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哪怕父亲的手被自己握得再紧，父亲也没能睁开眼睛，再看他一眼，也没有再嘱咐他一句话。

手术室不能跟进去，宋城无助的看着父亲被急匆匆地推进了急救室，医生转身关上那扇门的刹那间，宋城隐约觉得自己和父亲就在这里永远的天人相隔了。

宋城猝然觉得自己快不能呼吸了，他大口大口的喘着气，跌坐在椅子上惊恐的摇着头“不会的，一定不会的！”

周围很安静，医院永远都是冷冷的色调。宋城抬头，入目净是一片惨白，连灯光也是惨白的，长长的走廊里，偶尔有几个护士默声穿梭。宋城一个人坐在急救室外面，但奇怪的是他一点儿都不害怕。也许，是因为他顾不上吧。

宋城觉得自己等了很久很久。这期间，他想了很多。

从那天和父亲去做检查开始，到第二天父亲回来时有些反常的举动，和父亲那些欲言又止的话。

原来，原来，父亲是早有打算的！

宋城有些恨自己，只要自己再细心一点，或者回家再早一点，父亲生机会更大一些。

他坐在那里，盯着阻隔着他和父亲的那扇门。

他魔怔一样，希望那扇门能快一些打开，医生疲惫却庆幸的告诉他，“你父亲生命无碍了！”

但他又害怕那扇门打开，带给他一个他承受不起的消息。

“不会的，老天不会这么对我！”宋城闭上干涩的双眼。

手术室的门终于被打开了。

宋城猛地睁开眼盯着出来的医生，嘴唇有些发抖，吐不出话来，也不敢上前，只是站在原地看着医生，双眼带着企求。

医生摘下口罩，“对不起，我们尽力了！你要节哀！”医生见惯了生死，说着公式话，却并不知道，有些哀，无法节！

宋城似乎有些听不懂，茫然的看着医生。

“准备后事吧！”医生说完后就走了。身后的护士们推出一张床，床上躺着一个人，身体的起伏被掩盖在一张白布下。

宋城意识到这就是父亲！

父亲这是，死了？

宋城挺到现在，努力的让自己坚强，努力的让自己镇定。

父亲一个人神志不清的躺在里面，可是他只有一个人，所以即使他心里没有方向，无依无靠，也不敢表现出来。

可这会儿，他却觉得自己无论如何都忍不住了！他在医院的走廊里嚎啕大哭。

母亲去世的时候自己不是很懂事，很多事、很多感情，并不能深刻的体会。所以有时候，他不能理解父亲。

可现在，宋城一路跌跌撞撞的长大，有些事情远比同龄人体会的深刻。

宋城没有一个完整的家，他对家的渴望，大概不亚于小孩子对糖果的渴望。只是小孩子可以光明正大的撒娇或者耍赖，最终得到那样东西，可宋城却不能。

即使父亲整日酗酒，鲜有清醒的时候 。但宋城回家时，也清楚的知道，家里有那么一个人和他骨血相连。

某种意义上来说，父亲就是宋城的家！可是，父亲现在不在了，宋城再也没家可回了！

“你连爸爸都没了，你以后，就是一个孤儿了……”宋城呜咽道。

“不，你不是！”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宋城泪眼朦胧的看向来人。

17.我以后，会照顾你。

刘子越从宋城家赶到医院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刘子越突然觉得心头大怮，一句话自然而然的就说出了口。

宋城坐在地上，抬头茫然的看着他。刘子越觉得自己再也不想看到宋城这幅神情，他心里一紧，疾步上前搂住宋城，“不是，你不是孤儿，我以后，会照顾你。”刘子越貌似轻巧的说出这么一句话。

宋城说不出话来，一时只觉得找到了一个可以依靠的人，便在刘子越怀里纵情的哭出声。

刘子越耐心的陪他坐在地上，一只手安抚的拍着宋城的后背。

等宋城没力气再哭了，刘子越才把他拉起来，“我送你回家。”

