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花没开——秋本明
秋本明  发于:2015年04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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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口招牌下,有着三个不知所以的字纯吃茶,当初以为这儿是喝茶的地方,曾坚持要一杯上好香片,谁知里面没有茶,只有咖啡和果汁。

至今,阿鹏对于这纯吃茶三个字仍然困惑不解。在蓝天门口略事迟疑,阿鹏推开门走进去,靠水池边的位子大部分空着,随意拣了一个位子,他坐了下来。

这儿,是他和阿雄多次耳鬓厮磨的地方,而今,举目四顾,阿鹏惶惶然不知身之所在。半年,不过是半年的光景而已,他却失落得够多!

叫了一杯咖啡,放下两块方糖,阿鹏用小匙在杯里搅动,褐色的液体跟着小匙的转动而旋转,数不清有多少涟漪,多少回漩。每一个涟漪和回漩里都有阿雄的微笑,和他那双忧郁的眼睛。

最初打动阿鹏的也就是那对眼睛!深沉、含蓄、忧郁、脉脉如诉……阿鹏凝视那转动的液体,上升的热气模糊了他的视线,忽然间,有一片阴影遮在他的头顶上,他茫茫然而下意识的抬起头来。

一刹那间,阿鹏的手震动,而咖啡杯几乎翻倒,那对眼睛!深沉、含蓄、忧郁、脉脉如诉……正静静的望着阿鹏。

「你不介意我坐在你旁边吗?」

那个中年男人轻声的问说,怕惊吓了阿鹏似的,带着一脸的歉意。米色的夹克和深色的西装裤,是不久前才在街头曾经相遇的那个人!

阿鹏错愕不语,但他已经坐了下来,侍者送来了一杯咖啡,阿鹏瞪视着他,看他倾进了牛奶又放下二块方糖,和“阿雄”的习惯一样,都怕咖啡太苦。

「对不起,」他说:「希望不会打扰你,我只坐一会儿,这儿的生意太好,没有空位子了。」

阿鹏继续瞪视着他,这个男人有一对阿雄的眼睛,岂不奇怪?「没有空位子了!」阿鹏一眼望去,知道这理由的牵强,街头一次相遇,这儿二度重逢,阿鹏再也不相信偶然,他明白对方是在跟踪自己。

男人,尤其是一个中年男人,能够对单独行动的同性感兴趣,是自己把孤独二字刻在脸上,而给予了他跟踪的兴趣吗?

阿鹏讨厌这种在大街上公然追逐同性的男人。但,他有一对阿雄的大眼睛!

唱机里正播放着刘文正的闪亮的日子,轻柔的声音像冬夜的风,清幽而带着凉意。

阿鹏斜倚在自己的角落里,像一只容易受惊的鸟,戒备的等待着身边那位男人的开口。他知道同好的那一套,先是搭讪,继则邀请。

但,对方什么都没说,只微锁着眉头,不时的看他一眼。对方的眼神使他颤栗,那样深深的、脉脉的、望进人的心灵深处去!真像“阿雄”的眼睛!阿鹏深吸了口气,不安的端起咖啡杯,啜了一口,又神经紧张的颤抖着把杯子放回原处。

杯子放进碟子的一刹那,对方突如其来的开了口:「你喜欢听刘文正的歌吗?」

阿鹏一惊,咖啡杯「叮」然一声落进碟子中,一滴咖啡溅出了杯子,滴落在自己的风衣上。他再没想到对方问的不是他的姓名,而是对男歌星的喜爱,又是那样突兀的冒出来。

对方转头望着阿鹏,一块男用的大手帕落在阿鹏的膝上,对方为阿鹏拭去了咖啡的污渍,他的眼睛紧紧的盯着阿鹏,带着股恻然的温柔说:

「对不起,没想到会惊吓了你。」

阿鹏直视着对方,双手握紧着拳头,神经质的真想找对方干一架。他的阿雄才离开他另投入旧爱,他从此感情随风而逝,但是,眼前这酷似阿雄的男人,却像阿雄的幽灵般地缠绕着他。

闭上眼睛,阿鹏深吸了口气,在心中默默的对自己说:

「你累了,欧阳鹏,三天以来,你使自己太疲倦了,你应该回家去好好的睡一觉。」把咖啡杯推远了些,阿鹏试着要站起身来,轻声的说:

