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林。”从尽头处突然响起的冰冷声音，就如同这座大厅本身给人的印象一般，散发着华丽却又狂乱悲哀的气息。

“是是！”而听到传唤的盗贼莫林，则很快从凌霄与罗勒身后上前，深深低垂下头颅，她瘦小的身影恭敬地向着大厅正前方，那个坐在高台之上的男人致意道：“巴泽尔大人，请问您有什么吩咐？”

大半个身体隐坐在猩红的幕帘后的男人这时却不说话了，周围被野兽环嗣的凌霄、罗勒以及盗贼莫林，却都能明显感觉到一股不亚于四周任何狂暴野兽的目光，像锐利的针刺般，一遍遍扫过他们的全身上下。

凌霄与罗勒还好，但心中有鬼又深知盗贼联络人——巴泽尔恐怖一面的莫林，却连牙齿都开始微微打战起来。她死死咬紧牙关，在仿佛能将人压垮的冰冷视线下，硬着头皮哑着嗓子开口道：“巴泽尔大人，这两人是我们夜魔盗贼团今次准备出售的货物。”

说着，莫林微微侧过身，似乎是好让高台上的男人看得更清楚一般，“这些不开眼的冒险者当时正在森林的边缘游荡，被我们盗贼团盯上后，其他人都已经被干掉，剩下的这两个，我们准备带入余烬城地下黑市……”

索性豁了出去的莫林一口气不停地说明完情况，她那些真假掺杂的说辞，比起纯粹的谎话来倒显出了更多的可信度。

莫林她是在赌，夜魔盗贼团头领以及部分人员落网的消息，还没有传回到灰棘森林。那么，只要今晚在石脉镇不碰上夜魔盗贼团的人当面对质，她的小伎俩就不会那么快被拆穿。

盗贼们每次外出劫掠的时间长短都并不固定，唯有永恒的利益，才能让这些狡诈贪婪之徒短暂结盟，而作为灰棘森林最大盗贼集团的夜魔盗贼团内部，人员的流动与外出更是频繁。

巴泽尔只是盗贼们的接头人，号称只认钱不认人的他，对于石脉上那些盗贼团伙的人员构成或外出计划可毫无兴趣，这段微妙的时间差，足够莫林与迅风小队实施他们的计划，而不被怀疑。

“莫林，你倒是很有手段，这么快就搭上了夜魔盗贼团那些家伙。”

果然，当莫林解下了系在腰间的那一整袋‘入城税金’，并知趣地交到她身边那位领路人手中时，隐在幕帘后的男人，他的声音便转为了愉悦。

在心底大大松了一口气，整个手掌心与后背都已经湿透，莫林的脸上与言谈间却丝毫不敢放松。不过很显然，那位只闻其声的巴泽尔对于莫林接下来的奉承完全不感兴趣，在确认了货物，并接受了由莫林上缴的一大袋沉甸甸的税金后，男人的声音很快就透出了倦怠。

没等莫林继续恭维两句，男人挥挥手，作为布景一言未发的罗勒与凌霄，以及盗贼莫林就被十分干脆地赶了出去。

双眼重新被蒙上黑布，三人又按原路被押着肩膀遣返。

140、

等到莫林与凌霄、罗勒被带着离开后，大厅尽头，隐藏于猩红色帷幕下的男人这时缓缓走下了他的座位，某种野兽獠牙制成的漆黑面具下，他的目光盯着缓缓合上的大门，像是若有所思。

“巴泽尔大人，有哪里不对吗？”男人的身后，亦步亦趋紧随其左右的黑衣侍从，捧着今晚所有收缴的税金恭敬地低声询问。

而面对他心腹手下的疑问，这位大半张脸都覆盖着面具的盗贼接头人，过了很久，才仿佛厌倦般摇了摇头，那冰冷又华丽的声线如同琴弦拨动，令人不由自主一阵心悸，“太麻烦了，没什么。”

在这座野兽咆哮的大厅里，那暧昧又模糊的语句，似乎隐隐透露出了某种讯息，又像是一句毫无内涵的呓语。

身边的侍从还想说些什么，在接触到巴泽尔面具下那对完全放空、如同死人般的银灰色双瞳时，立刻噤声，将整个脑袋都更深地低垂下去。

另一边，再次被蒙上眼睛，沿着原路穿过长长的空旷通道，莫林原本提到了嗓子眼的心到这时总算落回到肚子里。她松开紧握成拳的双手，除了汗湿的掌心，巴泽尔加诸在她身上的压力，更是让莫林的手指关节都僵硬了。

