迷醉,忘却伤痛。
怎能不爱它,叫人怎能不爱它!怎能不爱这个伟大的文明,怎能不爱创造出这个文明的民族,这块土地!这种爱融血入骨,生生不息。
我愿碾碎成尘,绝不背叛,绝不放弃!
……
当威尔站在监控屏前看到囚室中的杜墨一脸平静的凝视着虚空的时候,再一次感到难以理解这个人,他一直想不明白,到底是什么在支撑着他如此坚持,难道那些条件和说辞还有什么疏漏吗?可是看看那个国家里千方百计往外钻的人,他和他们的选择为何如此不同?
……
杜墨并没有得到医生建议中的两周休息,实际上他只在囚室的床上躺了三天便被架进了刑讯室。考虑到他身体的状况,杰斐逊们并没有给他施加肉刑,他们只是把他再次铐锁在铁椅上,不让他动弹,也不让他睡觉。
这次的铁椅椅面并非完整一块铁板,而是象马桶一样,在中间位置有个洞,他们连续几天把他赤裸着锁铐在椅子上,让他大小便都在这铁椅上解决。有人轮流看着他,限制他的饮食,禁止他睡觉,一旦发现他开始打盹,就用抽耳光,浇冷水,捅伤口或者用烟头烫等方法让他清醒。
到第四天的时候,他已经疲惫虚弱得仿佛下一刻就会倒地不起,维奇等人悄悄走了进来,杰米上前给他打了一支吐真剂。
掐算着时间,药剂已经开始发挥作用,维奇轻声发问:“你是谁?”
人们第一次得到了他对提问的正常回应:“杜墨,我叫杜墨。”
众人欣喜地对视一眼,维奇继续用一种轻柔的语调提问:“你到美国来干什么?”
昏昏沉沉的杜墨含糊不清地说道:“哥哥,来见我哥哥。”
“你哥哥是谁?”维奇小心地提问,从最简单的问题入手,生怕刺激到他的警觉性。
疲惫和药物的双重作用下,迷迷糊糊的杜墨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敌人正在阴险地诱使他招供,依旧用那种微弱的声音含糊不清地回应:“杜文,杜文是我哥哥,在一起,我们永远在一起。”说着,他不知不觉地流出了泪滴。
“好的,好的,你们会在一起的,不要伤心。”维奇柔声安慰他,继续下一个问题:“杜文他还好吗?”
“他很好,他和爸爸妈妈在一起。”
“他们留下了你,是不是?”
杜墨哭得更厉害了,反驳的声音大了起来:“不是,不是!我们永远在一起,永远在一起!”
“好的,好的,你们永远在一起,不要哭,好孩子,你的哥哥杜文,给你留下了什么?”终于接触到第一个关键性问题,维奇的眼中闪烁着紧张的光芒。
杜墨啜泣着,久久不语。
“说吧,告诉我,你的哥哥杜文,给了你什么东西?”杜墨忽然哭得更厉害了,过了几分钟终于说道:“药,毒药,他让我吃下去,吃了就能永远在一起。”
几个人震惊地对望,原来以前的推测竟然全是错的,他们一直以为那种剧毒药物是杜墨带来的,为防被捕,在最后时刻杀人灭口,如果他此刻的口供是真的,那么毒药竟然是杜文事先准备的,而且不但准备自己死,还希望弟弟和他一起死,如果他是这样想的,他还怎么会把资料留给杜墨?
难道他一直什么都不知道?
这些人心中都一片凉意!
竟然出现了这么离奇的转折,维奇想了想修改了下一个问题:“你没有吃,对不对,你把药给他吃了下去,是不是?”
杜墨没有回应,他已经止住了哭泣,低垂着头,仿佛睡了过去。可是维奇知道,这种药剂的作用下,至少半个小时之内他根本无法入睡,所以他耐心地等待着,并不催促。
杜墨没让他等太久,含含糊糊地说道:“他的掉了。”
维奇想了想,试探着问:“他给他自己也准备了毒药,但是没拿稳,掉了,所以你把你的药喂给了他吃,是吗?”
杜墨点点头,没吭声。
维奇想了想,又问:“除了毒药,他还给了你什么?”
“所有,他把他的一切都给了我。他的就是我的,你的也是我的,我的还是我的。”说着,他不正常地笑出了声。“都是我的。”
噢,天呐,再这样下去,我们将会得到一个疯子了,维奇痛苦地想。
……
吐真剂并没有使他招出更多有价值的东西,并且,鉴于杜墨回答问题时一直使用的是英语,所以维奇等人很怀疑这份供词的真实性。而杜墨,在被锁在铁椅子上十天之后,终于被从上面释放下来,但他已经失去了行动能力,他的臀部皮肉溃烂,四肢僵硬无法弯曲,更可怕的是,因为电刑时受到的伤害并未得到足够的治疗,他的生殖系统发生了严重病变,某些部位肿胀得近乎透明。
他们不得不把他从铁椅子上撕下来,再次送进了保曼医生的急救室里。
16.