「请你让一让,我要走了。」

「允许我送你回去。」那男人不出他意料的说了。但对方的神情显得恳切而坦白,似乎这请求是十分合理而自然的事。

「不。」阿鹏果断的摇摇头。

对方望着阿鹏,眼睛中有一抹担忧。

这使阿鹏又幻觉的感觉到,这并非是一个陌生的男人。

整晚的遭遇弄得阿鹏精神恍惚,像要逃避什么似的,他匆促的站了起来。使他诧异的,是那个男人并不坚持,对方微侧着身子,让他走出去,当他要去付帐时,对方才说了一句:

「你的帐我已经付过了。」

阿鹏站住,鲁莽而微带愤怒的说:「为什么?谁要你付?」

带着不知道从何而来的怒气,阿鹏从口袋中,拿出五十块钱,抛在那男人的身上,立即毫不回顾的走了出去。

迎着室外凉凉的风和冷冷的夜,阿鹏才感到彻骨彻心的寒意,一步又一步,他向前面机械化的移动着脚步,暗夜的天空,每一颗星星都像阿雄的眼睛……他用手背抹抹面颊,不知是什么时候起,他的面颊上早已遍是泪痕了。

海滨,冬季的强风卷起了漫天的飞沙,几块岩石倨傲而冷漠的耸立在海岸上,浪花层层飞卷,又急急涌退,整个的海滩,空漠得找不到一个人影。

阿鹏拉紧着风衣的大襟,拂了拂散乱的头发,吃力的在强风之中,沿着沙滩走去。沙是湿而软的,他的足迹清楚的印在沙上,皮鞋鞋跟陷进了沙里。跳上一块岩石,他望着潮水涌上来,把那足迹一股脑儿的扫进大海。

耳边,阿雄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阿鹏,你像海。」

「怎么?」

「有时和海一样温柔,有时又和海一样任性。」

「噢,海并不温柔,海是坚强的,蛮横的。」

「谁说海不温柔!你看那水纹,那么细致,那么轻柔,又那么美丽。」

他握紧了衣服的前襟,一瞬也不瞬的凝视着眼前的海。言犹在耳,其人何在?潮来了,潮去了,成千成万的小泡沫,在刹那间就破灭了,像他的爱情!走下了岩石,他望着那绵亘的沙滩,他们曾经并肩走过。

第29章:神秘的陌生人(5)

那段岁月……

光着脚鸭,两组足印绵延的印在沙上,美得像一幅画。阿鹏攀住阿雄的手臂,喜悦的念出白朗蒂在《简爱》中的句子:

「与我同死,与我同在,我爱人,也被人爱。」

与我同死,与我同在!谁?海浪吗?潮水吗?海是亘古长在的,其他的呢?这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如今他又站到这空矿的海边,怀念那往日的点点滴滴。

一件衣服轻轻的落在阿鹏的肩膀上,有人帮他披上一件外套。他大吃一惊,迅速的把手从脸上放下来,泪眼迷蒙中,他接触到的是一对阿雄的眼睛!张大了嘴,他神思恍惚的、喃喃的说:「阿雄,你来了!」

「先生,风大了,该回去了吧!」那个男人深深的望着他,怜恤的说。

阿鹏一震,立即明白了!这又是那个中年男人!前一个晚上跟踪着他的男人!

阿鹏见状摇摇头,抹去双颊上的泪痕,愠怒的说:

「你在做什么?请问你是谁?你干吗这样阴魂不散的跟着我?」

那中年男人凝视着他,深黑的眸子有股了然一切的神情。好半天,才点点头说:

「别那么敌视我,我承认我在跟踪你,而且已经好几天了。但是我并没有恶意,你相信吗?我只是不放心!你看来这样的……这样的凄苦无助,我不知道我是否能帮助你?」

「关你什么屁事?」阿鹏恼恨的喊:「我不需要别人的帮助,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阿鹏踢了踢脚边的沙,迎着风,又走向了沙滩。

那男人并没有离去,只是默默的走在阿鹏的身边,他的衣服也还披在阿鹏的肩上。

在一块岩石前面,阿鹏站住了,用背倚靠着岩石,他眺望着暮色苍茫的大海,那男

人站在那儿,静静的说:

「看到那海浪吗?」

「海浪?」阿鹏有些错愕。

「是的,海浪。」他望着海,深思的说:「当一个浪花消失,必定有另一个浪继之而起。人生许多事也是这样,别为消失的哭泣,应该为继起的歌颂。」

阿鹏转头瞪着他,更加错愕,对方的谈吐和神情对他有种催眠似的作用,他觉得眩惑而迷乱。眼前这个男人到底是谁?他又知道了些什么?

