昊呆想了想说:「你那时真的很生气,大家都劝你不要不顾同学情面……」
握着手机的手微微发抖,林皓忐忑等待接下来的答案。
「你在全班的面前侮辱他……逼他离开学校,如果以你那时的样子,是真的很想他走……为了让他走,我不知道你做了什么……」
每一句话都像一根木椿刺进心脏,林皓全身颤抖,咬着牙说:「谢谢……」
昊呆叹气:「林皓,你也找一下有没有留旧手机,不要把希望寄托在我们身上,落空机率很大……」
「好,我知道了……」
按下结束键,林皓终于支撑不住,瘫软跪倒在地,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这伤太深太痛,直达心坎,几乎要痛得四分五裂,万中无一的泪水,一直以来只为余炫程而流。
病房的余炫程倏地睁开双眼,房间空荡荡,他擅自下床到浴室洗脸,出来时温度遽降,天花板聚集一团黑烟,好似即将伸爪吞噬,他注意到床上居然有一个熟悉的身影,一双蓝眸盯着他看,但紧迫逼人的眼神不像林皓。
林皓举起手臂,僵硬地直指着某一处:「有人一直躲,是你吗?」
余炫程顺着看过去,门边有个紧掩的中型衣柜,同样蒙着一层黑气,彷佛荆棘丛生的黑暗森林吐出冷洌空气,他抱臂取暖,缓步走到前面,双手按在把手上,猛地打开——有人蹲在里面!
对上相同的一双蓝眸,那人拥有跟林皓一样的脸孔,举起手指着床上说:「是谁躲在床上?」
余炫程寒毛直竖,捂着耳朵失声尖叫,护理长和医生冲进病房,瞬间恢复常温,肉眼可见除了余炫程,只有一位医生、一位护理长。
第四十九章
梁斯常回诊所,更改几个病患的会谈时间,突然接到护理长的电话,余炫程产生幻觉,一度情绪失控。
他丢下手边的工作马上赶回医院,进门看到病床上的人安然无恙,呆坐望着窗外,点滴换了一瓶,彷佛什么都没发生。
「你看到什么?」梁斯常问道,语气略带急迫,幻觉若时常出现,就要怀疑是否转为其他精神病症。
余炫程保持相同的姿势,轻轻的说:「林皓……」
那声音终于流露感情,好似怨怼,又似留念,是两把伞外潮湿的微雨,相隔一道水帘呼唤的声音。
梁斯常顾及他的精神状态,不敢多问,抱他下来坐椅子,陪着他一起看窗景。没几分钟,玻璃逐渐出现一道道细小雨丝,他们看着雨丝变成整片水雾,阻碍清晰的视野,世界倏地一片模糊。
「要告诉你父母吗?」梁斯常问道。
余炫程轻轻的摇头。
「你有没有话要对我说?」
他思忖片刻,缓缓道:「帮我换锁……」
「锁坏了吗?」梁斯常拿起手机说:「我叫林皓换。」
「你去换吧,我比较放心。」
梁斯常放下手机看他一眼,心想他是不是刻意要支开自己。
「我待在这个房间不出去。」余炫程察觉出他的视线,向他再三保证。
「如果出去了怎么办?」
「不会出去的。」
梁斯常露出温柔微笑,抚上他的脸:「如果出去的话,我会把你抓来我家治疗,二十四小时看管你,不让林皓进来打扰,每天送美味的饭和可口的点心给你,直到你痊愈。」
听到这个名字总会有点反应,余炫程抬眸瞄了他一眼,又转开视线,任他处置,不在乎自身的生杀大权。
离开病房前,梁斯常回头对窗前的少年,那个令人怜惜又拿不准办法的身影笑道:「刚才开玩笑的,那样对你,怎么可能痊愈。」
说完,一声卡喳,门关上后小空间恢复平静,只落进窗外的雨声。
外头雨势逐渐滂沱,打在身上有明显的刺痛感,踩入水洼渐起泥水,不小心染上裤角,空气弥漫泥土与青草的气味,梁斯常到便利商店买了一把伞,顺便躲雨。
