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第十六夜：倏忽湍流之眼（中）

从小她就直到自己的存在不同于别人。

经历完全初拥的血族的幼年期有500年，而纯血血族只有300年。所以她很早就对于外界的事物开始进行审视和判断，从家人对待她的态度上来看，她知道她是不同的。

幼年期的300年里她几乎没有出过宅子大门，即便出门也是晚上；白天的时候家人绝对不让她靠近打开的窗口和门口；所有危险的有尖锐棱角和利刃的东西都绝对不会让她碰到，如果不小心跌倒碰到，所有人都会紧张的要死；绝对不让她尝试人类的食物，就连血液也不会让她直接饮用……诸如此类，实在是太过明显了。

那个时候，她仅仅和家族的其他外人一样认为，自己是一个有瑕疵的【残疾者】。虽然她那个时候根本没想过为什么纯血统和纯血统也能生出一个【残疾者】。那个时候她更没有去联想过为什么家族里除了双胞胎，她的姨母们都只有一个孩子。

直到她有惊无险的度过幼年期，天赋完全显现的那个日子，所有人都惊呆了。

就连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做到的。她只是觉得宅子里挂在墙上的某幅油画很难看，就多瞪了它一眼，结果连同那片墙壁一块变成了飞灰。

那天母亲抱着她哭了。全家人看她的目光充满了疼痛和了然的、却又努力压抑的绝望。

虽然度过了幼年期，但是她依然还是个成长期的小孩子，根本不了解他们的恐惧和担忧。

但是父亲沉沉的叹息让她知道了什么。

他说：终于还是出现了。

出现了什么？她开始不解，开始好奇，开始学会悄悄地去寻找答案，开始尝试将自己获得的各种信息拼凑组合，开始学习解译密码。

即便家族中的人为了她掩饰的很好，也挡不住她的探索。终于在不久之后，她知道了自己的命运。

——传说中逆袭君命的次生子。

那双眼睛，那个天赋，就是她霸占属于“王”的东西的最好证明。

为了这个，她的家族被驱逐了，她或许一辈子都不能再离开海岛。因为一旦进入人类世界，被别的血族知道，她必死无疑。

她竟然是这样一个，本不该存在的、错误的人。她的出现，将自己的家族推上了死路。

后来的百年里，她一直在恐惧，一直在抗拒，她对于自己的命运感到绝望，因为她是这样的不祥，她想要自杀，但是家人的眼泪让她明白，他们根本没有在乎过她的到来所带来的厄运，他们在乎的，是她这个人。

她终于放弃了，开始尝试好好的活着。因为她这样的身体，在高原上实在是太难以活下去。

她尽力的扮演着自己在家中的角色，但是只有与她最亲近的亲哥哥荼羽才清楚，她是有多么艰难的在让自己接受这一切，接受那些爱她的家人们，所给与她的完全无私的博大的爱。

这一切，在她过了1000岁以后的某个夏天发生了一场可怕扭转。

——那一年，他们真正意义上的故土，血族大陆，派了使者前来问候。

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他们全家人都惴惴不安。猜测着来人的身份和态度，心中却没有一点底。

哥哥全天陪着她呆在外面的宅子里，不让她回主宅去，因此她成了最后一个知道这个消息的人，并且也是仅仅知道“有外面来的尊贵客人”要来海岛做客而已。

那个时候，那个所谓的“客人”，已经在海岛停了有些日子了。

直到他们在一个不正式的地方正式的见面以后，罗恩纳德，那个黑发黑眼有着英挺容貌的血族青年，真正的走进了她的生命里，并且掀起了一场惊天巨浪。

在那之前，她觉得自己一辈子都不会了解爱的意义，是他改变了她。但也是他，让她尝到了什么叫做背叛叫做绝望。

虽然现在她已经知道这是一场误会，但是她却无法再开心起来。

他们彼此失去了太过之久，久的让她的纯真，让她的一切，都随着那场遗忘而彻底粉碎了。现在的她，所能拿出来的，除了对这个世界隐隐的敌意和抗拒，再也没有其他。

窗外午后的阳光太过明亮，照的她眼睛都疼了。双手掩面，风舞扬躬下身，再也忍不住的哭出声来。

雪野璃妍站在她面前淡淡的看着，低头将那奇异的手套再度轻轻贴上手掌，直到和皮肤贴合到再无二致。

“少主派了【节气】来帮助你进行剩下的任务。先不要急着去法国，这边还有些事需要你处理。回去等荒昼的通知吧。”

说罢，她一甩衣袖，背影冷淡的踏步而去，那冷绝的模样，就好像她们之间随着真相显露而崩裂开的鸿沟，再也无法将二人的手像曾经那般交付到一起。

风舞扬无法原谅她。而她的高傲也不会对此进行什么解释。一切的一切都只能等带一个适合的契机，把这混乱的一切再慢慢拨回原位。

如果还能回到原位的话。

＊＊＊＊＊＊

“……我知道了。”

轻轻放下电话，罗恩纳德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平淡的近乎诡异。

“你怎么了？”安斯艾尔不解的蹙眉。“怎么这幅模样。”

