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木然地乱挑着路走,分不清哪条是走过的哪条是没走过的。
不知兜了多少路,如我所愿回到疗养院前时,尽管天依然灰蒙蒙一片,但可见已经是早晨了。
还是那晚上的那个门卫,不过此刻他正醒着,一见到我,立马跳了起来,大呼小叫。
我微笑着走近,柔声说:“没事的。我回来了。”
从他脸上看到被笑容眩惑的神情。不多时就看到院长还有几位疗养师一齐冲了过来,个个都一脸惊讶,张口结舌说不出话。
我继续笑着解释了一遍:“没事的。我回来了。——衣服上这些,只是不小心,弄脏了。抱歉。”
很快便有一人转身拨电话,其他的人继续挤在窄小的警卫室里。
难道还怕我再次逃了么。我心里笑得木然冰冷,脸上却是优雅的笑容。
果不其然,就这么一个笑,已经足以向他们说明“我恢复了,我正常了”的事实。
可是气氛就这么僵着,谁也不说话。
直到车声迫近,大家都起身出门迎接。
哦——没料错。父亲母亲啊。还有她。是我的未婚妻吧。
他们估计也没料到我会变成这副模样。衣服上大片大片地染着血,身上更是黏附着腥味和汗味,头发凌乱得像个疯子。
父亲脸上的耻辱和愤怒一闪而过,然后把我拉上了车子,吩咐司机发动引擎。
车子所经之处黄沙飞扬,烟尘滚滚,什么都看不清。
母亲坐在我身边,不时转头看我几眼,次次都是欲言又止。
而我的未婚妻也坐在我身边,同样的一言不发,低头端坐。
——是的,这就是那些关心我的人,我应该与他们相伴一生的人。
在他们心中,我只会是那个纯洁无瑕的少年,冷静优雅,风度翩翩。永远都是。
而我现在却以一个这样的形象出现在他们面前,污秽不堪,肮脏得像一个吸血鬼。
我并不在意我以这副模样出现在世人眼前,只是他们在意,非常非常地在意着这副皮相。
如果我仍然没料错的话,这种沉默的状态,要到我回到家把一切的脏污都清理干净、而他们又对疗养院的那些人“交流”妥当之后,才可能解除。
嗯,等到我把一切都冲洗掉,再换上新衣时,我就会变得和以前一样。媒体上又会登出我大幅的笑脸,再加上诸如《一世亲情一生羁绊》类的煽情题目。
我想起那一次看到的母亲,想落泪却又被父亲用眼神制止的母亲。那是为了风度为了优雅为了形象为了不洗掉脸上的妆。
不过,可以想象,媒体要是对他们有所提及的话,他们在那时,一定是声泪俱下泣不成声的。
我们就这样在世人面前扮演着如此的角色,直到将自己的整个生命都渗透进去,万劫不复。
走进浴室,拉上门,先将淋浴蓬头打开。
衣服还没脱,水就已经淋到身上。
突然接触到温暖,就被淋得湿透,隐隐中却有冰凉彻骨。
淡淡的腥从我身体里飘开来,随着热气溢满了整间浴室,再渗回我的骨髓里。
我转身,看向落地镜中的自己。
头发随着水势滑向了一边,粘在一起,几缕发紧贴着下颚形成一道不自然的扭动曲线。
衣服早已变得湿透,原本干凝了的血被冲开,混杂着水,被引力牵引着向下滑,将衣服染成血色的泼墨画模样。
看至脚下,淡淡的一汪血色,不由自主地随着地板稍微倾斜的走势,滑向下水道口,漾了几个圈子后就放弃了挣扎。
举起手,插进发丝里,将那些服帖着的发拨开,然后,笑。
我回到久违的房间,干净得有些可怕。是临时打扫才如此效果显着吧。
我放任自己疲惫的身体倒在床上。
像是作过了一场梦,脱离梦境后,茫然了又茫然,再怎么回忆,梦中的片段也还是记不起来。
我熄了灯。沉寂了许久,才突然发现整个世界只剩下雨声。
雨被坚强的挡风玻璃挡在窗外。
雨大概很大吧,那些撞击的声响,透过厚厚的玻璃,依然清晰骤密如斯。
他现在,或者也正在同一个城市的另一端听着雨声吧?
