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花没开——秋本明
秋本明  发于:2015年04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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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并不很年轻,大概在三十八岁到四十岁之间。他身材壮硕高壮,欧阳鹏熟悉那雨衣里的身躯,很高壮,很结实。夏天,那露在短袖外的壮硕胳膊,浓而密的汗毛,会给人有种依靠的感觉。

车子来了,欧阳鹏抛掉了手里的烟蒂,烟蒂在雨水中发出嗤的一声轻响,立即熄灭了。欧阳鹏跨上了车,能感到他那壮硕的身子也在他身后攀上了车厢。

车厢很空,只疏疏落落的坐着几个人,欧阳鹏坐定后,对车厢中自然而然的扫了一眼,他已坐在对面的椅子上,眼睛渺渺茫茫的注视着车窗外面,有两滴雨珠停在他宽而黑黝的额上,晶莹而透明。

车子一站一站的走过去,那人继续注视着窗外,身子一点都不移动。这些,对欧阳鹏来说都是极熟悉的动作。

然后,到站了,欧阳鹏和他又是同一站下车。欧阳鹏站起身来,习惯性的让他先下车,望着他从容不迫的跨下车子,竖起雨帽,他有种想向他打招呼的冲动,但,终于,他没有跟他打招呼。

目送他壮硕的身躯,在迷蒙的雨雾里,走进博物馆的大楼,他觉得他正像雨一般的寥落,雾一般的迷离。

他不像一般的上班族,或者,他只是个公务员。但,对欧阳鹏而言,他的存在是奇妙的。不止一百次,他幻想能和他结识,他曾经假设过各种认识他的方式,例如,对方下车时,正好另一部车子冲来,他能一把拉住他。或者,对方和车掌起了争执,他来排解。

要不然,对方忘了带雨衣,他可以把自己的雨衣让给他……但,这些机会都没有来到,尽管他们一起等车已经三个多月了,他仍然是那个他,好像全世界都与他无关似的。

欧阳鹏甚至于猜想,对方恐怕始终没发现,会有一个男人每天和他一起等车,而且注意了他三个多月之久。

带着几分说不出来的失望,欧阳鹏向自己的办公室走去。有两滴雨点滑进他的脖子里,凉冰冰的。他又感到那份落寞的情绪,最近,每当对方的影子一消失,这情绪就像毒蛇似的侵进他的心中来,使他无法自处,也无法自解。

欧阳鹏懊恼自己没有找一个机会和对方说话,但也庆幸自己没有盲动,如果他冒冒失失的找他说话,对方会对他有什么评价呢?

「总有一天,我会找到机会的!」欧阳鹏在心中自语着,一面推开公司的活动门。他已经开始在期待明天早晨的那个神奇的、等车的时间了。

那一天终于来了,一点也不像欧阳鹏所预测的那么不凡,这次是极平常的。当他下车的时候,他的衣服勾在车门上了,出于本能,后下车的欧阳鹏帮他解了下来。他站在那儿,大眼睛对欧阳鹏脸上似注意又似不注意的看了一眼,轻轻的说了一句:「谢谢你。」

欧阳鹏怔了一下,这才领悟这机会竟这样轻松的到临了,一刹那间,他竟无法开口说话,只愣愣的看着眼前这个神秘的大熊。

对方说完话,转过身子,就向博物馆大楼走去,欧阳鹏才猛悟的轻声说了句:

「哦,不客气。」

他不知道对方听见没有,因为对方已经走上了博物馆大楼的台阶,他回身向公司走,心中有一个小声音在欢乐的唱着歌。

第二天,当欧阳鹏看到大熊慢慢的走过来,他不能抑制自己的心跳。对方望了他一眼,点了点头,他也点点头,他们并立着等车。

他迫切的想找出几句话来和大熊谈谈。但脑子里是一片混乱,他无法整理自己的思绪,于是,车来了,他们上了车,大毛熊又习惯性的注视着车窗外面,眼神仍然是那么空空洞洞、迷迷茫茫的。