“不，没什么。”有些牵强的勾起一个苍白的笑，罗恩纳德摇了下头，转身：“我先去书房了，你们有事叫我。”

“罗恩？”安斯艾尔跟着站起来，担忧的看着他背影疲倦的慢慢上楼，有些不安的回头看了一眼一旁的迪奥洛特和谢里尔。“迪奥……你知道那个电话是从哪里打进来的吗？”

“他会用电话联系的人不多。”迪奥洛特抬起手指轻轻勾住一绺垂发，看了看自己的发尾，轻声道：“应该是那件事。”

“哪件事？”

迪奥洛特没有马上回答他，只是淡淡的垂下了眼睫。一旁的谢里尔觉得此刻的气氛有些不适合他，赶忙站起来。“我先上去和罗恩纳德谈谈接下来的事。”说完冲两人点点头径直上楼去了。

安斯艾尔看了眼楼上，又把视线转回来，有些着急的催促。“你刚刚要说什么？”

迪奥洛特抬了下眼，眼中透出的神色似笑非笑。安斯艾尔有些讶异，总觉得知道了什么，但是依然还是等待着他的回答。

果然，迪奥洛特的语气有些古怪，眼角眉梢都挂着难以言喻的诡异弯曲。“还能有什么事。”

“当然是他心上人的事咯。”

“风小姐？”安斯艾尔目瞪口呆。“罗恩不是已经把她送回去了么？”那个人忘了这里的事情应该就不再和他有什么关系了吧。

“送的回去么。”迪奥洛特轻笑一声侧过头。“只不过是遮盖了记忆，想要重新想起来的方法可是多得很呐。”

世人所说的清洗记忆的事情是不可能实现的，没有人比他们更了解记忆的重要性，那是灵魂的一部分，如果擅自删去，只会为自己带来不可恢复的影响。所以唯一能做的除了修改就是掩饰，只不过不同能力的人能把这些工作做得好坏不同而已。

“如果她想起来……可是罗恩的表情不像是她想起来法国这些事的样子啊。”安斯艾尔对于他突然变得那么无力的样子深感担忧。现在这个时候，他要是出了什么问题可是很麻烦的。

“那谁知道呢。”迪奥洛特挥手表示没兴趣，歪着身子靠在沙发上怔怔的看着外面，脸上的表情说不上来是漠然还是苍凉。

“……”安斯艾尔看着他的样子，嘴里的话也不好继续说下去，只是轻轻叹了口气，摇头不再说什么。

入夜，迪奥洛特从阁楼下来，看过了诺伊和【琉璃魔盒】的情况后回到卧室，还没等打开灯手就僵住了。

须臾，他垂下手，在黑暗中径直走向前：“你怎么跑过来了。”

黑暗中隐隐可见一个高大的人影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也没有声息，要不是他们之间已经太过熟悉，迪奥洛特也很难第一时间感觉到他。

“她想起来了。”罗恩纳德的声音轻轻响起，迪奥洛特的脚步一顿，走向他的姿势立刻转到另一边去。“那不是一件好事么？”

“呵，好事。”他苦笑一声，挥手打开房间的灯，一双幽深的黑色瞳眸对上不远处的墨眸。

二人静静对视片刻，首先是他忍不住侧开了，脸上的表情有些苦涩。“她想起来的是全部。”

“——包括曾经在风家海岛的那一切。”

迪奥洛特拿杯子的动作顿了一下，然后慢慢地将酒杯从柜子里取出来，用布擦了擦，放到了吧台上，开始盯着它看。

“迪奥，你怎么了。”等了一会不见他有反应，罗恩纳德有些不安的看过去，却见他有些失神的盯着空荡荡的玻璃酒杯看个没完。“迪奥？”

“罗恩，你说，【四方】之间的羁绊真的是永远的吗？”迪奥洛特的声音很轻，仿佛是在很远的地方传过来，还带着几份难以捕捉的缥缈。

罗恩纳德蹙眉。“你在说什么？这还会是骗你的吗？有锡尔叔父他们在前，你还不明白吗？”

“我当然明白。”迪奥洛特凄凉的笑了笑，精致无双的脸孔在灯光下显得格外苍白，加上那个笑容，更是看起来令人无比心酸。“可是罗恩，我真的没有办法，自从风舞扬来了以后，我只能感觉到，你离我越来越远了……你还能想起来我们曾经是怎样的吗？”

“迪奥……”罗恩纳德有些惊愕。

浓密的墨色长睫慢慢垂下，在迪奥洛特脸上留下灰色的弧形阴影，他单薄的身形靠着吧台站着，优雅美丽同时又脆弱。“罗恩，我说过我不会插手你和风舞扬的感情，可是我真的很难过，非常难过……”他扶着吧台一角的手开始用力，厚重的原木吧台桌角轻易的被他掰了下来，然后在掌心磨成粉末。“你为了那个人失魂落魄的模样让我无法忍受，我无法忍受曾经你给我的一切此刻都不再是我一个人的……”他的声调越来越低，也越来越平静，但是平静中却带着颤抖。

“我真的失去你了……罗恩——”