“简直去了我半条命。”用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咕哝着，眼前的黑布很快被拆下，莫林以及她身后一言不发的凌霄与罗勒，三人再度回到了之前的原点——石脉酒馆后门，一间黑漆漆四面漏风的石屋内。

那几个引路人如同出现时那样，又悄无声息消失在了黑暗中。

凭借着一点点从门缝中泄露出的酒馆大堂的火光，莫林抬起手，朝有些回不过神的凌霄还有罗勒两人，挥了挥黑衣引路人离开前塞到她手里的石牌，“这可是花去了一大袋税金才换来的通行牌，走吧。”

说完，看到正彼此对望的凌霄与罗勒，莫林又笑嘻嘻地低声加了一句，“两位再忍忍吧，等成功混入余烬城黑市，到时就不用再伪装了。石脉镇有许多盗贼团混迹于此，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现在我们得抓紧时间进城才是！”

盗贼的出身，让莫林十分狡猾与能言善辩，一番话说得人简直无法反驳。

迅风小队的计划眼看成功了一半，整个过程看似都进行得异常顺利，可凌霄对于那个从头到尾都没有见到真容的巴泽尔却非常在意。因为太顺利了，凌霄反倒有些不安起来，这也促使他与罗勒眼神交流后，没有任何疑虑就同意了莫林的说辞。

推开简陋的木门，在石脉酒馆热闹非凡的大堂东侧，找到了冒牌夜魔盗贼团的迅风小队众人。之后莫林简单交待几句，一行人马上决定动身，在周围人又一次的注目下，匆匆离开了石脉酒馆。

浓重的夜色中，迅风小队沿碎石铺就的镇中道路，穿过了大半个石脉镇，沿途的每一家酒馆，都差不多一样的嘈杂喧闹，生意异常兴隆。如果不是其他区域荒无人烟，只有一块接着一块连绵的空地与密林，也许真的会让人生出这里只是一个普通集镇的错觉。

就在迅风小队刚离开这座建筑在重重危险之上的小镇不久，莫林他们不知道的是，另一行货真价实的夜魔盗贼团所组成队伍，这时也推开了石脉酒馆的大门。这一幕距迅风小队众人离开的时间，只不过是堪堪前后脚的差距而已。

浑然不知躲过了一次危机的小队一行人，这时正面临一桩不大不小的麻烦。

队伍中凌霄和其他的队员们一样，看着陡然出现在他们面前，并且明显不怀好意向他们缓缓围拢的歹徒们。对方同样一身标准的盗贼装扮，从人数上来看，比此刻的迅风小队还要多上一些，大概这也是对方如此胆大妄为，能够无视夜魔盗贼团的名头，一路从石脉酒馆尾随小队至此的原因吧。

“是灰棘森林人数排第二的独眼盗贼团。”从这些不速之客出现起，就缩到了小队最后的盗贼莫林这时探出半个头。借着阴沉的月色，她看清了对方衣物上的盗贼团标记，“独眼的老大一直与夜魔盗贼团存在竞争关系，看来他们是准备要黑吃黑！”

由于两边都是广袤的石化灰棘树密林，只有脚下这一条路通往前方的余烬城，迅风小队等于是被阻挡住了唯一的去路。看着手持反射寒光的剑刃，冲他们缓缓逼近的盗贼，大半张脸部都被蒙面布遮住的小队成员们面面相觑，面对实力远不如他们的对手，队员们反倒有些不好意思先动手了。

而那些包围住他们的盗贼显然不这么想，看到毫无反应的迅风小队，对方似乎产生了某种错误的认知，那些盗贼中的某个领导者带头一声大喊，近二、三十人的歹徒们，就像是得到了明确的信息，开始挥舞着手中的武器，朝凌霄他们快速扑来。

嘭的一声巨响，刚拿出武器准备迎战的队员们还来不及反应，他们之中只露出一双黑褐色眼睛的黑龙阿娜丝，她右手的手臂向前平伸，缭绕着银白色寒气的掌心向外，凭空而降足有数米高的五六根巨大冰锥，呈笔直的一排，正插在整个迅风小队前方的道路空地上。

