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宁慢吞吞的下了床,进卫生间里梳洗。
墙镜里映出一张稚嫩的脸蛋,眉宇间已能看出几分隐约的英气,是他十四岁时的模样,身体也是单薄的,带着少年特有的纤细,略显病态的皮肤下隐约可见细细的青色血管,肖宁对着镜子扯了扯嘴角,镜中的人也回他一个笑容,氤氲的雾气中,他似乎看见了二十八岁的自己,那么倨傲又悲凉。
餐桌上只有肖家的两兄弟。
长形的铺着蓝白相间格子的桌布的桌上摆着两菜一汤,是肖羽唯一会做的几道菜,肖宁盯着盘子看了好几分钟,才在肖羽疑惑的眼神中提起筷子,肖宁扒了几口饭,心下一动,过去那些失去父母的岁月里,他到底错过了多少顿这样简单平凡却温暖的晚餐?
肖羽看着哥哥大口大口的吃饭,不由笑道:“哥,你以前都说我做的菜很难吃。”鼻子轻轻拱了拱,说不出的可爱。
肖宁夹了一筷子青菜喂进嘴里,“吃习惯就好了。”换来肖羽的哈哈大笑。
等吃到差不多的时候,肖宁突然想起一事:“爸妈呢?”
“说厂里今天开会,要晚点回来。”肖羽咬了一口西红柿,含糊不清的说。
肖宁点点头,看着外面渐渐暗下来的天色,没来由的感到焦躁,直到肖羽将碗筷收进厨房里,肖宁才后知后觉的拿起冰箱上的台历,只看了一眼,身体便僵在原地。
今天是愚人节。
十四年前的4月1号,突然有人在电话里对他说,肖宁,你爸妈在回家的路上出了车祸,两人现在在医院抢救,尚未脱离危险。
肖宁没等对方说完,便啪的一声挂了电话。
愚人节听到的事都是假的,当不了真的。
那时的肖宁这样安慰自己,心下却一阵忐忑,随之而来的噩耗将他拉回了现实,如同濒临死亡的人猛然间抓到一根水草,以为终于得救,却不料那根水草只是一截枯枝断叶。
电话铃声在安静的房间里乍响,突兀得仿佛要将整个空间撕裂。
肖羽从厨房里走出来,擦了擦沾满了水渍的手准备接电话,肖宁一个箭步冲上去,先一步拿起了话筒。
事情与十四年前一般无二。
他与肖羽因为一通电话再次变成了孤儿。
第3章
“哥,谁的电话?”肖羽见他一脸茫然,轻声问道。
肖宁抬起头来看他,昏黄的灯光下面,肖羽脸上是一种纯粹的表情,有些担忧,又有些不知所措,头顶的灯光似乎瞬间黯淡了下来,墙上家具的影子都变得浅薄模糊,肖宁听见自己冷静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响起:“爸妈出了点事,我现在去医院看看。”
肖羽一脸震惊,随即拉住他的手,“我跟你一起去。”
肖宁没有坚持,点头答应了。
十四年前的那一天,他与肖羽也是这样一起赶到了医院,到的时候只来得及看见两具被白布遮盖的身体,父母的车子与一辆卡车相撞,事故发生的那一瞬间,父亲为了救母亲,将自己所在的那一方硬生生的送到了卡车车轮下,他大概永远都不会知道,即使他这样做了,依旧没能救回母亲,然后,他与肖羽成了孤儿,存折上不多的存款成了两个才刚刚上高一的孩子的唯一保障。
那时的肖宁太过幼小,还没从失去父母的打击中晃过神来,事故中索赔的钱和父母留下来的财产就全都被亲戚们瓜分了,最后连房子也被卖了,然后他与肖羽便成了孤儿,像皮球一样被亲戚们抛来抛去,直到他辍学入了黑社会,肖羽被隔壁一双没有孩子的夫妻收养,终于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后来的事,不堪回首。
两人从家里跑出来正是下班高峰,出租车全都挂上了“满客”的牌子,肖羽脸上焦急,肖宁却平静异常。
他已经历过一次,再来一次,不过是将心里的伤疤再揭开来晾晒一番,自然是疼的,只是他已过了喜怒形于色的年纪。
出租车全部满员,肖宁在弟弟愈发着急的神情中,突然跨上马路,挡住了一辆黑色汽车的去路。
司机在离他很短的距离急踩刹车,骂骂咧咧的看着这不知死活的小屁孩,“你干什么?找死啊!”