一直到下车,他们才交换了一瞥和点一下头,大毛熊又隐进大楼里面去了。

第三天,他终于说话了,他们彷佛谈了些关于天气、雨、和太阳的话。

第四天,他看到了大熊的微笑,他们谈起彼此的工作,大熊笑的时候像一朵盛开的向日葵。

第五天,他们似乎很熟了,但也很生疏,他谈起他的家庭、父母、和弟妹。大熊什么都没说,嘴角有个难解的、飘忽的微笑。

第六天,大熊说了一些话,谈起他自己读大学的故事,他发现他们都学了相同的东西,西洋文学。

第七天,他们讨论起『咆哮山庄』和『傲慢与偏见』两书,意见不同,但没有争执。他觉得大熊在避免深谈,他为大熊迷茫的眼睛和飘忽的微笑发狂。

第八天,他终于知道他的名字叫……『上官雄』人如其名,果然是大雄,只不过此『雄』非彼『熊』。

第26章:神秘的陌生人(2)

他们越来越熟悉了,事实上,欧阳鹏对上官雄的一切都不明了,他所熟悉的只是他的外表和谈吐。他们的谈话范围由小而大。但,上官雄多数时间是沉默的,他喜欢听更胜过说。

欧阳鹏开始嫌车子来得太早,又嫌车行的速度太快,他试着约上官雄出游,但他拒绝了,他大大的脸看来严肃冷漠,使他不敢再作尝试。

那天,他们谈起了家。欧阳鹏试探的问:

「你和父母住在一起吗?」

「没有!」上官雄回说。

「你……」欧阳鹏思虑着如何措辞,最后却单刀直入的问:「有……没有结婚?」

那个飘忽的微笑又飞上了上官雄的嘴角,大眼睛朦胧而深邃。

「是的,还没有。」上官雄回说。

欧阳鹏心中那个小声音又开始在唱歌,他必须十分困难的抑制住眉毛不飞舞起来。

「我能去拜访你吗?」

「最好……你不要来。」上官雄简单的回说。

「不欢迎?」欧阳鹏问,感到受了伤。

「看,公车来了!」上官雄指着来车说。

他们上了车,沉默的坐着,气压显得很低。上官雄的眼睛又凝住到车窗外面了,渺渺茫茫的,若有所思的。

欧阳鹏感到一份令人窒息的狂热在他心中汹涌着,他注视着那张红润而静穆的脸。

「总有一天,我要攻进你心里去,看看里面到底藏着些什么!」欧阳鹏想,用牙齿咬住了嘴唇。

下车了,上官雄目送公共汽车走远,轻声说:

「就是这样,我们的感情在搭车的起站开始,到了下了车就终止,希望不要再越过这个范围,好吗?」

「你太过分了!」欧阳鹏盯着他的双眸。「感情是没有终站,更是没有范围的。」

「有的,必须有!」上官雄说,望着他,但他觉得上官雄的眼光透过了他,根本就没有看到他。

「你不合常理……」欧阳鹏说。

「是的,常理对我从没有用的,」上官雄回说,转过了身子:「明天见!」

他望着上官雄走远,隐进那庞大的建筑物里。忽然莫名其妙的想起珍妮的画像里的那首歌:我从何处来,没有人知道,我到何处去,没有人明了。

他站在那儿,怔怔的望着那个吞进了对方的大门,低声问:「你是谁?你心里有着什么?」于是,他恍惚的觉得,对方只是个虚无缥缈的物体,他永远得不到他的。

夏天来了,正和天气一样,欧阳鹏能感到胸中那份炙热的感情,他变得焦躁不安。

在等车的时候,阿鹏说:

