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出口半句，凌霄就再一次沉默下来，他无法继续讲述下去了。

罗勒是他的护卫者，两个人本该时时都能够心意相通。凌霄的脸上浮现出了某种苦涩的表情，他想着，他们本来确实是这样的。有些话即使不用说，也知道对方在想些什么，可他刚才脑袋里，有那么一瞬间都在考虑些什么呢？

凌霄越想，就越后悔。

直到眼下他才发现，原来那一次在遗迹之丘泰勒斯风之眼的悬崖上，把罗勒推离险境的后果，竟是让他这样地伤心与愤怒。

这股潜藏的怒火并非针对他而来，也正因此，凌霄现在才会这样加倍地懊悔与沮丧。它被罗勒埋得那样深，深到凌霄就从来没有发觉过，更大的可能也许是连罗勒自己，也从未觉察过。

原本以为那时他做出了最正确的选择——他想救罗勒，想证明在危难时刻，他也可以成为帮助别人的那个，而不是总被他人所搭救的一方。而在平安脱险之后，两人也都似乎忘记了这码事，谁也没有再提及过。凌霄自己，更是从来没有考虑过要向罗勒解释什么。

他真是个自以为是的傻瓜！

想到这里，凌霄又忍不住在心底深深叹了口气。让罗勒愤恨自身的无力，陷在了痛苦与自责里，他还迟钝到毫无所觉，如果不是这次惹得罗勒他失控暴怒，可能自己永远都无法察觉了也说不定。

“罗勒。”小心捏住了对方的手指，见他仍有些发红的褐色眼珠直愣愣望着自己，凌霄心下一软，歉意就那样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对不起。”

有那么一瞬间，他忘了无论遇上什么困难，两人都要一起面对的誓约，也忘了罗勒是他的护卫者，满心只顾及自身的想法，却丝毫没有考虑到罗勒会是什么心情。

“不会有下次了，原谅我吧。”凌霄耳朵发烫，吐露出这样近似于撒娇的话语，已经是他的极限了。但即使再怎么窘迫，他的视线还是与罗勒直直相对，不曾移开过半分。

好像还陷在梦境中浑浑噩噩的罗勒，在凌霄伸手过来的瞬间才终于激灵了一下，他的眼神微微闪动，开始仔细打量着对方脸上每一寸表情，紧绷的面容也没有一丝地松动。然而身侧的手臂以及嘴巴，却罔顾罗勒的理智出卖了他，紧紧地回握住了凌霄伸来的手指不愿意放松，开口便说道——

“我原谅你。”

“切！”对于彼此凝视着对方，仿佛再也容不下第三人的凌霄与罗勒，杵在旁边又大大做了回背景灯泡的汪先生，不屑地从鼻子里哼哼了一声。抱着他那两条手臂一顿猛搓，仿佛要将满身并不存在的鸡皮疙瘩给抖落干净一样。

实在是太肉麻了！不过是罗勒单方面发怒，甚至连正经的吵架都算不上，一通莫名其妙，简直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对不起、原谅你之后，弄得好像是受尽波折与误会的情侣，终于破镜重圆和好了一样是怎么回事！

在边上一刻不停地抱怨咕哝着，汪林奇猛地一抬眼，搓着手臂的动作却突然就停住了。

“喂喂，有情况！”他朝身后的凌霄与罗勒甩了甩手，示意那两个危急关头还有心情肉麻兮兮、你侬我侬的讨厌家伙赶紧回魂。

三人远处广场的地面上，正再度凝结起了那不详又可怕的金色火焰。在称得上是最为长久的一段间隔后，这一次，又将会出现什么样的怪物？

干燥炽热的空气让凌霄舔了舔嘴唇，他和身旁的罗勒还有汪林奇一样，才稍稍褪去了一些疲劳，就又再度被拉回到了残酷的现实中来。

绷起了全身的神经，迅即收拢到一处，三人以正面迎击的姿势，双眼一瞬不瞬盯向那片地面——那里因为之前激烈的战斗，已经一片狼藉。地上四处都是坑洞与裂痕，破碎的石板亦到处翻折，几乎成了一片废墟的场地之上，大团流淌黄金般的妖异火焰却正跳动卷曲着，互相交缠向上，如同活物般扭曲凝结。

