勃艮第约讷省的首府奥赛尔。这里有闻名于世的哥德式大教堂和圣热尔曼本笃会。
迪奥洛特在约讷河畔打开界门。春夏季的巴黎盆地内气候舒适,不过乍一越过【切点】的边界线那些灼热的阳光瞬间变得有些让人不舒服起来,连带着因为血流潮汐的影响让身体也迅速的疲倦下来了。
奥赛尔就处于约讷河畔,他的目的地则是那个基督教的隐修会,圣热尔曼本笃会。
这个时间是隐修会每日的唱课时间。
蒙上宽大严实的灰黑色斗篷,遮挡住因为血流不足而显得惨白的脸孔,双手特地戴上了黑色手套来掩饰尖利的指甲。迪奥洛特低着头走进教堂之中,然后找了一个偏僻的位置坐了下来。
站在一起的教会修士们正用肃穆而悠长的调子咏唱祷诗,很多信徒和游客的来往使他们不会在意这些装束各异的来人。
优秀的猎手拥有绝佳的耐心,迪奥洛特也一样。他很认真的听着修士们咏唱的词句,并且记下了期间有谁不小心唱错的地方,然后放在斗篷下的手指悠闲地敲了敲膝盖。
等到例行的工作结束,修士们分散开开始进行其他的工作时,迪奥洛特也起身,身形轻盈如同幽灵般沿着不起眼的角落行走,然后在某个门口或者某个拐弯处翩然转身,幽幽的消失在所有人都没曾察觉到的角落里。
修士们在偏僻之地过着清苦而自足的生活,他们拥有自己的土地种植粮食和各种作物,鲜少需要到外界去做些什么。有些人反而需要进来找他们做些什么。
譬如迪奥洛特。
在修道院后方的花园里他找见了自己需要见的人。
那是一个穿着旧土色修士服的人,他正低头专心的用一把泥铲为花圃里的植物松土。那是一个老人,他的双手粗糙而苍老,密集的刺青都变得有些脱色。头顶没有头发,脑袋上纹绘各种奇特的纹路,那些密集的纹路几乎占据了他全部的皮肤,有些甚至蔓延到颈部,而颈部之下的身体上又又多少无人可知。除此之外全身上下没有任何装饰品或者其他花样,朴素的就像花圃里那些还没有开花的默默无闻的植物。
花园里没有其他人,如果加上迪奥洛特也就两个人。因此他很放心的放下了兜帽露出脸孔,然后对着那个好像什么都没注意到只专心松土的修士轻轻躬身行了个礼。
“老师。”
老人继续为花圃松土,似乎没有听到他的声音。迪奥洛特也不着急,依然弓着腰保持行礼的姿势。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到一个低沉而婉约的中年女性的声音淡淡的说了一句:“你不应该在这个时候来。”
是那位老人的声音。
迪奥洛特这才直起腰,面对他……不,是她轻轻微笑了一下,因为环境影响而变得惨白的如同石膏像一样僵硬怪异的五官舒展弯曲出弧线,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毛骨悚然之感。
“虽然打扰了老师,但是如果不趁着这个机会来,可能就没有时间了。”
“你在教堂里听了那么久,听出了什么?”
“学生除了找一些无关紧要的错误以外还能听出什么呢。”闪动的暗红色眼眸翻起幽幽笑意。“不要为难我呢,老师。”
“能让你突然来这里找我的原因,”老人停下手中的工作拿着泥铲慢慢站直了腰,转过脸看向他,虽然双手苍老,但是她的脸部肌肉和皮肤依然保持着年轻时的紧致和光滑。若不看那双手,那张脸完全不会让人相信她真正的年龄。“除了那个堕落的赤天使以外我想不出第二种可能。”
“您难道不相信我会因为思念您而来吗?”迪奥洛特做出忧伤的表情,垂下眼睫眼神黯淡。“我们已经好几百年都没有见过面了。”
老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虽然刺青花纹遍布那张容颜使得她的五官动作变得有些模糊不清,但是却真的没有对他的话做出什么表情来,就连那双深幽的墨蓝色眼睛里也始终是淡漠的色彩。“如果你再不说你的来意其他人就要发现你了。”
“好吧。”迪奥洛特收回作假的表情轻轻叹了口气,再抬起眼的时候神情已经变得严肃起来。“我是希望您能告诉我,【天堂】的圣物《悼丧天使之书》是否还在原位。”
老人的目光淡淡的扫过他的脸。“有人通过那本书限制了你的赤天使?”
