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没有来,但是送了很多东西,什么珠啊玉啊宝的,念得我都头晕。”侍女说完似乎又想起那长长的物单,蹙起眉来,只是令她将眉蹙得更深的却是主子轻飘飘的一句话,“都赏你了。”
“有名字吗?”尘澈没有收回目光,任自己神游太虚。
“有,叫皙幼。”侍女回答。
尘澈嗯了一声,再不说话,只是闭上眼睛,“皙幼,我太累,让我再睡会。”
随后尘澈真的睡过去了。这次睡得很快,也很稳,再没做什么噩梦。
皙幼静静看着面前脸部因为不对称显得恐怖诡异的人,不自觉轻叹口气。她刚才擦汗时碰到了对方的体温——一个尚活着的人,怎会冰凉到那种地步——直让她不可抑制的想到死人。
皙幼看了眼幽暗阴森的宫殿,虽然已经亮起了灯,这殿还是冷得怕人,空得让人泛慌——不过她会努力让这里温暖起来。
不为其他,就因为对方的声音太温柔——虽然那声“皙幼”轻而浅,但却直直深入到她心底。
皙幼,我太累,让我再睡会。
第一次……有人这样毫无防备的将自己全然交给她,让她守护。
就在尘澈熟睡的同时,横过半个皇宫的另一处显得很是凄凉。
年过半百的丞相看着面前唯一的独子,默然不语。
他已经到这年岁,再经不起折腾,只是唯一的女儿仙逝,独子又是九死一生,伤痕累累地从战场生还,让他还未愈合的心再次受创。虽说冥兮只是废女,但毕竟是他的骨肉。
血浓于水,血浓于水啊……怎的就变成白发人送黑发人?!
“城渊……”丞相深深叹气,声音满是掩不住的沧桑悲凉,“我从小教你什么?”
“为人必仁义礼智信,当将则智信仁勇严。”坐在床榻,花城渊尽量让声音字腔正圆。
“还有?”
“士当弘毅,因任重道远,仁为己任。将当卫国,因江山社稷,匹夫有责。”
听着独子一字字念出自己曾教导的训诲,苍老的丞相不禁泪流满面,“你当初要学武,我应允了。你要入伍,我也应允了,甚至你要自请驻守边疆我也应允了,只是……我已经失去冥兮,再不能丧去唯一的儿子。”
“我已经向皇上递上辞呈,批准下来我们就马上离京,从此躬耕不问世事。”
然而花城渊只是沉默,良久才看向父亲,眼神在有些昏暗的房间里光明灭闪烁,“我想知道冥兮……究竟是如何……”
他费了好大的劲,然而“死”这个字仍是吐不出口。明明说好要一起出去闯荡的,明明约好她当那倾世的皇妃,他为护国的大将,怎么就……
丞相的目光一寸寸枯槁下去,“那个人……噬主。”
他重重叹气,“我听到的时候,冥兮已经下葬。然而谁想她尸骨未寒,那个人倒……那个人倒做起了贵妃。那曾经是冥兮的位置啊,如今竟是他顶替,连冥兮之前住的,用的,甚至看过的,都被皇上一并赏给了他。”
虽然这声音的主人极力保持冷静,但那满腔的恨意仍是一点点从口腔里吐了出来。
“父亲,恕我不能陪你还乡。”花城渊的眸色越见深沉。
“你……你,”丞相想指责儿子不孝,然而看到那双溢满痛苦却只能强忍的双眸时,却只能叹气,“你对冥兮的感情,我都知道。只是……她的心不属于你。”
“你……好自为之。”饱经沧桑的双眼闭上少许,再睁开时已经敛住所有情绪。丞相转身,到门边时终是不忍心地停了一下,“我活过半百,现在是真的不在乎了,爱如何,恨如何,终是要随时间淡去的——你只要知道当你还乡时,依旧有娘亲为你做的饭菜就好。”
说完,再不回头地离开。
花城渊在床上愣怔半响,心里空落落的,突然就想起了往事的种种,种种——
“我以后嫁给你可好?”那个曾巧笑倩兮的女子对他明媚微笑,“这样的话,我就能天天见到你。”
他不动声色地沉默,心里却是欢欣得几欲发狂,“可我是你哥哥。”
“哥哥又怎么样。我喜欢的,你给不给?”冥兮骄纵狡黠地笑,伸出的白皙素手却是向他面前一放,“喏,把真心放到我的手里。”
“然后呢?”他依旧不作回应,只是手心已经紧张得渗满汗滴。
“然后我会紧紧握住它,紧紧地握住。”那个女子灿烂地笑,变笑边旋转旋转身子,艳丽的裙摆随着行动刹那飘起,就犹如盛开的鲜艳欲滴的花朵。
惊艳人心的魅,美。
只是多年之后,同是那个女子,同是灿烂的微笑,却再不是对他。
“哥,三皇子会喜欢我么?”