“家？我哪里还有家？”宋城茫然道。

刘子越深吸了一口气，半搂着宋城往前走，“只要你愿意，就会有！”

刘子越把头盔递给宋城后跨上摩托车，“上来吧，我送你回去。”

“抱紧……”刘子越正要转头对宋城说，却觉得后座的人已经贴上了自己的后背，刘子越低头看了看宋城抓在自己两侧的手，定了定神后，冲了出去。

“小城你爸爸他，怎么样？”王叔之前被宋城劝回了家，这会儿听见外面有声响，就赶紧走出来。

“我爸他，走了……”宋城哀声道。

王叔有些不能接受，怔忪了半晌后，他抬手心疼的抚了抚宋城低垂的头“好孩子，以后王叔家，就是你的家！”

“王叔！”宋城抱住王叔低声哽咽道。

“好孩子，会好起来的，都会好起来的！”王叔轻拍着宋城的背说道。

“嗯！”宋城在王叔颈窝处闷声答道。

“今晚过来住吧！啊！”王叔说道。

“不了，我想回家，再看看”宋城抬手在眼角抹了抹。

“哎，你这是……好吧，要注意身体，你爸爸要是还在，肯定希望你能好！”王叔语重心长道。

刘子越跟在宋城身后进了院子，院子里还是和上次他来的时候一样，只不过一股浓重刺鼻的味道盘旋在这里，让刘子越不得不清楚，确实，不一样了。

刘子越一直在犹豫，到底要不要告诉宋城，他的父亲患了癌症，而且是晚期。刘子越觉得宋城有权利知道，也应该知道。

所以他一大早就等在那里，思考了好久想着怎么告诉宋城，会让他好接受一些。

但看到宋城后，他却觉得自己说不出口。对上宋城那双充满希望的眼睛，刘子越实在无法开口。

于是他从太阳升起，就那么呆到夕阳西下，然后走人。

刘子越从不是这样的人，过于冷淡的家庭，和身边接触到的人，让他做事理智，不拖泥带水，而且，他从不需要体会什么是对弱者的同情。

但他今天却违背了自己往常的作风，他犹豫不决，他反复思考宋城该怎么办，他不想看到宋城眼中的失落、伤心、惊恐。

但最终他思索再三，还是决定告诉宋城，因为那一天迟早会来临，早知道些，或许能多做一些，也少一些遗憾。他鲜少为人这样考虑，只是希望宋城能好过一些。

但等他来的时候，已经都迟了。他没想到宋爸爸会这样做，又或是，会这么快。

宋城慢慢走进屋子里，站在门口，把灯打开。突然的亮光，让俩人都有些不适应。

“谢谢你！”刘子越听到宋城沙哑的声音。宋城的背影看着十分消瘦，纤细的脖颈，并不宽厚的肩膀，和微微低垂的头。

刘子越走到宋城身边，“在医院我说的话，都算数，以后，我会照顾你的！”

“你已经很照顾我了。”宋城摇摇头，哑声道。

刘子越盯着宋城看了半晌后，终于挪开目光，“喝口水吧。”

“我喝不下。”

刘子越仿佛没有听到，径直朝餐桌走去。突然他脚步顿了一下，片刻后他又迈起步子。

桌上放着一封信，信封看起来有些鼓，没有封口。

刘子越回头望着宋城呆怔的身影，最终拿起那封信，朝宋城走去。

“这是？”宋城红肿的眼睛里透着疑问。

“应该是你父亲留给你的。”刘子越慢慢说道。

宋城急促的吸了几口气，抖着双手接过信封。

“小城，请你原谅爸爸的自私。爸爸下去找你妈妈了，你妈妈她一定会怨我丢下你，可我不能再拖累你了。……你一定要好好的！我后悔我从前没有珍惜那些日子，给你一个你渴望的家，但现在，死，却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如果有下辈子的话，你还愿意当我儿子吗？”

