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这场不合时节的雪,死的人必是立过大功之人,只是——我朝的花城渊,百里宏两位名将正值盛年,当今天子也是身体安康,如何就下起了雪?
还未待冷韩想个透彻,远处却是急急奔来一个人,那人慌张地走到冷韩旁边,气喘吁吁,“快,快去禀报陛下,花城渊将军今日突然归京,人就在城门的一处医馆,由百里将军照看。”
冷韩一怔,身子先比大脑反省过来,抬脚就往皇帝寝室跑去。
花城渊将军不是出征了吗?为何——不过才出去十几日,竟是这么快就回来了,必须要马上禀报皇上。只是……
冷韩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下来,继而深深蹙眉。
今日那个人逃出宫被抓回来,应该就在皇上的寝室里。莫非他现在要去打扰皇上?
冷韩后背有寒意渐渐升起。每个传话官不幸碰到那个人和皇帝独处的时候,总会在之后莫名其妙地失踪,就算冷韩假若无意地问起关于那些传话官的点滴,总管也只是淡然一笑,“去了他们该去的地方。”
去了该去的地方?若是一次两次也就罢了,可每次传话的人都消失,这就是一件不得了的秘密。皇宫中总不乏秘密,但冷韩不想成为别人秘密的牺牲者。
可偏偏此次是为花城渊将军传话。那可是为我朝百姓安危与蛮夷血战4年,和敌国周旋3年的,当之无愧于战神名号的人!他冷韩不曾忘却过将士们为了太平付出的心血,也不敢忘记染过鲜血的每一寸土地。
进!哪怕就是死,也让他死得不负大义!
冷韩整理好自己的仪容,淡定地向前方走去——那是皇帝寝宫的位置。
通过层层阻碍,冷韩终于站到寝宫的面前。他死死压抑住退却的冲动,狠下心一推门,挺直而入。
“禀报陛下,花城渊将军今日突然归京,人已在城外一处医馆接受救治,并有百里将军随同照看。”
冷韩说得字腔正圆,大义凛然,然而回答他的是媚入骨髓的一声呻吟。
冷韩的身子一下子僵硬起来。
这声音他死都不能忘记,是那个人的——根本就连名字都不配他亲口提起的那个人——我朝唯一男贵妃。
又是一声痛苦却带着异样欢愉地呻吟,逐渐这声音染上了莫名悲凉的腔调,一声一声欲渐割裂冷韩的心扉。
冷韩死死低下头,尽管他知道自己一抬头就能看见那薄薄帷帐之下的风光,也不想抬头让那个人脏了自己的眼。
蓦然,一阵凄怆的笑声却是渐渐响起,“你只有这点手段吗?嗯,赵昰?”是那个人的声音,只是这声音在短暂的逞强之后变成撕心裂肺的痛苦。
“你若叫痛,我就停止。”一声淡漠得没有丝毫起伏的声音从帷帐威严传出。是皇帝的声音。
“我跟你说过,自那日之后,绝,不,再,痛!”最后四个字,冷韩听得出那个人是带着无限恨意,咬牙切齿地一个字一个字从双唇间挣扎出来。
那深不见底,仿若无边渊壑的恨意一下子激痛冷韩,让他不自觉地抬头,然而下一刻,他狠狠将头低了下去。
那鲜红刺目的……当是血吧?从铺着厚厚软垫的床榻上蔓延开来,染透了垂下来的高贵床布,甚至因为过分染透了床布使得最底层的血渐渐凝成血滴,“啪”地掉入到地面。
然而最触目惊心还是一双脚,柔软白皙甚至些微透明的双脚,五趾根根分明,趾腹浑圆白润,若是再仔细看些,能看到轻薄皮肤下的细细血管。
那不该是一个男人的脚,却偏偏生在一个男人身上。
就像那个人不应为男宠,却偏偏爬上了皇帝的床一样。
“说,你很痛。”赵昰的生意依旧冷,冷而无情。
帷帐里的那个人只是笑,嗤嗤地,似乎极为开心的笑,“为什么非逼我说痛,怕是你心里才是真正的痛不欲生才对!”