我将窗帘拉开一点,把手搭在窗玻璃上。可我知道,我不能开窗。雨水会打进来,把华丽的窗帘贵重的墙纸还有新上过蜡的木质地板都打湿。我何必这样自找麻烦,呵。
我想,也许,只要我们能这样,观着同一颗星赏着同一轮月听着同一场雨,足矣。
可是,我竟连这么简单的,都做不到。
我拉上窗帘,使自己与世隔绝。
软床,柔褥,空调营造的适温环境暖和得恰到好处。也许天堂也不过如此。
但,对我而言,不是的。我想要又得不到的太多太多。而我不在乎甚至不想要的却注定伴我一生。
那不分昼夜的昏暗,流水落花的清灵,无时无刻不在的关怀。
还有那流了满地的血,枪管上飘散开来的硝烟,——然后是他颤抖着吻下来,冰冷而干涩的吻。却感受得到埋藏了极久极深的炽热的爆发。
之后就像是有某种共识一样的顺理成章。
我们都不懂得怎么去表达那些最隐晦的情感,只好用这种最原始的方式,希望能看到彼此的最深处。
昨夜此时,他就在我身边,将我紧紧拥住,将他的不舍与决绝全部烧熔,将我的身体也一并熔化。
只是为了,证实,那唯一的使人身心俱疲刻骨铭心的痛,存在过。
今夜此时,我懵懂不清恍如大梦初醒,似乎,已经,全部,忘掉。
仅此一次,不再重来,便是永远。
第二天她来看我。
这一次,她说了很多很多,说得泪流不止。
我默默地听着,不时给她一个优雅微笑,然后为她把泪拭干。
之后几日,都是如此。
只是她的泪痕渐少笑颜逐增。
我也只能给她愈多的笑的回应。
——她一直没有提过某个人。那个人,她的青梅竹马,我曾经的好友,最后间接地因我而死的人。
呵,绝对不会有人想到这些的,在如此完美的外表下所隐藏着的一切。
两个月后,我们举行了婚礼。
那晚是平安夜。
我穿着白色的礼服,和身着素色婚纱的她站在一起。
她说她愿意。我也是这样说的。
然后我们将晶莹闪亮的钻石戒指戴到彼此手上。
我牵起她的手,另一只手搭上她肩膀,微微侧头,凑近她的脸。
她将眼闭上。
真是极美的人啊。我微笑着想。
我吻了她。跟任何一个美好的童话故事里王子与公主的婚礼一样。
一个人如果想出名的话,有时候很难,有时候却很容易,容易得不用费一丝力气。
已经过了二十多年了。
去年,我自认为到了该辞退的时候。于是,从坐了二十年的总经理之位上退了下来。
可是几年之后,我依然是人人瞩目的焦点人物。不时会有记者找上门作采访,窥探我这个“传奇般的存在”。
不过,这也算是意料之中。
我放下手中的报纸,这一次的头版又被关于我的专门采访所占据。
我自己也相信,起码,五十年内,这个职位上,不可能再有人比我做得更好。
我和妻的女儿,今年刚十七岁。
天生的性格火烈,脾气不羁,不过这点瑕疵无论如何也掩盖不了她身上太多的亮点。
女儿长得跟我很像,尤其是眼睛。
不过,她笑时,总是大大咧咧的,用妻的话来说,就是“一点风度也没有”。
女儿和我不大亲近,她总是抱怨,说我除了微笑还是微笑,对她说的事情毫无反应。然后转身离开我身边,笑得灿烂无比。
这总让我感到欣慰。因为,像她这样的笑,是无论如何也装不出来的。
女儿自幼便不乏追求者。她却总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直到上星期的某一天,我才发现了某些细微的改变。
她的表情里竟然掺着些许的犹豫,又有些许的坚决,不时又笑得陶醉不已。
趁妻不在时,我问了她。
她真的恋爱了。
她没想到我察觉得那么快,当我问时,先是惊呼一声,然后便幸福地扯着我碎碎念起来。说的不外乎是那个男孩如何对她体贴入微,如何处处为她着想。都是再琐碎不过的小事,她却说得绘声绘色兴奋不已。
最后,她悄声问了我一句:“爸,他……家境似乎不大好呐。呃,你不介意吧?”