刘子越看着宋城从发抖到悲戚，到痛苦，再到惘然。

他虽然没有看封信，但大约能猜到宋爸爸说了些什么。

“我不怕你拖累！我也不怕辛苦！我只怕你也离开我，害怕我一个人……”宋城眼里泛着水花，喃喃自语，“人活着，真的太痛苦了……”

“我一直努力的过着每一天。或许在你们眼里是微不足道的挣扎。我努力地让自己有希望，我不算计别人，有什么我可以做的，我一定想办法办到。我喜欢看别人因为我露出笑脸。可为什么，老天要这样对我……”宋城低下头，不再言语。

当沉默久到让刘子越有种宋城已经不在这里的错觉，宋城却突然开口了。

“你问我羡慕你吗”宋城低着头接着说，“怎么能不羡慕呢？你可以过自己想过的生活，追求自己的梦想，你有自己的性格，从不看别人的脸色。”宋城顿了顿，嘲笑道“你的父亲，不会因为没有钱治病，怕拖累自己的儿子，而选择去自杀！”

刘子越看着宋城，慢慢开口“我父亲从不缺钱，但我相信，他一定不会为了我，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

宋城抬起头看着刘子越怔愣了半晌，“你知道，我的腿是怎么瘸的吗？”

“高二那年，我被劝退。我爸那天又喝醉酒，听到这个消息十分愤怒，失手下，我的左腿，就瘸了。”宋城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那时候我恨过他，从医院回来后，我们整整一个月没有说过话，也是从那时候起，他变得越来越爱喝酒，越来越晚回家。有一天我回家后，看到他静静地坐在床上，手里拿着母亲的照片。我看到他头上的新增的白发，他脸上桑老的沟壑，和他抚过照片时因为小心翼翼而有些发抖的手，‘我没有照顾好我们的孩子……我无法原谅自己，你，也会恨我吗？’”

宋城说“我看见他哭了。那之后，我慢慢地开始原谅他。他喝那么多酒，大概是因为心里太苦了。”

刘子越伸手搂住宋城，“一切都会过去的，相信我！”

18.不要总是谢我。

刘子越陪着宋城呆了整晚。

关掉灯后刘子越朝卧室走去，宋城闭着眼睛，很安静地躺在那里。但刘子越知道，他一定没睡着。

半梦半醒间，刘子越听到一阵轻轻地抽泣声，挨着他的身体，也跟着发抖。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动作，只是再也没闭上眼。

第二天医院打来电话，问尸体如何处理，宋城手足无措，险些又红了眼眶。刘子越接过电话，最后决定由医院送到殡仪馆。

按照流程，第二天的时候举行送别仪式，之后火化。火化后就要入土了。

一块墓地要十多万，而宋城能拿出的，只不到十分之一。

宋城看着刘子越签上自己的名字，把钱划过，然后交代具体事宜。

“我会尽快还给你的！”宋城低声却执拗的说道，刘子越看着他，没有说话。

“我想一个人呆一会儿，明天的送别仪式，如果你有时间的话，就来参加吧……” 宋城弯下腰“真的很感谢你！”

刘子越眼光晦涩不明的看着宋城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

第二天刘子越穿着一身黑色西服赶来殡仪馆的时候，宋城已经在那里了。

宋爸爸的脸已经上过妆了，气色看起来甚至比活着的时候还要好一些，只是，却太僵硬了。

“你来了？”宋城问道。

“嗯”刘子越点点头。

仪式是十点开始的，来的人并不多，刘子越只认识那天晚上被叫做王叔的人。

那些人用充满悲戚和同情的眼光看着宋城，尽管刘子越知道那是善意的，但一股怒气却还是隐隐从心底窜上来。他微微朝前挪了一步，站在宋城身侧，挡住了那些目光。

“各位亲属、各位来宾，我们怀着万分悲痛的心情聚集在这里，举行宋林毅先生的告别仪式，衷心的送他最后一程。……昨日的音容笑貌永远会留在我们的记忆深处，今天永久的告别将作为人生的终点。为表达对父亲大人的怀念与感恩，请孝子来到灵前行叩首大礼！”