“啪”。清脆的一声耳光声响起。尘澈被赵昰一下子扇得飞出了帷帐,重重摔倒在地上,恰在冷韩身前不远处。
他的右脸一下子就肿起来,整个脸瞬间走形,只有左边还是清丽标致,染上了几抹血色,显出妖娆诡异地魅惑,只是不对称的右脸生生毁了左脸的美丽样子,让整张脸因怪异显得恐怖悚人。
冷韩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抬起了头,只是抬头的刹那,他的目光就被钉在尘澈的背上。
那是怎样伤痕累累的后背,纵横交错的深浅鞭痕暂且不论,光是烫伤,抓伤,挠伤和扣去肌肉的伤口就忍不住让冷韩心脏一阵阵抽搐。那个人的衣服被撕得稀烂,几乎衣不蔽体。
“谁允许你看朕的东西!”赵昰冷冷盯向看着尘澈失身的下人,“来人,把这个以下犯上的逆臣拖出去!”
守卫破门而入的声音让冷韩一下了回神,但他咬紧牙关,决不让呼救声溢口。
没有用的!但凡看见那个人和皇上在一起的传话官没有一个能活下来。他不打算向视他为无物的人求救——尽管对方是他的王。
就在守卫拉着冷韩出门时,尘澈却是笑起来,用伤痕遍布的手臂支撑住身子,目光诱惑而冷漠地看向赵昰,“你到底在怕什么?”
“是怕他说出你虐待男宠,还是怕他……玷污了你对纯萦的一番深情?”
“纯萦”两个字一说出口,赵昰的神情猛然变化,仿佛一瞬间化身为从修罗场浴血而出的杀人魔,狰狞而诡异地带着些温情看向尘澈。
支撑身体的手臂又疼又麻,已经开始哆哆嗦嗦地发颤,但尘澈仍是目不转移地看向赵昰。
他知道,纯萦是这个人的死穴,是这个人的逆鳞。龙有逆鳞,处之者——死!但他相信赵昰不会杀了他。
毕竟……他是这世上唯二与纯萦不仅神似,连容貌也有八九分相似的人之一——最后的替身!
赵昰的手已经紧握得滴下红色的泪滴,但他深知自己不能发作。对面那个笑得狡猾的人深知自己的死穴,却也明白自己对他无可奈何。
“把娘娘送到倚岚宫,没有我的允许绝不能踏出宫门半步。”最终,赵昰移开看向尘澈的目光,“若有半分闪失……杀,无赦!”
“是。”进来的守卫将兀自嗤笑的尘澈扯了下去。
所有人刚一退下,赵昰就发疯一样狠摔目光所能触及到的一切东西。古董,砸烂!字画,砸不烂就撕烂!桌子,撕不烂就拆烂!
他的动作是那么粗鲁,就连古董碎片手,折断桌椅上拆出的木刺扎到双手也不管不顾,只是一味地毁坏所有的东西——所有,目光所能接触到的东西。
直到再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毁坏,赵昰怔怔地倒在床上,将头深埋进被褥里。肩膀一耸一耸,却是因为强大的悲意而不自觉颤抖。
这是没有人见过的,帝王的悲哀。
百里外的一处简陋医馆,百里宏焦急的在一间房门外走来走去。
“怎么还没好,怎么还没好!”百里宏双手不停地相击,嘴里喃喃自语。
郎中已经进去半个时辰,怎么还没有出来?莫不是城渊他……不,不可能,从千里之外的军营孤身赶到这里的花城渊绝不会这样轻易倒下!绝对不会的!
百里宏的目光蓦然变深。他又想到了那一路滴下的鲜血。
一个人,要坚强到什么程度才能拥有那样不肯熄绝的生命力,或者说,要有怎样执着的支撑才能如此不肯死去?