肖宁走过去拉开副驾驶的车门,将愣在一旁的弟弟扯上去,然后拉开后座的车门坐了上去,沉声道:“大叔,麻烦送我们去第三人民医院,我父母刚刚遭遇车祸还未脱离危险,如果你是个有良知的人,请答应我的请求。”如果下一秒那司机将他们扯起来丢在路边,也是常理中的事,因为这世间的人大多数都是如此冷漠。
他肖宁便是其中之一。
司机大叔大概没料到会遇见这么两个破小孩,不满的道:“如果我不呢?”
肖宁抿了抿唇,平静的说道:“如果大叔你不愿意帮忙,我也无话可说,不过我会记住车牌,以后见一次砸一次。”
司机好笑的看了他一眼,然后发动车子朝着医院的方向飞驰而去。
巨大的广告牌从紧闭的车窗上飞掠而过,路边明亮的灯光驱散了车内浓重的阴影,肖宁侧过头,望着窗外,在车窗玻璃上毫无预期的看见自己年轻稚嫩的面容,十四岁的少年,本该放肆微笑,却因为父母的突然离世变得深沉世故,蓦然想起那一年,肖羽睁着一双茫然的大眼睛,手指紧紧的拽着他的衣角,颤巍巍的问:“哥,爸爸和妈妈是不是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他从小厌恶这个弟弟,此刻却硬不下心来说那些伤人的话,只是将他抱在怀里,轻声说:“爸妈是一起走的,他们在另一个地方也会继续幸福。”
肖羽就小心的点点头,嘴里重复道:“爸妈会幸福的。”
亲戚们都说他们两兄弟是白眼狼,父母死了,竟然连眼泪都没有流一滴。
对此,肖羽总是很难过,悄悄的抓着他的衣角说:“哥,怎么办?我哭不出来。”
肖宁拍着他单薄的肩膀,说:“我也一样。”
车子在半个小时后停在了医院门前,门庭若市的医院大门来来往往无数病患和家属,肖宁道了谢,给司机甩下了几块钱,也不管人家司机接不接,他没有多做停留,拉着肖羽冲进了医院。
肖宁和肖羽赶到手术室门外时,已经有几个人等在了那里,看见他们来了,都起身迎过来。
做了青帮老大的很多年里,肖宁总会想,为什么当初他没看清楚那些所谓的亲人最终会瓜分掉爸妈死后留下来的财产呢?为什么他们会那么厌恶又强迫的收留他们两兄弟呢?为什么从前那些爸妈还在时制造出来的温馨祥和都是假象呢?
他很多年后才明白,人性是如此险恶,让他变得不敢再对任何人剖白心声,不敢对任何人抱有幻想,甚至连自己的弟弟,也处处挑剔,事事为难,只因为一个靳枫。
“小宁,小羽,你们怎么来了?”小姨面带担忧的看着他们两兄弟,心疼和担心拿捏得恰到好处。
肖羽见哥哥不说话,忙道:“小姨,我爸妈怎么样了?”
“还在手术呢。”小姨父忠厚的脸上一片焦急,他自然是真的担心,也对肖家两兄弟关怀有加,可惜家里事事女人当家,他什么话都说不上。
肖宁拉着肖羽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听见大伯父说:“手术怎么这么久了还不出来?那个肇事司机到底找到了没有?”