这时,她叫他哥,心里的人却已经变成三皇子——也就是后来的,赵昰。
他将真心放上去了,只是并不是她想要的。
明知道无望,所以只是深深葬在心底,不去碰,不敢碰。只是倾尽所有去努力守护。
他为了让她在赵昰面前抬得起头,能争过后宫佳丽三千去了战场。虽说也可以向父亲走文官之路,但文官最高的位置已经属于花家,他必须将武将最高的位置也夺过来。后来更是参与政变,反了与自己从小共同求学的太子,支持赵昰登顶——因为只有这样,她……才能在那个吃人的皇城里不受欺负地活下去吧!
他终是用自己的隐忍,成全了她和他的缘分。只是结果……他无法接受。
花城渊痛苦地揪住自己的头发,用力向外拉扯。
为什么……为什么那么尽心尽力去守护的人,最终却是被一个下人杀死——噬主,这真是他听过最荒诞无稽的笑话了。
花城渊的身子渐渐颤抖起来。
尘澈——尘澈啊,他当然认识,自小在冥兮身边的奴仆,早年时也因为冥兮的关系多多照顾与他,只是没想到对方竟是为了荣华富贵噬主的人!还爬上龙床做了男宠——当真是不要脸之极!
想和冥兮平起平坐——他不配!
五、相逢何必曾相识
日子开始变得漫长,好像岁月突然对人凉薄起来,非要让一分的痛苦蔓延生长,生生裂成两分。
强忍住疼痛的日子,已经过了一月。
“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冰冷的倚岚宫床上,尘澈整个身子躲在被子里,只露出右手,羸弱突兀的手指拿着一册书,正是诗经。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尘澈又呆呆念了一遍。他几乎想象的出诗中女子幸福甜蜜的样子,定是双眼温柔含羞,惴惴地兀自绞着衣襟,头颈低垂,羞涩而美好。他也感受的出写诗人是如何强烈的希望女子幸福。
因为……他也曾这样祝福过冥兮。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与君执手,与君偕老。
尘澈不禁咳嗽起来。因为太过用力,咳得喉部一阵火辣辣的痛。在旁守护的皙幼看见,忙起身走过来,轻轻拍主子的后背。
虽然尘澈背后的伤好得七七八八,皙幼却仍是不敢用力。
毕竟那样累累的伤痕,她看着都疼得胃部抽搐。
“出太阳了吗?”尘澈弓起背,缓解痛苦,目光移向窗口。
因为尘澈的要求,皙幼不得不开了窗户——可此窗外一片雪白。
除了白,还是白——根本无甚可看。
但尘澈突然来了兴致,起身向外走,才刚走出大门,漫天阳光就倾洒下来,打在周身不算暖和,但给人明亮的感觉。
他忍不住微微一笑,“这样的好日子,就该晒晒太阳。”
不期然的,却是想起一道冰冷的声音,“爱妃好雅兴。”
尘澈听清这声音的主人是谁,蓦地止住笑容,脸上表情只剩冷漠——甚至带着几分厌恶。只是当他看清对方并非孤身前来时,不自觉后退了一步。
那个身着戎装,表情严肃的人——花城渊……赵昰为什么会把花城渊带来!
花城渊此刻神色肃穆,冷然的目光直刺向尘澈。他怔了少许,随后屈身半跪,一表正经开口,“臣花城渊,见过贵妃娘娘。”
尘澈猛地又是后退一步,目光移向赵昰时,果然见对方唇边泛着冰冷残虐的笑。
他故意的!几乎一瞬间,尘澈就下定结论。但他未开口,花城渊只是跪着。
颤抖的声音从胸腔里挣扎挤出,“城渊将军……请起。”
花城渊起身,着的冷银盔甲在阳光下发亮,刺得尘澈双目发痛。
“今日带城渊来,只是因为听闻你们是旧相识,情分颇深。朕非小人,定当成全你们二人会面。”赵昰淡漠的声音难得的带上愉快,说完后径自离开。
没有一人敢开口相劝——这是帝王的权利。
尘澈和花城渊二人无声凝视。
“若是方便,请进来坐吧。”最终,尘澈不做声地叹气,率先走向屋里。他的身子绷得僵直,几乎都忘了如何行路。
“你过得……还好吗?”出乎尘澈意料,花城渊坐下后的第一句竟是如此,惊得他连倒茶的手都颤抖,被滚烫的茶水烫伤。
“娘娘。”皙幼立即上前。
然而尘澈只是轻笑,将手悄然藏在袖子里,看向花城渊,“不碍事……我很好”
花城渊的身子无法放松。说出刚才那一句后,他简直愧疚如死,听对方轻巧说一声好,心里恨意更是翻涌。
鬼使神差的他望向尘澈,“父亲……要告老还乡了。他已经厌倦朝堂的尔虞我诈,后半辈子只想从此躬耕,不问世事,做个逍遥闲人。”
尘澈的心猛然一跳,有些呆怔的看着面前尽管破相,却依旧俊美无涛的男子,静默等待下文。
“那场战争几乎九死一生。我们被敌军伏击,拼死搏杀也只落得同归于尽……那时候,似乎连太阳都是血色的,整个天空染上猩红。”花城渊的目光变得深渊,然而尘澈只是沉默,沉默地听男子呢喃,“最后……竟是只有秃鹫来送葬。”
“听说西域就是这样的葬法。让鹰啄食,让狼啃食,他们称之为——天葬。”
花城渊重重叹气,“七年了。征战七年,我真的……太累了。”
他的目光盯着远处,深远而幽暗。
“所以……想解甲归田吗?”尘澈垂下眸子,心脏却不自控地加速。
自己在期待什么,到底在期待什么啊……不是说好任它自生自灭——
“是想这样。”然而对方竟是这样回答。尘澈双眸猛然一缩。
“炊烟一线,粗茶淡饭,也许黄昏后还能在院里倚树看天空云卷云舒,”花城渊一笑,“也很美好吧!”