“……”不知道是谁咕噜吞了一口口水。

躲在小队最后的盗贼莫林瞪大了眼，而本来姿态各异正朝迅风小队扑来的那群盗贼们，这时却仿佛被施予了魔法般，动作僵硬地定在了原地。

“还不快滚。”泛着白色冷光的巨型冰锥在原地散发着凛冽寒气，那些被阿娜丝的龙威压制得浑身僵硬、动弹不得的盗贼们，这时也在她刻意压低的不耐声音下，生生打了一激灵后清醒过来。

武器哐啷掉落到地面的声音接二连三传来，凭借人数的优势包围住迅风小队的盗贼们，原本聚集在一起的大群人，这时慌慌张张的狼狈四散，连半句话也不敢多说，很快隐没进两旁漆黑一片的森林深处。

战斗还未开始，便宣告结束。

“阿娜丝，你还好吗？”凌霄一直注意着身边阿娜丝的情况，这时有些不放心。

“我还好，凌霄。”阿娜丝回答道，她的眼神里却很快透露出了一丝疲惫，“唉……是我心急了。”对于刚才她失控爆发出隐藏的普雷恩斯一族的威压，阿娜丝语气有些懊悔。

凌霄安静地点点头，没有说话。面对正为她的同族日夜忧心的阿娜丝，凌霄知道，这时候任何言语安慰都是空洞无力的。

“莫林。”队伍里作为小队队长的曼蒂很快开口，她那对深紫色的眼睛严厉地盯着人群最后，直到那瘦小的身影战战兢兢出现，才放缓了声音，“你带路吧，我们要赶快进城！”

迅风小队这些热情而友善的队员们，即使不靠嘴巴去说，也能用他们实际的行动，表达出他们的关怀之情。而明确感受到队员们这份心意的阿娜丝，焦虑而不安的眼神，也终于浮现出了一丝暖意。

“是是……”莫林硬着头皮走到了小队前方，心底却已经翻起了惊涛骇浪。毕竟再如何诡计多端，莫林也只是从小生长在这片绝望之地的普通盗贼而已。没有真正见识过泰拉大陆魔法与武技的辉煌，就像终夜只知星火微光，未曾经历太阳光芒的人那样。

莫林一度以为迅风小队这些冒险者，只是一群怀着异想天开的目标，来余烬城送死的傻瓜而已。但当她从头至尾亲眼目睹了阿娜丝那可怕的力量，周围的小队成员却一副理所当然的镇定模样，莫林原本内心坚持的想法，这时终于动摇了。

这群人……

“莫林，往左还是往右？”

队长曼蒂催促的声音惊醒了正胡思乱想的莫林，她慌慌张张抬起头，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已经带领着迅风小队即将走出石脉镇外最后一片灰棘树密林，此时尖锐而狰狞的树影下，崎岖不平的道路被分成了两条岔路口，各自向着左右蜿蜒延伸。

左还是右？莫林再一次体验到之前面对巴泽尔时的那种压力，她屏住呼吸，脑袋里则在快速盘算着：左边是通往余烬城正面城门的大路，听说最近增派了人手，出入盘查十分严格，而右边……

“莫林！”

“右、右边！”被哥达尔一声严厉的警告声吓得缩起了脖子，莫林颤颤巍巍伸出手指，指向了右侧的那条小径，“右边的小路才是通往余烬城地下入口的道路，盗贼联络人巴泽尔的石牌，也只在那里被允许通行！”

一惊一乍后，莫林觉得自己好不容易剩下的半条命也快没了。虽然有过片刻的迟疑和犹豫，这名出生于黑暗的少女最终做出了她的选择。

莫林选择了自己。即使已经意识到迅风小队一行人绝不简单，他们也许将对整片灰棘森林造成难以预料的破坏与影响，她还是选择了在这一刻保全自身。

面对迅风小队一群人，尽管无法看清他们的表情，但他们每一个的眼中此时却都闪耀着同样的光芒，那是莫林全然陌生的，名为希望的坚定目光。

莫林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觉到了自惭形秽。从前的她，面对任何侮辱与轻蔑都能无动于衷，即使被踩低到泥里，依然能笑呵呵站起来，继续违心地向那些当权者奉承谄媚。因为不这样就会更加悲惨，因为不这样便无法生存，在灰棘森林里，死是一件多么容易的事啊。