刘子越看着宋城跪趴在地上，头埋在双肘间，久久没有起身。

宋城今天很镇定，没有歇斯底里的哭喊，也没有一蹶不振，但此时他无声颤抖的身体，却暴露了他内心的悲伤与惶恐。

“孝子起身，现在瞻仰仪容，送别宋林毅先生，送~~~灵！”

刘子越上前扶起跪在原地的宋城，忍不住伸手揩掉了他眼角的泪水。

刘子越扶着宋城，看着宋爸爸的遗体被推进火葬场，被宋城紧紧咬住的下唇隐隐冒出些血迹。

葬礼是在当天举行的，宋城在路上一直紧紧地抱着骨灰盒。

盒子是黑色的，并不大。但宋城被压的步子沉重，头，一直没抬起过。

宋爸爸一生就化为这一抔灰烬，第一铲土落下去，已经快要将它覆住。

宋城颤抖着侧过头，紧紧闭上眼睛。

送走了来参加送别仪式的亲友后，已经是下午了。整个过程中，宋城滴水未进。

“去吃点儿吧。”

“我不想吃。今天麻烦你了！我一定会尽快把钱还给你！”宋城拂开刘子越的手。

刘子越看着被宋城拂开的手，半晌后说道，“那我送你回去吧。”

宋城没有像那天一样，靠着刘子越的背，双手环住刘子越的腰，再流露出无助的神情。

刘子越把摩托车稳稳当当的停在大门口。

“谢谢你！”宋城把头盔递给刘子越。

“不要总是谢我，我做什么，都是我愿意的。”刘子越伸手接过头盔，“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也比我想象中，要坚强许多，不要太苛责自己。”

宋城突然红了眼眶，点了点头。

“记得吃饭。”刘子越踩动油门，看起来不带一丝留恋的冲了出去。

目送刘子越消失在巷子里，宋城才转身。

宋城仔细的整理着家里的每一件东西，从父亲的卧室开始。

房间里的摆设并不多，可以说是贫乏的，床头柜上只放着一只烟灰缸。宋城一一拉开下面的抽屉，把里面的东西都整理出来。

整理到衣柜的时候，他找出了被白布包着的父母的结婚照，在他小时候，这张照片是挂在这间卧室正中的墙上的。自母亲去世后，父亲就摘了下来，却是被藏在这里。宋城小心地把照片放到箱子里。

宋城是在床底发现的诊断书。医生字迹潦草，他看不大懂，但结尾处放大的肝癌两个字，他却认得。不一会儿，就连那两个字，也被水迹氤氲的看不清了。

宋城呆呆坐了一会儿，才继续收拾父亲的衣物。东西并不多，宋城只装了两箱就完了。

这就是父亲住了一辈子的地方，可现在，却看出什么痕迹。

宋城轻轻合上门，走到客厅。

客厅里他最熟悉的就是那个看起来陈旧的大书柜了。

里面有他小时候拿糖果换来的小人书，有中学时代和曹梦迪一起迷恋的武侠小说，有后来从书摊上淘来的散文和着作，还有《小王子》。宋城把它们一一放到箱子里，然后封上。

宋城坐在沙发上，环顾着客厅。老式的电视机，有些发黄的墙壁，透着光的窗户，还有沾着一些渍迹的餐桌。他缓缓闭上眼睛，阳光透进来，洒到他脸上。突然一颗水珠滚落，被照得晶莹剔透。

箱子被宋城收拾的妥妥当当的在院子里摆着。宋城站在院子里，仔细的看着每一个角落，包括那根横穿整个院子的晾衣绳。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了，宋城转头看向来人。

“你要搬走？”刘子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