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极热带鱼——纪展儿
纪展儿  发于:2015年04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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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学系大四下没有本科系的课,空堂留给学生重修,不过林皓必修的都修完了,他大一被当了通识,之后都是在补修通识,所以通识学科才是他的罩门。但就算魏教授下了最后通牒,林皓还是没去上课,反正当初开出来的条件只有交出期末报告,他一心只想把报告完成。

报告当天余炫程中午不在,林皓随便煮泡面来吃,吃完睡个懒觉,下午依照约定,搬和室到教室,途中他偷瞄一眼里面,地板多出一张黑色蜘蛛网,之前吻他不小心翻倒的黑色颜料,原来就是用在这里。到了教室,他把和室放讲台,然后找个地方坐,预留旁边的位置等余炫程,靠坐在上,他忽然涌起怀念的感觉,像是以前在建中一起上课,两人总是在上课时眉来眼去,这时他有点后悔没有陪余炫程一起来上生活美学。

钟响时,魏教授和余炫程同时进教室,一见到林皓,斑白的眉毛明显的上挑两下。林皓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对他吹吹小口哨。

不理会无礼的兔崽子,魏教授马上开始展开第一周的期末报告。

余炫程进教室就去看和室房,在报告开始时到座位。

林皓偷看他,两眼放空不知定焦在哪,轻轻推了一下问:「没问题吧?」

「嗯。」余炫程淡然应答。

这是之前就说定的,林皓看他准备一份略有厚度的报告,应该是万事俱备了。

上课本来就不是林皓专长,所以大概上台第三组他就睡得不省人事,整颗头仰天长啸,姿势很大器,惹得魏教授忍不住压低眼镜多看几眼,走过去用纸卷往头上大力打下去。

碰的一声,一打惊醒梦中人。

「睡成这样,换你们。」魏教授说道。

林皓摸摸头顶嘴:「又不是我上台。」

此时余炫程交给魏教授一本报告书,自动走上台,搬起讲台后的和室,放到距离窗户最近的课桌,再往窗户拉近一点。全班疑惑的盯着他的举止,目前为止没有人在窗户旁边报告,有些人开始交头接耳,林皓听到一些细语,他睁开惺忪的眼睛直盯余炫程,和室是他亲手搭建起来的,从头到现在他一直不知道报告主旨。

余炫程转身迎上全班疑惑的眼神说道:「我的报告需要阳光,所以我必须打开窗户。」

他拉帘开窗,下午的阳光直射透明拉门,十五只蝴蝶姿态婀娜,宛若脱离束缚翩然起舞,眩目地飞进所有人的注视中,似乎还振着花香一起刺激嗅觉,穿刺脑门灌输美的记忆,有人惊呼一声,唤醒陶醉其中的人们,地板若影若现的八竖细影惊动意识清晰的同学。

阴暗角落沿着地板四面八方的蛛网,缓缓出现一只巨大黑蜘蛛,生命之鼓打得正响正烈,它有备而来,每一步稳实的踏在节奏上,锁定地面的幻影。

黑地老虎,海南补鸟蛛,毒性极强,被咬可能致命。

但是四周发出恐惧并非针对它,同学捂住嘴巴,掩盖惊慌的表情,双眼却舍不得阖上,既恐惧又禁不起诱惑。

数束光线照耀和室地板,黏上解不开的黑缕丝,十五只彩色蝶影真真切切映入蛛网,犹如被黑暗吞噬,失去缤纷色彩,一片片如落叶凋零。

于是,理直气壮地成为死物。

但没人注意到,本就是起源于死物。

大家目不转睛,黑蜘蛛一脚一脚爬至蛛网中央,仗君王降临的气势,傲视困在丝上的蝶影。

这是一个故事架构,旁白如此说。

作为故事之外的客观者,余炫程平静道来:「报告名称为『蛛丝蝶影』,灵感取材于公共艺术『窗棂树影』,阳光的照射让蝴蝶落入幽暗的深渊,躲在角落的掠夺者伺机而动,捕捉看似灿烂夺目的灵魂。这是我未来想住的房间。」