门在这时突然开了。百里宏在郎中现身的刹那就跑上前揪住对方,语气急促,“如何?城渊究竟如何?”
“这……”经验丰富的郎中此时也有些语塞。他实在想不明白城渊将军是如何撑到现在,“前胸后背,四肢都有刀伤,腹部也被啄去一块肉,再加上一路颠簸,腑脏都差点移位,恕老夫直言……这一路颠簸的痛苦都能让将军疼死,所以老夫……实在无能为力”
“无能为力?”百里宏猛然提起郎中的衣领,犹如悲哀到暴怒的野兽,“他还有呼吸,还有呼吸!我刚才还摸过他的体温,尚自温热!怎么就无能为力了呢!”
年老的郎中深深叹口气,“常人若是这样,早就死透了,将军能撑到现在已是奇迹。我已将伤口包扎完毕,又上了些药,只是城渊将军的生死……”
“生死天定,恕老夫无能为力。”郎中再次叹气。
躺在里面的人是为了百姓浴血沙场的将军,他自然也是想救的,但……那么深的伤口,那么多的伤痕,能撑到现在都已经是阎王爷垂怜!
百里宏的手慢慢松下去。他自然也知道郎中的话属实,只是……
百里宏也叹了口气,低沉道,“我知道了,你下去吧。顺便……准备后事。”
待郎中下去后,百里宏无声抬头看了眼天空。
天空下起了雪。密密麻麻地染过他的视线。百里宏只觉得视线一阵恍惚,曾有过的昔日也如雪花一样,汹涌地燃烧着瞳孔。
“杀!”震耳欲聋的喊声出自校场中受训的士兵。几千新兵牢牢握住手中的兵器,声嘶力竭地怒吼,“杀!”
出刀,劈砍,上挑,横打,每一招都在渐渐榨干新兵所剩无几的力气。他们已经练习一白昼,将近黄昏时分,还是要练习。
那时候的夕阳是真正的残阳如血,就好像百里宏体内不断燃烧的痛苦,烧得他满身血液都沸腾蒸干。
那时候最幸福的事情是听见练习结束时的号角声。
所有人都跟死过一回一样恍恍惚惚地走向军营,甚至还没看清是不是自己的位置就累得瘫倒下去,再起不来。百里宏苦苦支撑,作为世代为将的百里家族独子,他不能和那些新兵一样丢人!
好不容易熬到自己的位置,百里宏终于放心地瘫了下去,然而余光一瞥之下,看到临铺的人竟是在看书。
累都要累死了,哪里还有心情看书?百里宏在心里嗤笑一声,睡了过去。他以为对方只是做个样子,然而没想到半夜解手时,床铺的油灯还亮着,这时他才看清了对方的面容。
花城渊,与他一样出自名门贵族——世代为相的花家。
那一刻,百里宏的目光闪过斗志。既然他们身份差不多,年轻又相似,他没有理由输给对方。
他——百里宏,绝对不会输给任何一个人!
从那时开始,他就将花城渊列为头号敌手。
彼此竞争过,争吵过,拳脚相加过,甚至刀剑相向过。尽管渐渐变得水火不容,但百里宏的心底仍是对花城渊有一份敬意。只是如今……唯一的对手也要……
突然,房里传来的一声咳嗽声。百里宏骤然回神,他猛地转身奔到屋里,果然看到是花城渊在咳嗽。
花城渊脸上的血已经被擦干净,只是被什么东西磕伤的伤痕仍是牢牢存在,破了他原本俊美无暇的面容,全身上下几乎都缠着白布,显然是周身都有伤痕。
花城渊难过地咳嗽几声,声音浅而无力,却让百里宏欣喜无比,声音都染着开心,“怎么样,可觉得好些了?”