罗恩纳德一个闪身来到他身边，用力的抓住了他的手。看着他低垂着脑袋的模样，张了张嘴巴想说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我还是来迟了一步……”青年的声音带上了一丝被压抑着的哽咽。这让罗恩纳德突然想起很久以前站在他面前的那个脆弱的少年，他有一张不符合自己性别的魅力惊人的脸孔，那张脸上却有那么难过悲伤的神情，他也是这样压抑的哽咽着，小心翼翼同时充满乞求。

“罗恩，我只有你一个人了……”

“罗恩，如果没有你，我……”

“罗恩，如果没有你，我会死——所以……”

罗恩纳德骇然的放开了他的手，退后了一步，看着他的眼中带上了一种惊愕与恐惧混杂的神色。

眼前的青年抬起头看着他，美得惊人的苍白脸孔上带着笑容，细美轻挑的眼角染着鲜红的泪迹。

“罗恩，我想离开你。”

他看着他的眼睛，认真的看着，轻轻地启唇，轻轻地说。

54.第十六夜：倏忽湍流之眼（下）

“罗恩，我想离开你。”他含泪笑着对他说。

“……不，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罗恩纳德有些惊惶的上前抓住他的肩膀。“我们这样不是很好吗？迪奥——”“哪里好了！到底哪里好了！”迪奥洛特开始挣扎着尖叫起来，眼中的湿意在他甩头的时候变成飞溅而出的泪滴，落在罗恩纳德的黑色衣服上，看不到一丝痕迹。

“我爱你啊，我爱你啊罗恩！你明知道这一切，可为什么还要这样折磨我——”迪奥洛特歇斯底里的叫起来，十指死死地扣着他的手臂，尖尖的指甲都戳进了皮肉里。

他靠向他，额头抵着那人宽厚的肩膀，身体都颤抖起来，“罗恩纳德，你还要装到什么时候——”他仰起头张开口狠狠地咬住他的脖子，鲜血从血管中涌出，染红他的唇角，将他的白衬衣变成刺目的颜色。

“我想杀了你，我想杀了你罗恩——”他的声音真的充满了怨愤和仇恨！

罗恩纳德站在那里已经震撼的无法说出一个字来。

其实，其实他早该想到的不是么？

这个人，眼前这个人，怀里这个人，对他的执念已经深到是【四方】的羁绊所不能束缚的程度了。

可是他在此之前，还依然异想天开的认为，他会看开这一切，因为【四方】之间是绝对不能产生超过那羁绊以外的感情的，否则这一切都会化为泡影——他以为他知道，他是知道，可是他真的是想要他！

他已经无法再躲避下去——

“……迪奥。”罗恩纳德开口，声音嘶哑的厉害。“我只想让你好好活着……”“好大的口气。”迪奥洛特轻轻松口，看着他的伤口飞快的愈合，翘起红润的可怕的嘴唇笑起来，轻柔的语气充满了让人不敢探究的寒冷的疯狂。“可是罗恩，早在那个时候，你就应该明白的，我想要的，绝对不是‘好好活着’……”

是的，他在血池，他对他露出那么妖艳的笑容，他看着他的眼神充满诱惑，他甚至让自己变成这样一副形似女子的模样，只因为他偶然间说过的一句无心之言——他爱上他了——没有理由，无可救药，就是再深的绝望也无法改变。

听到他的声音，罗恩纳德突然感到万分心痛，他低下头抬手拥住他，手臂颤抖。“迪奥……”可是，除了他的名字，他不知道要说什么。

迪奥洛特站在那里凄绝的笑起来，他的眼睛被血泪染的通红，却固执的没有流下泪来，他只是感到很可笑，他很痛——是的，他很痛。血族是没有痛感的，可是此刻他真的很痛，因为这个人，直到这一步，直到他这样的痛苦卑微，都没有回应他……

所以……迪奥洛特伸出手，一把推开了他，然后迎上那双充满怜惜的眼，倏地弯起唇角，勾起一个诡异的笑容，他微微敛下眸子，神情诡谲，手臂优雅的抬起，指尖轻柔的抚过鬓角，语调温柔的令人战栗：

“罗恩，我们之前说过的吧……所以……我想到了。”

“……什么？”

血族尖长的指甲轻轻抚过鬓角，勾起一绺垂发又松开，眼前白衣青年容颜如花，神态妩媚优雅蛊惑人心，眼神却闪动决绝寒意。“我说过，我不会让你为难的，所以……”

“——还是我退出吧……”

先前姿势温柔的手指突然绷紧，冰冷指尖朝着自己的左太阳穴狠狠地戳去，姿态冷绝的让人惊骇！

罗恩纳德大惊失色，猛地扑过去，身形倏然暴涨化为黑色巨狼，将他用力的压在了地上。

【你疯了！】他看着躺在地上的人怒吼起来。【你怎么可以这么做！】

虽然及时阻挡了他的动作，但是在那一瞬间他的指爪依然毫不留情的撕裂了自己的太阳穴周围的皮肉，鲜血淋漓皮肉翻卷，森森颅骨暴露在刺目光线下的模样衬着那张精致的脸孔有着说不出的入骨可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