“什么鬼东西！”片刻后，汪林奇率先大叫了起来，十分直接地指着那团正逐渐凝形的金色火焰，语调中充斥着厌恶。

凌霄与罗勒对看了一眼，两人虽然没有像汪林奇那样大喊大叫，可也都从心底涌上了某种不舒服的感觉。原因无他，正是前方这团瞬息间就有了大致轮廓的妖火，它这一次显现的样子，与之前一波波姿态各异的兽形差别巨大，该说是完全不同才对。

如果不是浑身覆盖着相同的金色火焰，眼前这个根本看不出任何兽形特征，无论双脚，手臂，肩膀，头部，还是整个轮廓，都与人类的模样毫无二致的存在，凌霄甚至都要怀疑和此前的火焰兽是不是同样的东西了。

这也能解释汪林奇为何满脸厌恶，毕竟任谁猛地看到这样一幕诡异的情景，都不可能接受良好。而且只要再仔细观察下，无论它的身高还是体形，甚至连右手握剑的姿势，可以说眼前这个凝形出现的东西，根本就是罗勒的翻版才对！

“它们这是在进化吗？”

汪林奇的五官简直都快皱到一起，瓮声瓮气憋了半天，才憋出这么一句。一想到眼前这东西也能够变幻成他的模样，到时第二个自己就这么大剌剌出现站在他面前，性格暴躁的汪林奇心里那个抓心挠肺，总之是十分地不痛快！

虽然进化这词乍听下非常荒谬不靠谱，可转念一想，却又无比贴切地概况了眼下的情况。同一时刻的凌霄像是被汪林奇一语惊醒，这些金色妖火可不是在进化么——从最初的兽形伊始，一次更比一次强大，甚至到了现在，干脆就彻底模仿起了对手的外形和能力！

究竟什么样的东西，才能在短短的时间内，拥有如此可怕的学习模仿速度？这些金色火焰，真的仅仅只是纯粹的火元素吗？

眼下，却没有时间让凌霄过多考虑这些问题。身旁罗勒的掌心中，金红色长剑已经再度刷地出现，虽然脸上的表情依旧不动声色，但在毫无选择余地的情况下，被模仿复制出来另一个自己，并且还堂而皇之出现在本尊面前的时候，任凭谁都不见得能有多么开心。这点，从罗勒身边骤降的气压中，就能够明显感受出来。

“上啊，揍他！”一旁的汪先生，似乎又找到了某种能让他亢奋的发泄方式，连带着两颊与鼻翼上的雀斑都跟着生动活泼了起来，他开始冲着罗勒，以及那个站立不动的金色火焰中的人形，频频挥舞起了双拳。

“罗勒，小心。”见明显是针对三人之中的罗勒而来的火焰人形，凌霄用他那双褐色的眼珠看了一眼，当即也不再阻拦，只是再三地叮嘱了几句。

看到那个罗勒冲刺过去后也马上有所行动，罗勒抬手举剑他也立刻分毫不差举起剑的火焰人形，凌霄隐隐察觉到除了会模仿对手的一举一动外，恐怕更大的暗招，是在长时间的僵持对峙后，让对手的意志发生动摇，进而对自身的存在产生疑惑吧。

凌霄的猜想没有错，对招片刻后，罗勒就明白预感到自己将会陷入到一场怎样的苦斗中去。

旋劈，挑刺，横斩，无论什么样的动作与招式，对面那堆由火焰凝聚的纯粹能量体，都能够立刻看透他的意图，拧身躲闪，后退伏低，挥剑格挡的同时，再迅速发动分毫不差的反击。

和另一个自己对战，会是什么后果？并且这个沉默而难缠的敌人，仿佛永远不会感到疲倦，而罗勒每一秒的战斗，却都在不断消耗着货真价实的体力。

咬紧牙关，举剑硬抗下对方跃至半空横劈而下的一道燃烧着金色火焰弧光的剑气，硬碰硬造成的冲撞，让这来势汹汹的剑气嘭的一声爆裂，火星四溅，罗勒的双脚更是被这股力量推得向后滑行了数米，深深陷进了地面凹陷的岩石中。

眼角余光瞄到正一脸担心，紧紧跟随他转动视线的凌霄，罗勒心下一凛，他明白留给他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而眼前这东西，比起此前那只笨重的三头火焰兽来，不知道难以应付了多少倍。

到底要怎么样，才能打败他？或者说，应该要怎样才能够战胜另一个自己？在对方一阵阵狂风暴雨式的猛攻下，罗勒边被动地进行防御，头脑中也一刻不停，快速思考着对策。无数的想法闪现，却又被更快的否定推翻了。