面对起雾的玻璃,听着身边的喧哗,其实有点吵,但待在人声吵杂的地方,才能抽离纠结似网的情境。
他缓缓的听着,抽出手机打给林皓。
「你回家了吗?」
「我在台北……」林皓的语气失去不逊的感觉,听起来很虚弱。
「有找到信吗?」
「没有……」
「其他线索呢?」
林皓顿了一下说:「什么都没有……」
梁斯常也停顿片刻才道:「这几天你先留台北,炫程要求我去换你们家的锁,改天新钥匙再给你。」
林皓立刻问:「为甚么?锁换过了啊。」
「换过了?」
「上星期房东来换,就是我们打架那天。」
梁斯常深思:「……那天是炫程开的门,我没注意到。」
「你平常不是都用钥匙开门吗?」
「那天我去之前打给炫程确定他在家,他叫我到楼下再打给他,我没多想,上楼他就在门边等我。」
林皓回忆起当天的仇恨,口气还是略有愤怒:「你为甚么抱他?」
「我只是想要给他一点温暖,不行吗?」梁斯常淡淡的说。
另一头的林皓深吸一口气,目前情况他不能反驳,梁斯常有办法治余炫程,暂时忍气吞声对他们都有利。
「锁已经是新的,还要再换?」他绕回原本的话题。
「炫程……记忆错乱吗?我上次问过,他会不会忘记曾经做过的事,之后有这情况吗?」
林皓回想上星期或是更之前的记忆,有一阵子余炫程越来越稳定,以致他觉得梁斯常这庸医已经没用武之地。
他很仔细的想,当时生活还算安然无恙,于是确定的说:「没有,报告前他都很稳定。」
「再观察几天,为了让他放心,我还是会去换锁,这几天你别出现在病房。」
「我尽量待在台北,但有时候会回中坜上课,看到我不要太惊讶。」林皓满腹闷气:「……他就拜托你了。」
第五十章
凑合心爱的人和情敌,虽然心痛,林皓不得不这么做。
房间龙卷风扫过般凌乱,他勉强躺在空位,揉揉太阳穴,不久门被敲了几下。
「谁?」林皓扶额问道。
「林皓我们来了,好久没看到你。」一个上年纪的女声响起。
「不会吧,顾阿姨?」林皓马上跳起来,开门迎上一位满身珠光宝气的妇人,戴翡翠垂耳环,身着褐色贵气套装。
「顾阿姨怎么会来……」林皓大愣。
顾先生从走廊拐弯处出现,将军眉笑意极盛:「出来一起吃饭吧。」
说完两夫妇就上前把他带出来,实在时机不对,林皓没想到回来居然会遇上如此盛大的场面,饭桌上是自己的父母外加青梅竹马的父母,如果他不是临时回家,铁定以为这是一场处心积虑的鸿门宴。
桌上菜色两样情,有一半是顾家带来的佳肴,林皓看着一盘黄澄澄的南瓜冰燕窝,心里很想吐槽,他才不爱吃燕子的口水,热带鱼口水可以接受。
「最近学校怎么样?」顾先生问道。
「还好,可以毕业就是了。」林皓迅速夹了几道母亲煮的洋葱炒肉丝。
「魏清说要言周教他,再跷课就把他的毕业证书扣押。」林父调侃道:「教子有方,应该送给魏清当儿子才对。」
林母在旁频频点头,赌气故意不为林皓解围。
「我们跟魏清交情不如你,真是这样小妍怎么能黏着林皓,你养出来的儿子,我才爱耶。」顾阿姨豪情十足的朗声说道,林皓以为她是为自己解围的,没想到又挖了另一个坑推他下去。
她对林皓露出一个灿烂的笑脸,口红显得更血红,在林皓眼里变成可怕的血盆大口:「小妍最听你的话,我跟她爸的话还不一定会听,现在只有你能管住小妍,她被我们宠惯,对你任性的时候说几句她就不敢了。」
林皓礼貌回道:「她没有在我面前任性过。」说完低头扒几口饭。
顾先生大笑:「果然对林皓比较好,在家和在林皓面前不一样。」顺手舀一瓢燕窝洒在林皓的白饭上。
——干干干干干干干干!