「今天你下班的时候,我去接你!」

「不!」阿雄说。

「我一定会去!」阿鹏再强调一次。

阿雄望着阿鹏。「你为什么一定要去拿你拿不到的东西?」阿雄接着又问:「我说过,我不愿意你越过范围。」

「你不要我越过范围,是指我的人还是指我的感情?事实上,感情是早已越过你的界线了!」

阿雄不语。下车后,阿鹏叹了口气。

「我住在木栅路×巷×号,今晚,到我家里来吧!」阿雄淡淡地说。

「哦。」阿鹏兴奋地望着阿雄,但阿雄早已迅速的转身走开了。

晚上,阿鹏去了。并不太费力,他找到了那栋房子。那是一栋标准的日式房子,外面围着矮矮的围墙。按了铃,阿雄出来开门,他被请进到一间小客厅中。

客厅里挂着的书画证明主人的知识水准很高,小房间布置得雅洁可喜。坐了一会儿,并没有看到阿雄,但阿鹏能听到纸门后面有隐隐争执的声音。

阿鹏正要起身说话,纸门突然拉开了,阿雄脸色苍白的站在门口,眼睛迷迷蒙蒙的,像一尊圣洁的石膏像。

「阿鹏,我要给你介绍一位朋友,请到里面来!」阿雄直望着阿鹏说。

阿雄让开身子,示意阿鹏进去,阿鹏愕然的站起身来,走了进去。阿鹏发现他走进了一间光线很好的书房,有两面大玻璃窗。

窗前的一张椅子里,正坐着一个乱发蓬蓬的中年男人,他专注的倾听着走进来的声音,茫然的用眼睛搜索着四周。于是,阿鹏发现他是个瞎子,不仅如此,接着,他又发现这个中年男人已经失去了一条腿。

「阿鹏,你看,这是我BF,也是我的挚爱,我们在一起已经十年了!」

第27章:神秘的陌生人(3)

阿雄边说边走到那中年人身边,凝视着他,在那一刹那,阿鹏发现阿雄的眼睛焕发而明亮,原先的那份空空洞洞渺渺茫茫的神情已一扫而空。他立即明白了,阿雄的世界在这儿,这椅子上坐着的,才是阿雄在世界上唯一看得到的东西!

「大雄,你在做什么?」那中年人问,语气显得十分严厉。

「小俞,我给你带来一个朋友,欧阳鹏先生!」阿雄边说边把他的手放在那中年人的乱发上。

「走开!大雄!」那中年人愤愤的叫:「什么时候你才能不来烦我!」

「阿鹏,」阿雄仍然站在那儿,慢吞吞的说:「你看到了没有?为了他我不能接受你,我不能接受任何人。五年前的一次车祸,使他失去了眼睛和腿,也失去了我的心。我不在乎他失去的眼睛和腿,但我必须找回那一颗心,我必须!」

阿雄那壮硕的身躯跪倒在榻榻米上,把他自己的头放在那中年人的膝上,眼睛里充满了泪水。那中年人想推开他,但他抓住了他的手,继续说:

「小俞,你一直想把我推给别人,现在阿鹏在这儿,告诉他吧,告诉他你不要我,我就马上跟着阿鹏走!」

那中年人浑身颤抖,用手抚摸着阿雄的头发,沙哑的说:

「大雄,你……一定要这样吗?」他的手揉乱了阿雄的头发,接着就死命的搂住了阿雄的身躯。

阿鹏茫然的站着,开始明白自己扮演了怎样一个角色,他默默的望着面前这一对爱人同志,然后,一声不响的退到了客厅。

不久,阿雄也跟了出来,歉然的望着阿鹏说:

「阿鹏,真抱歉,请您原谅。千万不要以为这一幕是预先安排的,我本来准备和您出去玩的,但临时又变了,我放心不下我的爱人,虽然他抵死不接受我,但我却认定了他,我绝对不会因为他的残废而离他远去……他永远是我的最爱。阿鹏,我……」

阿鹏叹了口气,眼角上是湿润的。「不用说了,」阿鹏苦笑地回说:「我了解。」

走出了上官家,阿鹏觉得心里一阵茫然,彷佛失去了什么,又彷佛获得了什么。走了几步,就是他们每天一起等车的街口,阿鹏站住了,看着那块停车牌子,恍恍惚惚的感到阿雄那对大而空洞的眼睛,正浮在车牌上面。

他走过去,把身子靠在车牌上,燃起一支新乐园,迷迷糊糊的注视着烟蒂上的那一点火光,空虚的对自己微笑。

「阿雄已经找到了他的世界,」他想:「这之后,该轮到自己迷失了!」

远远的,一辆公共汽车驶了过来,阿鹏怔怔的注视着那两道强而有力的车灯。车停了,他机械化的跨进了车厢。

「莫非……这是自己冲动的惩罚?阿雄曾经说过的界线,是自己急着超越,现在连朋友都作不成了!」他模模糊糊的想,茫然的望着车窗外面,事实上,他什么东西都没有看到……

下了车,沿着热闹的衡阳街,沐浴在五颜六色霓虹灯的光线下,阿鹏向前面无目的的走着。街上,行人像一条条挤在鱼缸里的热带鱼,那样匆匆忙忙的穿梭不停。汽车喇叭震耳欲聋的长鸣不已,车轮辗碎了长夜,柏油路面上交织着数不清的车轮印迹和行人的足痕。