“莫林，如果你不愿意继续跟随我们进城的话，现在就可以把石牌交给我们。”宽大的兜帽下，凌霄的五官没有变化，但为了这次的计划，汪林奇的变形法术还是将他那头显眼的长发与眼睛都稍作修饰，改换成了棕色。面对莫林，此时的他语气温和，就像是看穿了她心底的犹疑。

“不！我跟你们一起！”声音立刻紧张地拔高，仿佛怕被迅风小队丢下，莫林一溜烟赶紧又跑到了队伍的最前方。

凌霄一愣，随即就有些哭笑不得。而兽人科里则是友善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他不用放在心上，却被凌霄身边的罗勒紧紧盯着，只能讪讪收回了手。

“我们出发。”

队长曼蒂一声令下，这个背负着沉重夜色的队伍，便开始再次迈动步伐。他们的前方，被赤月挪亚勾勒出暗红色轮廓的余烬城，正静悄悄，如同一头恐怖的怪兽般，等待着这些勇敢无畏的冒险者来临。

141、

出了石脉镇外最后一片密林，道路两旁灰棘树的阴影渐渐远去，迅风小队沿右侧的分岔路径直向前，一段时间过后，就到了这条岔路的尽头。

“就是这里？”漆黑的盗贼斗篷下，队长曼蒂转身朝旁边莫林的方向，沉闷模糊的声音随即从其下传来。

出现在迅风小队脚下的，是一道巨大的深壑，其规模完全堪称天堑。夜色下，光凭目力无法企及究竟有多深，它环绕的前方，就是余烬城暗红色城墙的阴影，而两旁没有任何通路或桥梁的踪影。

这要怎么过去？

盗贼莫林却仿佛见怪不怪，语调轻松地解释道：“这里当然比不上从余烬城的主城门进入轻松，灰棘森林的居民只要上交定量的城门税，都可以顺利通过主城门前的桥进城。”说到这里，莫林顿了顿，又特地瞟了一眼迅风小队的成员们，“不过如果要掩人耳目，不被盘问稽查的话，相信我，大家都愿意选择冒这个险！”

她一边说着，一边来回在这道深壑的边缘附近走动着，就像是在找什么东西一样。直到最后，在不远处的一块半人高的岩石旁，莫林才总算确认般停住了脚步。

小队全员在她的招手示意下，纷纷聚集了过去。

这时，队员们才看清莫林身边那块黑色的岩石，它的表面在昏暗的月色下，反射出了一层油亮的微光，伸手一摸，果然光滑无比，很明显是常年被抚触后才会如此。

见到队员们都有些莫名，盗贼莫林才进一步声音异常坚定地说：“以这块岩石为标记，我们要从这里跳下去。”

“什……”

“是的，你们没听错。”在迅风小队众人的惊诧声响起前，莫林又快速道：“我第一个下去，大家都跟着我——”

说完，也不管小队成员们接下来的反应，莫林便绕过那块石头，毫不犹豫地向下纵身一跃，她瘦小的身躯眨眼就消失在了迅风小队的面前。

剩下的所有人都三步并做两步，冲向了那道深壑的边缘，片刻死寂后，黑暗的深壑中竟然隐约传来了莫林呼唤他们的声音。大家眼神中充满意外，但很快也明白这看似深不见底的沟壑下，肯定有可供落脚的地点。

“菲亚，给大家一个轻羽术以防万一！”深崖边，队长曼蒂沉声向人群中的小队治疗师菲亚如是嘱咐道。

魔法的光亮瞬间亮起，队员们立刻都感觉到脚下一轻，不过轻羽术持续的时间不长，为了抓紧时间，很快所有成员就在副队长哥达尔的带头下，绕过那块作为标记的石头，依次朝着下方那道足以令人心惊胆战的黑暗深渊跃身而下。

凌霄在罗勒跳下后，也紧跟着咬牙跳了下去。其实最艰难的，就是克服心底那股本能的恐惧，放任双脚踏空的那一刻。而下落的时间并没有持续多久，如果不是轻羽术的缓冲，整个过程可能还会更缩短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