紧皱的眉头没有丝毫放松,干裂的唇却是开了口,“冥兮……”
只这一句,就扑灭了百里宏的开心。
他心里……果然只有冥兮,那么那个人呢?那个人在他心里……到底算什么……
“水。”花城渊低声呢喃。百里宏马上准神倒水,小心地沾湿花城渊的嘴唇,给对方喂水。
静止的喉头滑动一下,咽下了救命液体。
花城渊的神识渐渐回魂,他缓缓睁开眼睛,看清了面前的身影,“百里……宏?”
没想到睁开眼见到的竟然是,百里宏——这个一向看自己不顺眼的头号对手!
花城渊想笑,但重伤的身子让他笑不出——果然,果然……他忘记了,冥兮就在他出征的那日……
“冥兮……她”,花城渊竭力稳住身形,呼吸几乎疼得一滞,但声音却异常清晰,“带我进宫!”
三、落雪无意但染眉间
“听说了吗?那个人啊……”说话的宫女掩嘴嗤嗤一笑,怀着明显的恶意与幸灾乐祸开口,“被禁足了呢。竟然想要逃走,他到底把皇宫看成是哪里?还以为是丞相府吗?”
“他早就被丞相逐出相府了,已经不是丞相府的人了。”又是个女子不怀好意的微笑。
聚在一起的宫女似乎被这两人说动了心思,开始你一言我一语的搭起话来。
反正这皇城大得让人发慌,人情又凉薄,不如就恶上那么一遭,缓一缓心里的悲苦,再说那个人的事……不知被别人说了多少遍,什么版本没有,再说上几句,也没什么关系。
这一群宫女越说越是开心,后来竟是齐齐掩嘴偷笑起来。
“你们笑什么?”不期而至的,却是来了一个人。尚未脱下的戎装威武,宝刀挂腰,是百里宏,而在他身边,被他紧紧扶住的人,是花城渊。
与花城渊风流倜傥的俊美不同,百里宏的容貌纯然是斧刻刀削般的英俊,棱角分明,为人也沉默寡言,不喜与人亲近。
就是因为百里宏太过低调的个性,早年又不似花城渊积极请战,所以虽然武艺与花城渊不分上下,名声却是差了许多。花城渊被奉为战神的时候,他只是个将军。如今战神的名号深入人心,他还是个将军。
花城渊的风头已然盖过了百里宏的名声,两人脾性不和的事实也为人深知——只是现在两个人竟是在一起?
宫女们猛然跪下,眉目低垂,“报将军,奴婢们……没说什么!真的没说什么!”
百里宏显然不信,威严冷酷的目光直逼众位宫女,然而就在他要开口时,花城渊抬头看着寝宫方向,虚弱开口,“快点……去见皇上……”
百里宏不做声地看眼花城渊,终是将话咽下。
直到两人走远,众宫女才齐齐松了口气,一探背部,已是被冷汗湿透。大家都无声看眼彼此,悄无声息地散开。
仿佛刚才乱嚼舌根的人,根本不存在过。
百里宏目光直视前方,远远就看见身材微胖的太监总管无念小跑过来,站定时侧身用身子挡住他的前路,“将军……皇上现在,不便见客。”
百里宏皱眉,“就说是百里宏随同花城渊一起来觐见,有要事禀报。”
“那样也不行……那个人刚才……哎呀!”一脸福相的无念欲言又止,“总之,现在皇上不便见客。”
“尘澈来过?”百里宏的眉蹙得更深,双眉仿若都要相碰。
花城渊已经等不下去了,再这样下去还未见到皇上,他就已经……何况那个人来过——他现在根本不想提那两个字。
“让开!”他推开太监总管,向前急走,然而没走几步就摇摇晃晃地倾倒。
百里宏及时扶住花城渊,低沉劝解,“现在最好不要去见皇上……我先带你休息,另寻时机再来觐见。”
花城渊仿若未闻。他死死地挺住身形……他必须要……必须要亲口听到皇上说出冥兮的死讯。
不知是哪里涌起的力气,花城渊一步一步地向前艰难迈出。包扎的伤口阵阵发紧,带出如针刺样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