两个人相濡以沫,相依为命,执手偕老,情定终生——何止是美好二字能够概括完全!
花城渊神色不自然扭曲,然而瞬间就恢复过来,“打扰许久,当是离别。”
尘澈的双手握得死紧,牙齿狠狠噬着唇,双唇都因激动而颤抖不止。
“能带上我么?”最终,那颤抖的唇磕磕绊绊开口。
走到门边的身子猛然一顿,不可置信地转身,“你说什么!”
“带我走。去哪里,做什么,都好。”见面后的第一次,尘澈勇敢回视花城渊,一字一顿,“带我走。”
带我走,天涯海角,无悔无怨!
“好。明晨丑时,西门……不见不散。”
明晨丑时,不见不散!
不见不散!
尘澈犹如整个灵魂被灼烫,猛然抽搐一下。一股无法阻挡的异流从心脏涌向四肢百骸,刹那间让他升起溺水之感。
“娘娘,你是在……笑?”皙幼蓦地捂住嘴。
从花城渊将军离去到现在至少有半个时辰,她本以为主子又是在难过伤怀,谁知道竟是在笑——她第一次看到主人的微笑竟是在城渊将军走后?!
“娘娘你别做傻事。”皙幼猛然扑到尘澈面前,仰起头时已是泪流满面,“会被打死的,一定会被打死的……我之前就见过一个宫女想私自出宫,被总管给……杖毙了!”
“我不要你死!”皙幼大哭。
尘澈脸上浮起清浅的微笑,纯澈得一如独自盛放的空谷幽兰。他伸手摸摸皙幼的头,“傻孩子,我不会死的。”
“不,不要相信他的话!”皙幼急急摇头,也许主子没看到,但她分明看清了那位将军扭曲的表情——那么的恨意深重,几乎要择人而噬。皙幼不禁大喊,“他不是好人!”
“他是个好人。”尘澈将皙幼扶起,擦掉对方的泪水,“他是为了深爱的人……奔赴战场七年,只求她平安的人。他是好人。”
皙幼的泪止不住,“不要去,求求你不要去。”
然而尘澈心意已决,“皇上赏的东西,你喜欢什么都拿去吧。若想再呆在皇宫,就换成钱贿赂些人,寻个好主子……若是不想呆在这里,那些东西也足够你一生衣食无忧。”
不知不觉,丑时将至。
尘澈最后看眼倚岚宫,决然转过身子。
那孩子仍是不肯原谅他,今夜都未出来见他最后一面,与他告别……不过这样也好,最是断肠为离别,他已经痛彻心扉太多次,再不想领略痛苦。
夜里的皇城很安静,甚至静谧到死寂,没有一丝人气。尘澈紧紧抱住怀中的包袱,小心翼翼地行路。
包里其实只有一本书,被他当成宝贝包得严严实实——在他眼中,这确实也是世间独一无二的珍宝,因为……这是那个人唯一送他的东西。
西门离倚岚宫很近,所以走不一会便到了。萧瑟冷风吹起,还未融化的积雪映衬着月色,更显凄冷。
“城渊……将军。”尘澈迟疑。
然而没有人回应。只有冷风呼啸着空荡荡远去。冷白的月色下,偌大的空地铺上层松软雪垫,越发显得白得吓人。
“城渊……花城渊……”许久没得到回应,尘澈心慌起来,声音也变得凄厉,“城渊……城……”
他眼前突然出现一个身影,银甲威武,面色冰冷,正是花城渊。只是花城渊并没有走过来,声音一如眼神般带着恨意和冷意,“不知娘娘在深夜出现于这里,有何事情?”
尘澈被花城渊的话问住,身体都颤抖,“是你……”然而他的眼神突然垂下去。
他明白了。这是个陷阱。
原来他还是恨他……竟是这样恨吗?恨得不惜利用他对他的感情……
“我……无话可说。”尘澈闭上眼。
远处亮起一排火龙,渐渐逼近这里。有人高声问,“前方究竟是何人?”然而话音刚落,所有人就远远见一袭明亮黄衣走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