林皓整张脸都黑成一片,一碗饭沾满口水怎么食得下咽。
这对金童玉女的话题结束,四位大人话峰一转,讨论今年提名金吾奖的警察和新修订的法规。林皓不太过问父亲的工作,所以对于绩效奖一知半解,只知道父亲在升迁成分局长前曾笑说:「宁可派山中,不要待城中。」结果侥幸派到城中隔壁的第二分局。集会游行产生的情绪与纷争,容易让「城中分局」成为炮灰,隔壁常陷入水深火热,第二分局也不能掉以轻心,林父说今年几位小组长表现不错,有机会荣得金吾奖。
顾先生的目标是任职警政署长,如果真能上任,林父有望升迁为北市警局长。
但林皓不禁怀疑,平步青云的前提会不会是需要两家人共结连理?
自从燕窝入碗,林皓就没再碰过,发呆到饭桌清空,顾阿姨见他没吃什么问道:「怎么啦?不好吃吗?」
「不习惯。」林皓收起自己的碗筷。
「这些是小妍最喜欢吃的菜,她回家一定要给她煮上一两道,不然又要闹大小姐脾气,跟着她吃好料,你过阵子就会习惯。」听似抱怨,但顾阿姨的脸上没有半点嫌恶的表情。
洗完碗筷,林皓转头问:「永远不习惯怎么办?」
顾阿姨愣了一下,随即呵呵说:「日子久了就会习惯,小妍小时候不爱吃鱼翅,上小学还不是习惯了,现在没这些高级食材就好像不能活一样。」
应该不是习不习惯的问题,而是林皓本来就不爱顾家的山珍海味,顾小妍知道他不爱,平常请客都挑中级法式义式餐厅,不是最高档,也不让林皓吃得太廉价。但是顾夫妇就不一样了,两人全身上下令人感觉出身非凡。
不是就是个直辖市警局长,炫富得好像哪家豪门巨室。
林皓忍不住呿一声进房间,把为了找信翻出来的垃圾全仍到环保袋,基本上他是仍了所有东西。他躺在床上,想到顾小妍,拜托她找六年前的失踪人口不知进度如何,随手拨电话过去。
「找得怎么样?」
顾小妍不正面回答,反问:「明天有空吗?」
「有啊,要约吗?」
「你在中坜还是台北?」
「台北。」
「那……约中午在你家附近的咖啡厅好了。」
「所以有进展吗?」
「我有拿到一些资料。」
林皓发笑,虽不爱北市警局长的官威,但紧急时刻还是需要至高无上的权力。
第五十一章
挂了电话,林皓继续颓废,其实他感觉自己在精神耗弱边缘,是意志力让他撑到现在。
顾夫妇吃完饭,看个电视就回家了。顾小妍的事,林母气在心里,不会冲动的要林皓说清楚讲明白,所以没人再进来打扰他。林皓躺床睁着眼睛不断回想、回想、再回想,过去的一切。
所有事都是热带鱼寄来的简讯变调的,收到简讯的当下,他很讶异也很痛。
话语潮水般扑上,心血被抽乾,这是他最不愿回想的记忆,如今一丝不挂的重回脑海。
「裕黎哥也收过类似的简讯……在生日当天……」
「……你说的是真的吗?」
「下次可以给你看……而且……他生日那天,我看到他去亲裕黎哥……」
「……什么时候?」
「射气球的时候……」
六年前热带鱼生日当天,他们去淡水庆祝,林皓举着枪,旁边是郑裕黎和热带鱼的声音。
「今年生日想要什么?」
「我想要……」
他猜想,大概就是那时候热带鱼蜻蜓点水的亲了郑裕黎,如同后来把他拉到人烟稀少的那一个短暂的吻。
热带鱼原本以为林皓对他有意,几次试探发现恋情无果,于是钓第二只鱼,但被郑裕黎拒绝,气不过两边失败,才存心捉弄林皓,向全班发送简讯,没想到就此铸下大错。
林皓忘不了他哭得快断气的那刻,如果只对他倾心,为何同时钓两条鱼?