全场一阵哗然,林皓看呆了,那只蜘蛛是何时待在里面?设计太诡谲,除了余炫程大概没人敢与蜘蛛为伍共同生活在这个和式房。

「请解释你的创作理念,为何使用令人害怕的素材?」魏教授神情凝重,作品别出心裁,但内含负面思想,不宜公开,他依然希望了解这位优秀的孩子,细心呵护不忍伤害。

余炫程低垂眼眸,念口白似的说着:「每个看似灿烂的个体,没人看见它们的影子被困在一张大网,苟延残喘,或是掏空氧气,逐渐被魔鬼吞食……没人看见……它们仍看起来完美无缺,还在呼吸,营造残酷的美……」

林皓没比同学震惊,但内心冲击还是不少。全班窸窣的声音越来越宏亮,质疑的眼神从偷瞄变成肆无忌惮的展露,同学抛开脸皮,大肆讨论起来,闹哄哄一片。

「他好怪,怎么会做这种东西……」

「你不知道?余炫程啊,之前都带蜘蛛来上课的那个。」

「他是被鬼俯身吗?」

「他有病吧,我记得是什么……」

「这报告太糟糕了……房间好可怕……」

林皓突然双目充血,猛地站起来,向全班大吼,瞬间盖过一票喧哗:「干!他做的比你们都好!有种就像他这样报告!你们的报告老子连听都懒得听!有病怎么样?你们没得过感冒吗?有病不是人吗?蜘蛛怎么样?你家没蜘蛛?没看过蜘蛛是不是?干!」

一连串机关炮让全班哑口无言,一阵沉默,余炫程神色无异,如以往一样平淡。魏教授是最尴尬的,清清喉咙说:「艺术是一面诚实的镜子,可以照见自己,你们从中看见的就是个人背景造就的观点,没有什么是绝对的,这组报告很特别,非常始料未及,也让我们了解到残酷的生命。」

余炫程微微躬身致谢,下台坐回林皓旁边。林皓无法从他的表情读出他的心思,接下来的报告,他有看,但还是激不起兴趣,上台报告的人受到影响,表情都不太自然,全班最神态自若的只有余炫程,林皓和他没有交集的撑完这堂课。

大家怕毒蜘蛛,所以下课钟响就净空迅速,林皓松口气,有种脱身的感觉,被绑在教室不好受,他看余炫程还是亘古不变的一号脸,对他说:「你先回去,我搬和室房。」

余炫程点了一下头,马上离开教室。

林皓瞄一下门外,见不到他身影,才疾走到魏教授旁边问:「不会扣分吧?」

魏教授抬头:「扣分倒不至于,但分数可能不会顶尖。」

「他很在意这次报告,能不能就多加点分?那些同学根本不懂!你是教授不要听他们乱说!」

「不是同学不懂,大一时关于炫程的谣言就已经扩散了。」魏教授炯亮的眼神望着林皓:「我想你是来校的时间很少才没耳闻,大一时他住校,半夜恶梦总会吵醒学弟,很多人那时就感到他不对劲,听说他会带蜘蛛去上课,本来同学对他就有偏见,看到这样的报告当然会觉得害怕。」

「那是他的宠物,他不带的话不就没人照顾!」

「但其他同学不了解,上课途中有人把蜘蛛放在桌上爬,任谁都觉得不妥,学生八卦传得快,同届大概都听过这号人物,看到蜘蛛更确信谣言的真实性。」

「他们上他课,关他屁事!而且这分明是先入为主的观念,余炫程的想法就是这样,所以做出来的作品也是这样,否定作品不就是否定他吗?」

魏教授一时语塞,看林皓激动的神色,转移话题道:「炫程没什么问题,你能不能过这堂课才是问题吧?」

林皓稍微平静,下意识闪躲魏教授的目光说:「他比我重要。」

魏教授感到不可思议:「没想到不可一世,甚至让小妍从小追着跑的林皓,居然有比自己更重要的人。」

面对像是干爹的角色,林皓还没准备好出柜,所以他咿咿呀呀打混过去,说余炫程是他的故友,没有理由不照顾他,幸好魏教授没多问。

他们一起下电梯,在一楼分道扬镳,林皓搬着和室房,怕惊动到里面爬来爬去的黑蜘蛛,刻意放慢速度,两手拿稳,他不断思考回家见到余炫程该如何安慰,林皓粗线条又直言不讳,很少去想细腻的言语来讨好他人,想到最后懒得动脑,所以他决定抱着余炫程说,报告很精彩云云,反正重点有说就好。