杜墨盯着放在眼前不远处那张凳子上的托盘,确切地说是盯着托盘上那只看上去硬梆梆的面包默默运气,他已经试过几次了,但都没能拿到它。
经过多次冷水的浇灌,他的胃肯定已经出了些问题,那种从胸腔坚定蔓延至腹部的痛感,已不仅仅是饥饿造成的灼痛,更有种病态的绞痛,不紧不慢地蹂躏他的神经。
他比以往任何时候更渴望得到食物,因为那至少能稍稍安抚一下正在百般抗议的胃部,特别是确实有食物被放在眼前的这个时候,真的不远,伸手可及,而他的手也并没有象以前那样被短铐铐在床栏,而是一条尺余长的细链锁在腕部,确实伸手就能拿到……
他却抬不起手。
他并不知道自己被铐在铁椅上整整十天,他只知道经过漫长的禁锢,他的四肢都出现了一定程度的行动障碍,从他清醒过来就在不停地试探着驱动肢体,但成效不大,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肢体还都能动。
那些人显然也没想把他搞残,所以这一次他们并没有象以往那样用短铐铐紧他的四肢,而是用这种细长的链条,仁慈地留给了他相当的活动范围。
至于为什么一定要把自己铐在铁床上,杜墨很体贴地为他们想到了理由:自己两次不成功的袭击成功地吓破了他们的胆子,美国人大概不想给自己第三次尝试的机会。
他趴在床上,再一次努力,把他的右手抬起,颤抖着向前伸去,五公分,十公分,十五公分,手腕上的细铁链重逾千钧,再往前伸,手臂上酸软的肌群便无力支撑,那只伸到半空中的手颓然落下,连同短短的一段细铁链一起在半空中晃动。
杜墨轻轻吐了口气,眼睛盯着面包等待着力量的积蓄。
大概是因为他后背及臀部的大片溃烂,所以他被摆放成了趴伏的姿势,可那些人似乎忘记了考虑他那位不正常的小兄弟,或者他们是故意的吧,杜墨苦笑着想。趴伏,固然有利于后身伤势的好转,可这姿势压制了他肿胀胖大的小弟弟,让他说不出地痛。可悲的是,他现在虽然有了翻身的条件,却没了翻身的能力。
或许,吃点儿东西,才能有些力气使得动肢体,让自己翻过身来,解放被压得痛苦不堪的小弟弟?
杜墨苦中作乐地自己逗自己。休息了一会儿,再次努力抬起手臂,比上一次强一点儿,但也仅仅是强一点儿,离那块面包还有很艰巨的一段距离。
在与他一墙之隔的监控室里,威尔站在大屏幕前,面无表情地看着杜墨一次又一次地努力,保曼医生和他一样看着杜墨,忍不住说道:“他会很快恢复的,主要是他自己很努力地主动锻炼,象这样,我敢保证,他拿到食物只是第一步,接下来就会锻炼其他部位,用不了三天,他就能站起来,恢复身体的全部功能。”
没有期望得到回应,保曼继续着自己的感触:“我从没见过象他这样积极的人,如果他不是这种处境,我倒不会觉得稀奇,可他在这里,没有任何逃出去的可能,他这么积极主动地寻求恢复健康是为什么?为了迎接下一次刑讯?”
监控室里的一个警卫接口道:“也许他一直想找机会逃走,身体好还有机会,身体坏了可就一点机会都没了。”
保曼笑了:“逃走?从这里?”
除了威尔,屋子里的人都笑了。
笑完,保曼转向威尔:“需要对他的肢体进行按摩,在他昏迷的时候我们已经为他做过几次治疗,但现在他醒了,按照维奇大法官提出的要求,我们不能和他如此温情的接触。”说着,他和周围的同事一起笑了,“所以,现在需要你来出面了威尔。”
威尔把目光转向保曼,露出疑惑的表情。
保曼轻松地说道:“来吧,圣天使威尔,我来教教你按摩的手法,由你去给他的胳膊腿儿活动活动肌肉。”
威尔无奈地一笑,跟着他走向屋子里警卫们休息用的床,已经有人躺在了上面,等待着保曼来给威尔作示范。
……
经过反复不断地努力,杜墨成功地把手伸到到托盘附近,他竭尽全力地坚持着,依然肿胀的手指离那块干面包仅仅相差十公分……八公分……五公分……
眼着就要碰到了,却终于坚持不住,手从半空中落下。好在,能搭在那凳子上了,下一次,肯定就能够到它了。
杜墨动了动手指,够到它只是第一步,他还不能确定自己的手指是否有足够的力量抓住它并把它成功带回来。所以,这一次他需要积聚更多的力气,争取一次完成任务。
饥饿象狰狞的小鬼不停地挥舞着皮鞭,把他的胃抽打得千疮百孔,灼痛抽搐。
他闭了眼,默默忍耐着身体的煎熬,过了好一会儿,睁开眼,再一次努力抬手,碰到了,终于手指碰到了那块面包硬硬的壳儿,“这硬度,跟砖头儿得有一比了吧?”他苦中作乐地嘲笑,也不知他们从哪里找到这种面包的,普通的超市里肯定找不到,还真是费心了呢。
他的手指张开,抓住了它,开始用力往回带。一双乌黑锃亮的皮鞋出现在他眼前,熨烫笔挺的长裤,一双大手抓住了那块面包,轻易地从他手中将它抽走。
杜墨没有抬头,任手臂垂落,已经下意识地准备好忍受羞侮和折磨。但是他的眼前出现了另一块面包,松软,香甜,甚至它的表面还抹了层草莓果酱。
口水不自觉地汹涌而出,他诧异地抬眼,面包后面是威尔那张温和的脸,他蹲了下来,直视着杜墨的眼,轻声说道:“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