风更大了,海浪在喧嚣着。那中年男人调回眼光来看了阿鹏一眼,对他温暖的笑笑,嘴边有两条弧线,看来亲切而安详,他那件米色的夹克披在阿鹏的肩上,对方就只穿着件白衬衫,敞开着衣领,显露出男性的喉结,风从他的领子里灌进去,鼓起了他的衬衫,但他似乎对于那凉意深深的寒风满不在乎。重新凝望着大海,他低低地念了几句话:

「……但我为何念念于这既往的情景?任风在号,任涛在吟,去吧,去吧,悲之念,我宁幻想,不愿涕泣泫零!」

阿鹏知道这几个句子摘于拉马丁的诗,也是阿雄的最爱。茫然的,阿鹏继续凝视着他,他又对阿鹏温暖的笑了笑,轻声的说:

「够了吧,阿鹏,你对过去的凭吊该结束了吧!」

阿鹏惊跳起来,紧紧的盯着他。

「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这并不困难,是不是?」他仍然带着那温和的笑,笑得那样恬然,使人觉得在他的微笑下,天大的事也不值得震惊。「我说过,我跟踪你好几天了,那么,你的名字很可以从你的邻居口中打听出来,是不是?」

「你为什么跟踪我?」

那中年男人耸耸肩,又蹙蹙眉,最后却叹了口气: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颇为懊丧似的说,「像是一种直觉……一种反射作用……一种下意识……不,都不对,我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反正一句话,我没有恶意,却情不自已。」

阿鹏注视着他的眼睛,很像阿雄的眼睛几乎和阿雄一样,他身上有某种使人无法抗拒的东西。阿鹏深呼吸了一下,也莫名所以的叹了口气。

「你像他。」阿鹏喃喃的说,神思恍惚。

「像谁?」

「他,上官雄。」

「是吗?」他温柔的问,彷佛他也认识阿雄一般。

「来,」他鼓励的抓住阿鹏的手臂。

「为什么不在沙滩上走走?看,这儿有一粒贝壳!」他俯身拾起了一颗小小的贝壳,水红色的底色,有细细的花纹,晶莹可爱。「多美!」他赞叹的说,把贝壳放进阿鹏的手掌中。

「高兴一点,阿鹏,这世界很可爱,并不像你想像的那么绝望!」

「你怎么知道我绝望?」

「难道你不是那么想吗?」

阿鹏眩惑的沉思了一会儿,抬起眼睛来,他怔怔的望着对方,接着,阿鹏笑了,自从和上官雄分手以来,这还是自己第一次笑。对方点点头,赞许的说:

「笑容比哭泣对你更合适,但愿你能远离悲哀和失意,就从这一刻钟开始!」

「你是谁?」阿鹏问:「对于我,你像突然从地底冒出来的人物似的……你使我诧异。老实说,我从没有和一个陌生人自动交谈过。」

「人,总是从陌生变成不陌生!是不是?」对方笑着又说:「你马上会对于我熟悉的,信不信?」

那中年男人的笑和表情带着那样自信的味儿,使别人有些不由自主的要去信。

他们缓缓的沿着沙滩走去,暮色正从海面升起,而逐渐加浓,到处都是一片昏蒙的苍灰色。对方说:

「你看!那儿有一个老头!」

第30章:神秘的陌生人(6)

真的,有个白发斑斑的老头子正从海岸边走过来,他的衣服破旧而单薄,肩膀上破着大洞,露出里面灰白色的内衣,裤管也全是一块一块不同颜色的补丁。弯着腰,他一面走,一面在捡拾海浪冲上岸边的浮木和枯枝。

阿鹏站定了,好奇的望着那老头说:「老伯,你好,你在干什么?」

「捡那些飘流物,靠它来生活,这也是生存方法的一种。」那老人微笑的回说。

阿鹏闻言直摇摇头,这样的生存岂不太苦!那破敝的衣衫,那瘦弱的身子,孤独的在潮水中捡拾更破烂的东西,靠这些飘流物他能换得怎样的一份生活!