他回到公寓,跨上一层阶梯突然听到尖叫声和东西破碎的声响,还摸不着头绪,一位邻居跌跌撞撞冲下来,惊恐又慌忙说:「楼上出现大蜘蛛!」

林皓愣了半晌,楼上不断传出重击落地的声音,碰碰哐哐响彻整栋楼,隐约还夹杂男人的吼叫声。

那声音听一次认不出来,第二次才惊觉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是余炫程——

林皓丢下手上的东西,音速般往上冲,声响逐渐清晰,像是悲泣的怒吼,跑到自家门口差点刹车不及,家门大敞,有一只大蜘蛛冲出来,林皓冲进去,交会时他看到极度疯狂的景象。

一块块塑胶碎片,假木和土洒落一地,五六只蜘蛛到处乱窜。

他们的主人举着球棒重重的捶着饲养箱,用力扫落柜上的东西,像一个失控的疯子大吼大叫。

林皓冲过去从后抱住他,想夺下球棒,一面大喊:「余炫程你在干嘛!」

余炫程恍若未闻,使劲甩开身体的钳制,一双眼睛充满愤恨,球棒毫不留情往饲养箱上砸,毁了一个再毁一个,巨大的撞击声冲击林皓的耳膜。

「啊——」余炫程尖叫嘶吼,身体往后甩,尝试挣脱林皓的环抱,球棒顺着后挥,又有几个饲养箱摔到地上,里面的土屑倒出来,大蜘蛛受惊吓快速奔驰。

「热带鱼!够了!」林皓开始跟他肉搏,只要拿下球棒就可以让他冷静!

余炫程的力气也不小,突然急速后退,林皓重重撞上柜子,腰椎痛到快碎,一闪神球棒就迎面挥过来!

「啊啊——」

林皓眼明躲过,不小心松手,余炫程挣脱禁锢,在柜上砸出一个洞,继续火爆乱砸肉眼看得到的东西。

林皓不信邪,又上前抱住他,发出趋近尖叫的吼声:「热带鱼!我是林皓!我是林皓!」

此刻的余炫程像野蛮人,脑中只有破坏,听不进任何语言。林皓想压制他躁动的行为,但是他就像鬼附身扭曲身体、两脚乱踢,即使林皓紧抱不让他往前冲也徒劳无功。身体被限制行动,他更愤怒的挥舞球棒,突然紫蓝色的影子在柜上闪过,余炫程抓狂起来,失声大叫,快速锁定在柜上爬的小蓝,高举坚硬结实的球棒。

「不——」林皓声嘶力竭吼道,眼前的凶器有如狼牙棒残忍的砸下,蓝白色汁液四溅,凄厉的尖叫拔高,震耳欲聋,猛戾撕裂林皓的心脏,拽出一摊血,彷佛渗出衣襟。

愣愣的看着残破的尸体,林皓惊骇得放开手,内心百感交集,他必须承认自己无能为力。失魂片刻,他在余炫程打破窗子前播电话给梁斯常。

对方接通的霎那,他的眼睛很热。

「余炫程失控了……我无法制止……」林皓声音颤抖,同时心撕裂般的疼痛。

梁斯常只花五分钟赶到,这五分钟林皓眼睁睁看着一个陌生的疯子在他和余炫程的家捣毁,每一次球棒重击都彷佛打在他身上,直到梁斯常带着警察冲入,他们架起余炫程强制带离,楼梯回荡怒吼,唯有嘶吼可以粗鲁地表达情绪,林皓跟着他们下楼,愣在救护车前,短短几秒的时间恍若隔世。