迪奥洛特眼神闪了闪,“是的。并且是通过和阴影商人交易而获得的这个权限。学生无法相信有谁会拿那本书去和阴影商人做交易。”“你以为【天堂】的那群人都是什么?”老人平直的语调中透出一丝不屑。“虽然不至于是被骗去的,但是也总有那么几个人一点也不在乎那本书的价值。”
迪奥洛特似乎有些难以置信的笑了。“别开玩笑了,老师,那是天使们的死穴。”
老人看着他的眼底似乎飞快的闪过一丝笑意。“那么你们血族的死穴呢?”
迪奥洛特无辜的看回去。“核砝啊。不过我们可没有一本叫做《悼丧血族之书》用来记录。”他翘翘唇角,一副洋洋得意模样。
“那么为什么天使就需要一本书来记录死穴。”老人轻轻哼了一声,将手中的泥铲放到墙壁上开出的小格子里,然后轻轻将衣袖上沾染的泥土拍下来。“那本书不管是否还在【天堂】,对你们来说都不是威胁。而且,如果是你的赤天使还在事故中,你定然是不会来找我的。”双手交握身前老人站在花圃里神色淡淡的看着他。“你从来都是喜欢自己处理好全部事情以后才让人知道一切原委。”
迪奥洛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低头轻轻笑了笑然后才又看过去,也不接她的揶揄。“既然您说了没问题,那么学生就放心了。”
老人淡然的挥了挥袖子。“你从来就是个让人放心的孩子,去做自己要做的事情去吧,没事不要再来了。”
“老师,您这样说会让我以为您是不想见我呢。”迪奥洛特再度换上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
“还是说接下来你要陪我吗?”老人扫了他一眼,“虽然你身上有其他的味道挡住了气息,但是我并不觉得那是你的意思。”
迪奥洛特闻言眨眨眼睛,有些无奈的笑了。“什么都瞒不住老师您呢。”他轻轻垂下眼,带着手套的手抬起轻轻抚上斗篷下的颈项,手指按在颈动脉上,感受着来自皮肤下的细微脉动和温度,唇角弯出一丝迷离而略带惋惜的笑意。“不过已经变得越来越淡了……”
老人平静的眸子似乎变得有些温和了,又似乎隐隐带上了一抹怜爱。“还会再有的,你不是一直自信着吗?”
迪奥洛特抬起头看向她,眼睛明亮笑容清澈,先前来此时被信徒光明力量刺激而露出兽形的脸孔此刻已经回复正常,婉约精致的柔媚脸孔清丽如春季盛开在隐修会外山地上的娇嫩鲜花一般,露水般明亮的墨色凤眼漾着笑意,垂散的黑色长发柔软的衬着玉白的肌肤,虽然斗篷的颜色是阴沉的灰暗色,也依然挡不住他的耀目美丽和雍容的气质。这样的模样是老人从来没有见过的,从肉体深处透出的满足与幸福让他看起来真正像是一名“丽人”,而不是那冰雪雕琢的雕塑一般的冰霜美人。
她心中感慨了一声,轻轻点了点头。“老师很高兴,奥尔。”
迪奥洛特双手抓住斗篷帽檐闻言展颜一笑,悦耳的嗓音温柔幽婉。“老师,我不会让您失望的。我是‘圣徒’帝恕的学生,我始终记得我要做到足够好才能不愧于这个身份。”
“不,你应该记住你是‘阿奴撒缇’的侍奉者,你所做的一切都需要足够优秀,才能不愧于这个身份。”老人的语气肃穆,仿佛面前此刻就站着那个人一般。而她作为老师,要让自己的作为“他”的侍奉者的学生,有着绝对不愧于自己所拥有的任何一种身份或称呼的能力和精神。