他到现在仍想不透。
在中坜难以入睡,回到台北仍然一夜未眠,脑海全是余炫程的影子。
开怀活泼的。
「我是余炫程,大家都叫我热带鱼,很高兴跟你做朋友!」
淘气女干诈的。
「林皓,我还没吃早餐,想吃麦当劳。」
腻人撒娇的。
「英文考卷拿到了!林皓好棒好聪明喔!」
小心翼翼的。
「如果我们之间多了那十分之一,林皓,你会怎么做?」
大方试探的。
「那如果是我喜欢你呢?你也会讨厌我吗?」
绝望痛苦的。
「林皓,我……」
厉色憎恨的。
「这次,我死也不会喜欢你。」
冷漠无情的。
「让你为我做牛做马,一次又一次用精神凌虐你,再狠狠甩掉。」
林皓不敢想到最后……
那句推他下悬崖的话。
天色未亮,恍恍惚惚之中,他走出家门,不由自主的往火车站走去,身子摇摇晃晃,他没感受到,抽了魂般前往梁斯常设的禁区。
源源不绝的回忆,他快承受不住。往昔与现今的对比,实在残忍。他的心里呐喊一个愿望,只要实现了,他可以放弃所有东西。
下了火车,林皓毫无犹豫走进医院,他在病房外守着,等到梁斯常出病房走往电梯,他才悄悄的进去。
看到熟悉又陌生的人影与他四目相对,林皓差点流下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不过与预想的反应不同,原以为余炫程看见他又会失去理智大吼大叫。
他只是默默的看着林皓。
「那天打翻墨水,洒在和式房上……房子都变黑了,魏教授不喜欢,对吧?」余炫程说的很轻,神情无比认真,好像真的发生过这件事。
林皓知道他在说什么,玻璃彩绘那天,为了吻他打翻黑色颜料,震惊的说:「和式房没有被泼到,后来你画在和式房里面上,是一张黑色的蜘蛛网。」
余炫程低下头,尽力思索的样子,林皓吓坏了,因为他想起梁斯常问过数次的:前后语意不对、忘记曾经做过事。
他突然发疯,冲到病床前猛地跪下:「拜托你变回去,我只有这个愿望了,只要……只要你变回去,我什么都答应你,讨厌我恨我都可以,要我死也可以……拜托你好不好……我真的快疯了……」
床上的人垂头望着地上卑微的男人。
「林皓。」余炫程淡淡开口:「我以前喜欢什么?」
林皓倏地抬头:「喜欢吃……喜欢风铃……喜欢豆干……」
灰色瞳孔越来越黯淡,像是入了黑夜,他知道没答对,紧张的前倾,双手抓着床单,好像一个乞求施舍的乞丐。
「也喜欢吃麦当劳,喜欢笑……」
「是吗……」余炫程冷冷问道:「现在的我喜欢什么?」
「蜘蛛……」
「还有吗?」
「艺术……」
「还有吗?」
林皓紧张的望着他:「我不知道,再让我想想!」
「不用了。」余炫程别过头:「你连我以前喜欢什么都不清楚……」
「给我时间!我会找出来!」
「你连我寄给你的简讯都找不到。」余炫程的眼眶明显湿润:「你不信我……你只希望我离开,其实你不想找到,一直逃避一直否认。你确定真的爱我吗?……」
「爱……可是我真的不懂……」
「你见死不救,你叫人伤害我。」
林皓全身发抖:「真的是我?……」
「是你,你放学传简讯约我,让我以为……以为……」余炫程哽咽,深呼吸说道:「以为你要原谅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