肖宁冷笑在心,后面那句对他来说才是最重要的,只要抓到肇事司机,就会得到一笔巨额的赔偿,那可是他卖一辈子的菜都赚不回来的。
大伯母低低的说:“厂里已经报了案,听说已经抓到那个肇事司机了,等下应该会过来。”
过了大概一个小时,手术室的门被推开。
肖宁站起来跑过去,毫无悬念的看见两块白布,白布下面躺着他最亲的两个人,肖羽在他身旁,紧紧的拽着他的手,眼泪终于滚了下来,医生见两个少年一脸悲恸,叹息道:“对不起,我们已经尽力了。”
肖宁颤抖着手,掀开白布,父母的模样还是他记忆中的样子,他们的母亲是个美丽的女人,喜欢化淡淡的妆,穿大红色的连衣裙,父亲总会在出差回来时带礼物给她,有时是一双高跟鞋,有时是一束百合花,他们两个人都是浪漫主义典型,即使结婚多年,孩子都十几岁了,还是那么喜欢浪漫,肖宁和肖羽每每这时,总会躲起来偷偷的笑。
如果死亡是一场旅行,肖宁希望,父母能够在另一个世界相遇,继续浪漫。
父母的遗容比想象中要安详,肖宁伸出手去,轻抚他们永远不会再睁开的眼睛,心像被钝器拼命的凿着一般,疼。
随后赶来的警察向他们做了详细描述并说明了赔偿事宜,因为卡车司机酒驾,所以全部责任在对方。
一听到赔偿两个字,几个大人两眼都冒着光,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听见一旁沉默的少年说:“警察先生,我父母的事由我和我弟弟全权处理,我不希望有外人干涉。”
“你这孩子,我是你妈妈的亲妹妹,怎么能算外人呢。”小姨最先不满。
肖宁不看她,看着那个有点年纪的警察,慎重其事的说:“如果因为我的年龄小还无法单独处理这件事的话,我可以请律师。”
中年警察看着这孩子眼底的坚决,又想起多少起这样的事故,最后得到的钱都被亲戚吞了,而孩子却过得孤苦无依,想了想,说:“毕竟你们现在还未成年,根据国家的规定,你们必须要有一个法定监护人,”说到这里,警察看了看周围的那几个大人,对肖宁说,“你外公外婆或者爷爷奶奶还在不在?”
肖宁摇摇头。
“那曾祖父曾祖母呢?”中年警察再次试探性的问了问。
肖宁本想摇头,又突然停住,他曾祖母应该还在的,现在大概有七十来岁,于是他说:“我有一个曾祖母,她也住在安宁,可以做我们的法定监护人吗?”曾祖母一向疼他和肖羽,只是后来被大伯和大伯母给活活气死了。
“她有没有什么疾病或者老年痴呆之类的症状吗?”警察问。
肖宁摇摇头,曾祖母虽然年纪大了,倒还耳聪目明。
“那就可以,你过几天就带你的曾祖母去居委会办一下手续,这样一来事情就容易得多了。”
肖宁理解的点点头,“那等我这边办妥了就给你答复,有什么问题随时与我联系,希望警察先生能够认清楚,我和我弟弟才是最有资格处理这件事的人。”爸妈一辈子辛苦得来的钱,就算扔进河里,也不能让这些所谓的近亲吞了去。
中年警察深深的看了他一眼,随即带着下属走了。
警察这一走,肖家两兄弟便受到了小姨和大伯伯母的攻击,小姨说肖宁你这孩子是怎么回事曾祖母年纪那么大了你还去麻烦她老人家?大伯母说肖宁啊你太实心眼儿了我们只是想让你父母入土为安呐,大伯父的如意盘算被这么一搅全都打了水漂,生气的说,肖宁你个小兔崽子你到底是不是我肖家的人连大伯我都信不过吗?
肖宁早已不是14岁少不更事的少年,只说了一句话便把几个大人堵得哑口无言,他说:“我爸妈尸骨未寒,你们就在这里想着赔偿和财产的事,也不怕他们化成鬼来找你们吗?”