迪奥洛特轻轻屈膝单膝跪地,郑重的向她行了个礼。
“不论何时何地,都不忘自己的使命和信仰。赞美法兰。”
“赞美我主。”老人看着他,轻轻地回道。
******
回去之时迪奥洛特心神一动将【界门】开到了离猎鹰庄园还有一定距离的地方。当他踏出元素漩涡,挥袖甩开那些缭绕的风旋后,看了眼前的风景,唇角微微一勾。
这里是艾克斯外隶属猎鹰庄园的薰衣草田。此时正值夜幕初降,春季尚未长起的薰衣草在尚且单薄的夜色里轻轻舒展幼嫩的茎干和枝叶,在风中发出柔软的簌簌声。
田地两旁的乔木上站着夜鸦,在黑夜里闪动的红色眼睛诡异而明亮,似乎是刚才界门出现的惊动,群鸦嘶叫着拍动翅膀飞起,在头顶的黑暗中再度涂上深重的一笔墨色。
目光跟随那些夜鸦落向远方观望片刻,迪奥洛特收回视线伸手扯了扯身上的斗篷踏步向着猎鹰庄园走去。
不过还没等走多远,他又突然停了下来。
低垂着藏于阴影之中的头颅慢慢抬起,在黑暗中闪烁血色的深邃墨眸迎上了几双同样腥冷的眼睛。
“夜安,迪奥洛特公爵。”
面前是几个血族,夜风里带来苍凉的荒漠气息,在温润的小城艾克斯之中,这种气息显得格外特殊而格格不入。
“等了这么久,终于找到一个落单了吗?”迪奥洛特轻笑一声,宽松的斗篷在夜风中幽幽摇摆,如同一只削瘦的难以承受翅膀重量的蝴蝶。
几个撒霸特血族轻声笑了笑并未说话,除了站在最前的那一个,后面几个已经慢慢在黑夜里消失了身影轮廓,完全融入了夜幕之中。
“听说您饲养了一只强大的赤天使,只是不知道现在他还好吗?”
寒冰瞬间冻结迪奥洛特的眸子。他微微眯起眼,如同普罗旺斯一般柔婉的眼眸瞬间扭曲成一片血腥狰狞。
“好与不好……你们去看一眼不就知道了么?”
67.第二十夜:崩裂魅影之牙(下)
夜色至深。
黑暗中的庄园如同孤傲冷绝的猎鹰一般站在高地之上,收拢坚羽以一种俊雅又凌人的姿态陷入睡眠。就是在最深沉的时候,也始终警觉,哪怕有一片树叶飘过,也会让它立刻醒来。
所有人都已经陷入沉眠。血族的睡梦是绝对黑暗并且安静的,如果没有那些记忆回放一般的梦境,什么都不会进入他们的孤寂世界。
鹰堡高层中的奢华卧房,帘幕遮挡门窗,掩饰所有可能从外面流泻进来的月色,留下一个黑暗而舒适的环境。沉睡其中的男人容颜恬静温和,不同于苏醒时的夺目,有着另外一种完全不同的深沉华美。
那是入梦的凶狼,闭上眼的时候也会给人以无害的错觉。
“罗恩……”
垂闭的眼眸迅速挣开没有一丝犹豫,眼神清澈就像是每一次清醒的时候,恍惚并不是他在这里睡了很久。
有人抓着他的臂膀靠近脊背,罗恩纳德向后侧了侧身子,狐狼般的墨眸轻柔的眨了一下,微笑起来。
“哎呀,什么时候也学会晚归了……”
归来的青年身上还披着宽大的暗色斗篷,削瘦的身体仿佛支撑不住它一般,被松松垮垮的挂在手臂上,流墨般的长发挡住他的眼睛,留下翘起的唇角带着仿佛酒后迷醉般的笑意。
他扑在罗恩纳德身上,手臂攀着他的背,脸孔轻轻磨蹭矫健的肩臂,喉间隐隐传出低低的笑音,恍惚而带着撒娇一般的柔软气息。
“罗恩……我们做吧……”
“勃艮第的葡萄酒炖牛肉把你吃醉了么?”罗恩纳德翻过身仰面躺好,把他拉近怀里,伸手扯掉松乱的斗篷。没有了蒙蔽人眼的宽松外袍,青年展开的身体骨架纤瘦的就像他的脸孔一样精致秀气,怪不得很多次穿女装都没有丝毫困难。