“你就是你，没有谁能够代替，千万不要被表象迷惑。”

凌霄叮嘱的话语，这时却忽然从混乱的脑海中一闪而过。这一刹那，罗勒充满迷雾的心中仿佛被一道清泉注入，他瞬间似有所悟，垂下了原本将要高高举起、向敌人对准的剑尖，随后缓缓闭上了双眼——

“喂喂，不妙啊！”

在飞舞的火焰与一道道剑气四散中，一身黑色轻型软皮甲的罗勒，与那黄金火焰环绕的人形，两者间的武斗，更像是一场游走在剑刃上的危险之舞。充满了力量的厚重质感与狂野之美，每一次挥剑、防守、侧挪、腾转，都是一次跨越生死边界的试炼。

看了半天都不分上下的局面，似乎还将一直持续下去，可眼下，对阵的罗勒却好像认输般放下武器，甚至还闭上了眼睛，这怎么能叫观战的汪林奇不心急火燎呢！

开什么玩笑呢，就是举起双手投降了，对面那火焰怪也不见得会手下留情啊！

可任凭汪林奇在一边急得跳脚，站在他身旁的凌霄只是不说话，紧张的表情却明显放松下来，甚至褐色的眼睛里还露出了一丝笑意。因为他知道，罗勒一定是已经想通、察觉到了什么。

满身跳动环绕着卷曲金焰的人形，再一次飞身弹射到了数米的空中，他使用着之前罗勒击中那头四翼火兽的同样剑势，右手执剑，左手推压剑柄，如同一支包裹火焰的流矢般，急速向下，朝着静静闭目的罗勒去势不停地冲刺而来！

在凌霄默默按捺的注视与汪林奇的惊呼声中，那柄火焰燃烧的金色长剑，在瞬息间堪堪触及罗勒额头皮肤的那一刻，仿佛再也不能寸进一分一毫，极其诡异地停顿了。

随后，他整个失去了力量，跌落到尘埃中。

罗勒在下一瞬睁开眼，静静上前一步，抽手将刺入对方头部的金红剑身利落拔出，一时间带出了无数细小闪烁的金辉。

之后那个由金焰构成的人形，如同早前那头四翼火焰兽那样，浑身的光芒由明耀至黯淡，反复闪烁了几次，最终便再度轰然炸裂了开来。

飞身向此刻燃放着节庆焰火般的空中某处，罗勒伸手虚抓了一把，在点点黄金般的辉光中，将另一颗散发光芒的火焰结晶握入手中。

“这块结晶石的波动好像更强烈。”

聚集到了一起，看着罗勒摊开的掌心金光闪烁的美丽结晶，凌霄这次没有贸然去拿，眼前的这块火焰结晶，约莫比三头火焰兽头颅中的那颗要大了一倍，并且其中所蕴含的能量，即使不拿在手中，也能够无碍感受到。

而被刚才那一幕弄得眼花缭乱，根本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的汪林奇，见罗勒回到凌霄身边，也赶紧凑了上来。

可根本不等他开口，一阵剧烈的震动就从脚底广场地面下传来。不同以往的任何一次火焰兽出现的情形，轰隆隆的巨震声中，地面开裂，石墙崩塌，那些死死困住了凌霄他们的金色妖火，在这股力量面前，如同微弱的萤火之光一般，在转瞬间就扑啦啦快速地熄灭了。

之前蔓延了整片海域的强烈而缓慢的波动，如同彻底苏醒的巨兽，携带着恐怖的威压，从所有人的脚底下犹如狂潮般扑来！

凌霄他们三个人，一瞬间都变了脸色。

91、

在这股恐怖的震动中被摇撼不已的，可不止是凌霄、罗勒与汪林奇三个，身处整个巨大法阵外围的迅风小队其余八名成员，也同样受到了波及。

在大叔艾布纳真实之瞳的引领下，兜兜转转了半天的队员们，沿着纵横连贯的海底峡谷群顶部的嶙峋路面，穿越过了一道道绵延无尽、由数不清的金色光芒所组成的迷宫壁垒。在终于将最后一道深渊裂谷抛在身后，抵达中央那块区域的当口，几乎要将这整个空间都倾覆的剧烈震荡，就在同一时刻从他们脚下传来。