「我们必须照顾炫程,上车。」梁斯常冷静说道。

林皓面露惨色坐上救护车,余炫程四肢被约束绑在担架上,还在努力挣扎。

送进医院他依旧大吼大叫,让林皓庆幸的是多了「不要」、「走开」这类词语,尚存语言能力。他很快被注射镇定剂,梁斯常动用关系,让他住进单人病房。

一切乱中有序,林皓回神时在病房外,梁斯常跟他并肩靠墙。

「怎么回事?」梁斯常问道,语气无一丝责怪。

「报告……」林皓全身还在战栗:「报告失败……」

梁斯常昂头深吸一口气:「他受刺激就会这样,这跟我刚认识他的模样差不多,只是比较严重。」

林皓垂头,脑袋盘旋方才可怕的景象低语:「好不像他……为什么……」

「还记得你跟我说过的话吗?」梁斯常转头看他。

「哪句?」

「不管是现在的他还是以前的他,你都接受,他永远是一只热带鱼。」梁斯常不疾不徐说道:「现在他还是你的热带鱼吗?」

林皓咬着牙,一阵鼻酸,尽管内心摇摆不定还是说:「废话!当然是!」

梁斯常苦笑一声:「你在骗自己,不知道吗?」

如果提早知道报告失利,林皓就不会让余炫程单独上去,他自责为何不在报告前先了解这份报告的意义,或许可以阻止失序的发生……

看着余炫程摧毁物品,林皓觉得有些东西动摇了,他并不是能全然接受余炫程,这样的情况令人害怕,而且悲哀的是,他做不了任何事。

蜘蛛是余炫程最爱的宠物,或是说目前他在世上最重要的事物,他花了多少心思在小蓝身上,每当在窗台总是会看着它,蜕皮时还赋予许多关心,林皓却亲眼见他无情摧毁它的生命,溅洒蓝色的血液,不叫不反抗的特性促成静谧的悲歌,当最喜爱的事物都可以亲手毁坏,还有什么可以阻止他?

林皓阖眼,听梁斯常说道:「我跟你提过,炫程处理冲突的方式变了。」

「嗯,我记得。」林皓还在努力冷静。

「他最近有做梦吗?」

这么一提,林皓想起半夜的确安静许多,睁开眼说:「好像……变少了?」

答案意料之中,梁斯常缓缓说:「他或许学会如何面对内心冲突,不再压抑过去的记忆,懂得释放潜意识的痛苦,才减少做梦的次数,但以目前的他未必是好的……过去的痛苦全部释出的话,他无法承受……」

「那要怎么办?到底是要他面对还是不要他面对!」林皓转头紧盯梁斯常。

「我认为面对是好事,只是现在的他还在害怕,表现出来就变成愤怒,处理不好很危险。」梁斯常表情突然变了问:「对了,炫程以前有没有写过信给你?」

林皓想了想道:「没有。」

梁斯常眉头深锁,喃喃自语:「难道是他的幻想吗……或者不是给林皓的……」

细小的声音入耳,林皓追问:「说清楚!热带鱼有写信给我?」

「他曾经提过,他写了一封信,还将信视如珍宝,但是最后消失了。」

换林皓蹙眉头,深思一会说:「没有,我真的没有收过。」

「我该相信你吗?你不是都忘光了?」梁斯常冷言冷语,投以不信任的目光。

林皓又重新想一次,思考遗忘的可能性,他连六年前顾小妍送他什么昂贵的生日礼物都记不得,更何况只是区区一张纸,而且当时他逼自己忘却热带鱼,的确有可能把这些小事付诸岁月。

「如果有……我需要回家找。」林皓犹疑不决。

「收件人是你,是最大的可能,或许是简讯事件前后的事,总之回去找,一定要找到那封信。」

林皓无奈的点头,今天以前他会咆哮梁斯常何德何能,有什么资格命令他,但遭逢巨大挫折后,他必须承认梁斯常比他有办法救余炫程,输的人是他。

他们在门外发呆,各怀心思,半天过去两人达成共识,让梁斯常带着晚膳先进去看他。

余炫程安静躺在床上,注射镇定剂使他显得非常乖巧,和下午失控的疯子完全判若两人,梁斯常走近病床,见他两眼发直好似一具空壳,心疼不已,忍不住轻唤他的名字:「炫程……」

整间病房毫无动静,连呼吸声都极为微弱,彷佛是一个真空地带。

梁斯常摇高病床,让他坐起,用免洗汤匙舀一口饭送到他嘴边,他没有反应,眼睛空洞无物。

「虽然打着点滴,但是你耗费很多体力应该很饿。」梁斯常放下汤匙,不经意的说:「林皓很担心你。」

瞬间余炫程瞳孔紧缩,灰色的眼眸滚动着情绪,像雪球般越滚越大,双手攥紧棉被。梁斯常伸手握住颤抖的手,他知道如何左右余炫程的心绪,林皓对他来说太痛太渴望,利用有效的刺激点,产生情绪才有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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