迪奥洛特低笑,抬起头蹭着他的脸孔,清浅的呼吸带出迷离的清冷气味。罗恩纳德亲吻他的嘴角,顿了顿然后笑了,“似乎不是红酒的味道呐……”
青年像是没有听见他的话,双手扯过盖在他胸前的被子,又扯开自己的衬衫,将冰冷而柔软的身体贴上去,双手捧起那张俊美的脸,薄唇轻柔滑过英气的五官,还不忘调皮的咬一下他的鼻尖,氤氲泛着雾气的暗红色眸子对上一双温和深沉的墨瞳。“罗恩……”柔软的语调带了一些可怜的意味,轻声请求着。
“嗯……”罗恩纳德垂眸拉过他的一只手放在唇边轻吻,手套已经被取下来了,修长白皙的五指冰凉柔软,就像是那些世家贵族之中十指不沾污物的贵族少爷的手一样。
但是啊……
矫健的身体突然一个翻转将他压进床铺,虽然没有太过雄伟的躯干,但是已经足够拥有一片可以将他完全覆盖的阴影。罗恩纳德的手掌从迪奥洛特肩上温柔滑下,轻轻覆上他双腿间的脆弱,幽深的眸子微微眯了眯。“迪奥……还是……”
“不,要做。”迪奥洛特扭了下身子,面对他有些犹豫而担忧的表情坚定道。“我不会痛。”
“可是你会不舒服。”罗恩纳德叹息着低头给了他一个吻。二人毫无罅隙的紧贴彼此,他温热的身体很快就煨暖了那副冰冷的肉体,可是,即便是如此暧昧动情的时刻,他所拥抱的那个人依然有着无法被融化的冷漠,他自己本身或许没有察觉,但是他的身体已经诚实的进行了宣告——他,并不为此而感到愉快。
迪奥洛特伸手半搂着罗恩纳德,轻盈而低沉的声音柔如流水,感受着从另外一副身体上传来的热度和怜爱,嗅闻到空气中缠绵的气息,他满足的闭上眼将吻印在罗恩纳德的喉结上。
“罗恩,爱我。”
他的身体上缠绕着挥之不去血腥气息,那些气味从毛孔深入到灵魂,那是让他感到万分愉悦和迷醉的存在,他知道他在寻求更深的渴望。血族的杀戮与爱欲都是血红色的,那是会让人拥有欲望的颜色。
柔和如夜幕般的黑色眼眸扩散开一片血色的涟漪,拨开黑暗的外壳之下是令人着迷的红宝石。迪奥洛特抬起手含住自己的指尖,闭上眼仿佛还能尝到那些浓重的血腥味,从被他贯穿的胸腔中喷涌而出的,将他的手尽数染成鲜红。残虐的厮杀让他找寻到成功的快感,而在那胜利的血腥味的迷惑下,他需要被另外一个人贯穿身体才能感觉到自己活着的脉动。
那来自与他紧紧相拥的另外一个人的身体,他的体温,气味和因为兴奋快速跳动的心脏和涌流的血液,是他之所以“活着”存在的证明。
张开口发出愉悦的呻吟,迪奥洛特突然抬起头用力咬下罗恩纳德的脖子,涌动的鲜血从血管中喷涌而出,来不及被他吸吮去的全部洒在了他身上,陷入欲望中的黑狼低吟着贪婪舔舐那些冰冷的血液,而后用力的吻上他的唇,一边用力冲撞一边在他口中掠夺那些令人迷眩的气味。
血腥味在空气中和情欲的冷香缠绵成独属于血族的暧昧味道。那或许,也是无法饶恕的罪孽所散发出来的味道。而这个气味,会迷惑他让他永远陷在那血淋淋的堕罪之中,不愿醒来。所以……
“用力些,罗恩,让我感觉到你……”
用你的一切来贯穿这具早已死亡的躯体吧——
他是为你而活着的,罗恩纳德。
******
往日平静的清晨突然被一阵喧嚣所打破,就连平和的空气也变得有些干燥的让人嗓子发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