“泰勒斯在上！这是地底打盹的巨龙在翻身伸懒腰吗！”迅风小队副队长——红头发的矮人哥达尔，皱着他那对浓密的红褐色眉毛，竭力维持着身体的稳定。虽然嘴里嚷嚷着玩笑话，但被怒张的胡须遮住大半的面孔上，却涌现出了某种凝重的神色。

“副队长，这可比打盹的普雷恩斯一族还要厉害哩！”

同样身为古阿塞恩一族，矮人三兄弟中的老三——法师杰奇，抽了抽他的大鼻子，拉着他身旁兄弟费奇的肩膀，正试图不让自己看起来像是一颗被不停颠簸得上下弹跳的可笑皮球那样。

被这股震动颠得不时双脚离地的杰奇，可没有哥达尔以及他那两个战士兄弟厚重的盔甲，由于矮人天生小巧轻灵的身躯，作为一介布衣法师的他，此刻恨不能双脚能长在土里才好！

“噢噢！见鬼——”杰奇继续抱怨道，他特意用小梳子梳起定型的飞扬眉毛，这时又因为震动耷拉下来，几乎盖住了他大半双眼睛，这实在是让他沮丧，“我觉得自己就像只咕噜！”

咕噜也是泰勒斯水裂隙中一类无害又颇具特色的小动物，这种表皮青灰色、没有鳞片的小鱼，能把自己膨胀成气球般圆滚滚的模样，然后在水面上弹跳着滑行。

“杰奇，别管你的眉毛和咕噜了！大叔，麻烦你再找找肖那他们的踪迹。菲亚，稳定术！”

身体同样正左右摇摆个不停的迅风小队的队长曼蒂，果断利落地一一下达了命令。她的视线则不时望向众人身后，那些边缘的岩石石块正不停崩塌下落，却久久都听不见一点回响的深壑，“我们快走，这里不安全！”

那股庞大的能量波动，确实如同从长久的沉眠中被唤醒的怪物般，正越来越清晰有力。

在队长曼蒂的指示下，一行人匆匆动身，他们的前脚刚刚离开，原先众人站立的那片地面就在剧烈的强震中开裂崩陷，整个向着其下无尽的深渊滑落！

朝中央区域的核心地带挺进，一路上能看到众多外表坚固高耸的雄奇建筑，在这股猛烈的地动中被倾覆垮塌。这也就很好地解释了为何从海中向下俯瞰时，小队成员们看到了如此多倾颓破败的建筑物，甚至连他们头顶，那蓝天流云的幻象，这时仿佛也蒙上了一层不详的阴影。

“小心！”兽人科里大喝一声，握剑的手顺势劈开了直直从众人头顶坠落的一块巨大的岩石。

在隆隆的地震声中，越是向内深入，各式外观雄伟挺拔的建筑物就越发密集。一行人需要不时注意着从天而降的众多碎石砖块，以防它们砸到自己的脑袋。

他们像是进入了某个庞大延绵的宫殿群落，从每一道立柱、每一个檐角、或者某段碎裂的台阶中，都不难看出这些建筑曾经美轮美奂、震撼人心的恢弘规模。

大叔艾布纳边跟随小队移动，一边使用双眼的真实之瞳快速扫视着周围。

作为古图雅人天赋技能的真实之瞳，即使经过后天刻苦的训练，也并不能够无限制的使用。这个英俊而又沉默寡言的黑发古图雅人比任何人都明白，在这陌生有如迷阵般的建筑群落中，他必须赶在真实之眼失效的时限之前，尽自己所能找到失散的肖那等人的踪迹。

视线左右巡梭，探究的目光穿透一层层厚重的砖墙石壁，东北、西南不断来回。在一分一秒流逝的时间中，纯黑的眼眶内部，那圈黄金月轮般的瞳孔却猛烈地开始向内收缩，时间到了。

闭上眼，再缓缓地睁开，艾布纳的眼睛，再度恢复成为普通的黑白分明。

而一边保持着移动，一边时刻注意着大叔艾布纳举动的小队其他人，这时纷纷停下脚步。

面对一众望着他，无论眼神或者是表情似乎都有些忐忑的队员们，大叔艾布纳一贯古板严肃的脸庞上，难得放松泄露出了一丝笑意。

“找到了。”

找到了。

简单的三个字，让包括年轻的兽人科里，以及大鼻子矮人三兄弟在内的几个人，立即欢呼着击掌跳跃了起来。即使是曼蒂菲亚他们，也都在瞬间呼出一口气，脸上露出放松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