阿鹏低垂着头,双手插在风衣的口袋里,慢条斯理的,漠然的,不慌不忙的走着。瘦瘦长长的影子不留痕迹的滑过了灯光灿烂的街头。在万万千千匆忙的人群里,他是个毫不引人注意的小角色。

风很大,冬末初春的天气,一到了晚上,就显得特别的寒意深深。阿鹏披着那件蓝色的、学生样式的旧风衣,似乎抵御不了多少寒气。可是,对于那扑进衣襟里的风,就像对于周遭的人群,以及时时在他身边狂按喇叭招揽生意的计程车一样,他都同样的满不在乎和漠不关心。

穿过了衡阳街,转入了成都路,霓虹灯好像更亮了。慢慢的踱着步子,他耳边彷佛又响起了阿雄的声音:

「阿鹏,虽然小俞他抵死不接受我,但我却认定了他,我绝对不会因为他的残废而半途离他远去……终究十年的感情,不是他说放就能放的,如果他是正常人还好,可是他,他现在却残废……我不能因为他残废就此抛弃他,他永远是我的最爱。」

算算看,阿鹏心里正自暗思量,整个台北市有多少街道上,有他们共同走过的足迹?真的,有多少街道?是他们曾经并肩走过,好像没有;每次相约面,阿雄总是匆匆忙忙的赶回家。多么希望能和他再一次并肩逛街,阿雄,一个自己一见钟情的壮硕汉!

阿鹏的手插在自己的风衣口袋里,迎着恻恻轻寒的风,有时,还有些儿迷迷蒙蒙的细雨。他走过那些街道,从人多的地方,走到人少的地方,从大街转入小巷。缓缓的、慢慢的走着,什么目的都没有,只为了享受那份孤独的时间,和那份沉静的夜色。

阿鹏,冷吗?耳边多么希望阿雄能轻轻的问一句,他侧过头来,身旁空无一人。

心想:不!不会冷,只要在阿雄的身边,阿鹏就不会觉得冷。

虽然每次和阿雄分手后,回到家中紧密的小屋里,他反倒会觉得一屋子盛着的都是冷

。但,他在阿雄旁边,他从不知道冷,虽然曾经是短暂的相聚。

街头漫游的习惯,是因阿雄而养成的,和阿雄认识三个月后,几乎每隔一个星期,就要共同在街头漫步一次。风是那样的柔,夜是那么的美,阿鹏领略了过多的东西,常暗暗希望时间停驻,他能和阿雄这样并肩走一辈子。

但是,时间没有停驻,阿雄也没有和阿鹏走一辈子,从阿鹏主动要求登门拜访阿雄那一夜起,阿鹏的爱情梦想彻底的粉碎了,原来阿雄已经有了爱人,一个残缺的爱人。

从成都路绕到国际电影院,电影院门口熙熙攘攘的全是人群,越过了这群人,再绕回到中华商场,灯光亮得多么热闹,新生戏院门口同样拥挤着人潮,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多的人?

沿着中华商场,阿鹏向中正路的方向走去,风又大了些,他翻起了风衣的领子。一个中年男人从他身边擦过,穿着件米色的单夹克和一条深色的西装裤。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对方回过头来深深的盯了阿鹏一眼。

阿鹏全身一震,麻木的神经突然间变得敏锐起来。怎样的一对眼睛!黑黝黝的像两颗寒星!阿鹏全神目视,在路边停了两秒钟,那是“阿雄”的眼睛!不,他摇摇头,那仅是有些儿相似“阿雄”的眼睛。叹了一口气,他继续向前走去。

从中正路走到火车站,有多少次,阿鹏和阿雄曾约定在火车站见面!有一次,阿雄迟到了半小时,等他来的时候,阿鹏像个弹簧玩偶般转过身子,用背对着他,当他绕到阿鹏的前面,阿鹏又像个玩偶般倏然转开,再用背对着阿雄。捉迷藏似的兜了半天圈子,听阿雄说尽了好话,阿鹏才蓦然间面对着他,展开一个调皮的笑。

第28章:神秘的陌生人(4)

过去,是由点点滴滴的小事拼凑起来的。现在,阿鹏握着一把过去的碎片,却什么都拼凑不起来。走过了火车站,再几步,蓝天咖啡馆的霓虹灯在闪亮着。蓝天,第一次走进去,就是和阿雄在一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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