一刹那间,对这老头,阿鹏生出一种强烈的同情和怜悯之感。老头走近了,他能更清楚的看清他,那一身衣服实在破得可怜,而那被海风和日炙吹晒成褐色的皮肤,都早已龟裂,皱纹重重叠叠的堆在那张久历风霜的脸上。

「可怜!」阿鹏叹息着。

「你认为他可怜吗?」中年男人笑笑的又说。「不过,他似乎并不觉得自己可怜,或者,他生活得很快乐和满足,你听,他还在哼着歌呢!」

真的,那老头一边捡拾着东西,还在一边唱着歌。经过他们身边时,老头抬起头来,对他们展开了一个亲切而愉快的笑,露出了缺牙的齿龈。

「你好!」中年男人对老头打着招呼。

老头嘻嘻一笑,可能根本没有听懂他的国语,只高兴的点着头,又走开去捡拾那些破破烂烂了。

「能享受生活的人是有福了。」对方说,凝视着他。「阿鹏,其实,老人家并不贫穷,希望你能比他更富有一些。」

阿鹏垂下头,一瞬间,他觉得有两股热浪冲进了自己的眼眶,而衷心凄楚。好久好久之后,他才能稳定激动的情绪,而重新抬起头来,当他再望向对方时,他知道,这个不期而遇的男人,对他已经不再陌生了。

晚上,在台北的一家小餐厅里,他们像一对老朋友一样共进晚餐。他为阿鹏叫了一瓶葡萄酒。阿鹏向来是滴酒不沾的,这晚却忘形的喝了好几杯。

经过酒的薰染,阿鹏觉得心头热烘烘的充满了说不出来的东西,双颊如火而醉眼盈盈。用手托着腮,他迷迷离离的望着对面那个男人,那男人像深泓般的眼睛如潮水般对他卷了过来,冲激了他,淹没了他。

「你有一对和他一样的眼睛。」阿鹏醉态可掬的说。

「是吗?」那男人抬抬眉毛。

「是的,完全一样。」阿鹏点着头,注视他。「我和他在等车的站牌,见第一面的时候就爱上了他,我费了很大的努力来等待着他,谁知道……他……他……。」

他静静的望着阿扁,那黑色的眼睛深幽幽的,闪烁着一抹奇异的光芒。

「那是初夏的事了。」阿鹏啜了一口酒,费力的咽了下去,眯起眼睛来注视着酒杯中深红的液体。

「他带我到海边去,从此我就爱上了海。海边的岩石之中,有座小小的土地庙,只有半个人高,土地庙前面燃着香,青烟袅袅。他把我揽在怀里,仰起头来,我看到的是白云蓝天,俯下头去,我看到的是神龛大海。就在那土地庙的前面,他第一次吻了我,他说:

『阿鹏,如果能有你,我什么其他的东西都不要了!』我闭上眼睛,在心中默默祷告:『白云蓝天做我的证人,神灵知道我的心迹,从今起,这个男人将拥有我,一直到永远,永远。』」

阿鹏停了下来,有两颗泪珠从脸颊上跌进酒杯里,摇摇头,他皱拢了眉毛,无限凄

苦的抬起眼睛来望着他,愣愣的说:

「他说过要我不要越过他的规范,但是,他不该吻我,让我迷失了自己,身陷在感情的漩涡里,他已经有了爱人,他不应该隐瞒拿我当垫背,我成了无情的第三者,虽然他深爱着他那因车祸而失去双眼和一条腿的爱人!结果,他还是放不了他的旧爱!这不是很滑稽吗?当然,我无条件的退出,只是,放下去的感情,我自己一时也收不回来……」

那男人不语。伸过手去,他把他的大手压在阿鹏神经质的颤抖的手背上,轻轻的,安慰的拍了拍阿鹏。

阿鹏举起酒杯,把杯中残余的半杯酒一饮而尽。放下杯子,他吐出一口长气。他再拿起酒瓶,注满了自己的杯子,对那男人凄然一笑。

「我很傻,是不是?他常说我傻。」

他深深的凝视着阿鹏,摇摇头,说:「你是我遇到过的,最痴情的男人。」

「是吗?」阿鹏豪迈的举起酒杯,高兴的说:「为你这一句话,我要乾一杯!」

「你已经喝太多了!」他压住阿鹏的手回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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