肖羽有些害怕的藏在哥哥身后,毕竟只是个十四岁的孩子,从小在父母的全心爱护下长大,看这个世界的眼光是如此单纯,完全不知道为什么昔日带着温暖笑容的亲人一瞬间就长出了獠牙,可怕得如同地狱里来的使者。
最后自然闹得不欢而散,小姨拉着姨夫气冲冲的走了,大伯父和大伯母也随后离开,将两个半大的孩子和两具新鲜的尸体残忍的留在了身后,肖宁看着他们渐行渐远的背影,唇畔浮起一丝冷笑。
第4章
现在已经是晚上十一点钟了,肖宁和肖羽从停尸房里出来,医院里已是寂静无声,这是个国际大都市,即使是即将午夜的现在,马路上依旧车水马龙,肖羽大概是累了,走到门口便一屁股坐在了台阶上,肖宁看着他深深的埋下头去,不一会儿便传来嘤嘤的哭泣声,他怎么忘了呢,他的弟弟是如此善良而温和。
平时见了流浪猫和流浪狗都会心善的给他们喂食,更何况,是再也回不来的父母。
肖宁在他身旁坐下,将他拥进怀里,春天的夜晚,寒风凌冽的从四周吹来,少年身上单薄的衬衫猎猎作响,怀里的肖羽哭声越来越大,到最后已是嚎啕大哭,肖宁轻柔的抚摩他的背脊,什么话也不说,只是这样温柔而缓慢的拍抚着这世上自己唯一的亲人。
不知过了多久,肖羽在哥哥的怀里哭得累了,终于支撑不住睡了过去。
肖宁低头看他睡着时依旧紧皱的眉宇,心疼的叹息一声。
“你是肖宁还是肖羽?”身侧突然响起一道迟疑的声音,肖宁抬头,看见一个年轻的男人,他认得这个人,英兰中学的莫董事,莫颜是个俊美的男人,尤其一双桃花眼不知迷倒了多少女人。
肖宁看着他,淡淡的说:“莫董事你好,我是肖宁。”
莫颜似乎这才看见他怀里睡着的肖羽,不由皱了皱眉,“这天寒地冻的,你们两兄弟在这里干什么?”
“没事,我们正准备回家。”肖宁边说边动了动手,发现自己这里坐得太久了,手脚都僵硬了,一动便是钻心的酥麻。
莫颜似乎也看出了他的窘迫,忙上前来帮忙,又看向身后的位置说:“你明天还要工作就先回去吧,我送这两个小家伙回家就行了。”
肖宁这才发现背后有人,忙转过头去看,医院大堂明亮的灯光从那人的身后刺来,眼前面容陷在阴影里的年轻男人有一张好看的脸,剑眉斜飞,薄唇微抿,轮廓深刻而立体,修长的身体上罩着黑色的风衣,衣摆在夜风的吹拂下微微上扬,这样的一个人让肖宁有片刻失神,比起自己这个曾经的黑帮老大,眼前这个男人才更像黑道的领导者,全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侵略十足却又细微的温柔。
“没关系,我跟你一起。”男人慢慢开口,声线如预想中的迷人。
他说话的时候,莫颜已经走过来将肖宁怀里的肖羽揽了过去,肖宁从地上站起来,脚掌心是一股尖锐的刺痛,他咬着牙走了一步,那种刺痛愈发明显,接着身体被一股陌生而清冽的香气包裹,男人修长的手指礼貌的搭在他的手臂上,另一只手穿过他的小半边身子扶在他的腰上,滑过耳廓的嗓音比刚才听见的还要令人心醉许多,“别逞强,我扶你。”
肖宁没说话,倚着对方的搀扶钻进了莫颜的车里。
肖宁一上车便将眼睛半睁半眯仿佛快要醒过来的肖羽抱在怀里,双手在他身上轻轻拍了几下,柔声道:“睡吧,哥哥在这里呢。”
肖羽似乎听见了他的话,动了动身子,复又闭上了眼睛。
车厢里的暖气多少驱逐了一些外面的寒气,莫颜递了两条毛毯过来,身旁的男人接过,将毛毯抖开披在他和肖羽的身上,肖宁冲他一笑,轻声道谢。
“这是封城。”莫颜边发动边车子边说道。
肖宁低看了看肖羽,轻声说:“我知道。”
“哦?”上挑的语调都让人听着格外舒坦,肖宁对上封城泛着淡淡兴味的眼神,半是调侃半是认真的说:“安宁市黑白通吃的商界鬼才谁不知道呢,封先生,久仰大名。”
男人在有些昏暗的车厢里勾唇一笑,狭长的眼睛里流淌着暗暗的流光,似乎对于肖宁的赞美非常受用,“真是个好孩子。”
肖宁不置可否,就算他再怎么不喜欢孩子二字,也不能反驳分毫,谁让他现在只有十四岁呢。
莫颜在肖宁的指挥下终于将车停在了肖家的住宅楼下,这是位是城市西面的一个花园小区,离英兰中学并不远,当初爸妈买下这里大概也是出于这个原因,只不过房子还没住旧,人却已经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