我回她一个微笑:“如果你觉得,那是爱的话,就把一切顾虑都放下吧。”
她怔了半晌,然后开心地笑起来,抱着我的头亲了一下:“呵呵,爸,我突然觉得你变可爱了啊。”
我和她就这样,关系无端好了起来。
如此又过了大半年。
依旧是我,在某一天,先发现了某些蹊跷。
我问她,她只是恨恨地说:“爸。你骗人。”
然后冷冷地回到书房,赌气般地温习着,直到半夜才回房休息。
妻有些诧异地问我是怎么回事——女儿何曾这么认真过。又哪里需要呢。
我只是笑着答她:快期末了,应该是有点压迫感了吧,正常的。
她便不再多问。
她相信我的一切,从不多问。我们是门当户对的一对,也没有任何为门第高低而猜忌的必要。这一点,无人及得上吧。
女儿确实聪颖。
不用一个星期,就学会了我那样的笑。
我可悲地从她平静淡定的笑颜中看到自己。
然而我却想不出任何言语来对她说。
直至那个晚上,她正在填志愿单,不假思索地填上那所驰名中外的学府的名字。
我无比随意地问,那个男孩要报哪儿?
女儿答得平心静气:不知道啊,你不说我都忘了他了。
我叹一口气,问:“你爱他吗?”
她答得毫不犹豫:“以前是我太天真。”
“那么,你希望有人爱你吗?”
“……如果有的话。”
“哦,是爱你还是爱别人?”
“刚才不是问过了吗……如果有的话……”
“那,为什么要这样子呢?——伪装自己,对着你说‘爱’的,爱的是别人,而不是你。”
看得出来,她震动了。呵,还好,到底是个孩子啊。
她把头转过去:“说这些也没用。没人爱也没所谓。我一样可以做女强人的。”
我无奈地笑笑:“他怎么对你说的,可以告诉我吧。”
她咬咬牙:“他……他说,‘我们不会幸福的。我们只会是彼此的绊脚石。’”
真是傻孩子。两个都是。不过,幸好,还是孩子而已。
我再问:“你眼前有一个爱你的人,如果给你选择的话,你愿意错过他吗?”
“会吧——如果可以选择的话。”
“那么,你选择吧。”
她猛地转头,眼角微微噙泪。
我继续说:“你是爱他的吧。如果是的话,就应该让他看见真实的你。”捉住她犹豫的瞬息,“我想,他放弃你,所承受的痛苦,可能更多。”
她呆了半晌,突然手忙脚乱地拿起笔,想要改那张志愿单。
我拍了拍她的肩,笑道:“你为什么不让他改一改志愿呢。”
她呆了半晌,突然手忙脚乱地拿起笔,想要改那张志愿单。
我拍了拍她的肩,笑道:“你为什么不让他改一改志愿呢。”
她又呆了呆,然后大笑起来,再一次抱着我的头,狠狠亲了一口:“爸,谢谢你。你真是全天下最好的爸爸。”
这一次,轮到我别过了头:“去找他吧。还有——”我一字字说得清晰,“你老爸我的招牌微笑,可是有专利的。”
她大概没听清,就欢天喜地地出了门。
呵,真幸福呢。少年们的爱啊。明明就是如此简单,却要硬生生弄得复杂起来。
只要说出来,就足够了。背后还有支持和帮助着你们的人。
不需要去顾虑某些后果——血债的代价,婚约的羁绊,亲人的责难,社会的排挤。
不需要在某个阴郁的夜晚,痛,流泪,离别。
不需要从那以后,将虚伪的假面具戴牢,否定着过去,肯定着“现在,我都忘了”。
女儿和那个男孩一起去了外省,上了同一所大学,又进了同样的系,修的科目也差不离。
放假时,女儿和他一起回家看我们。
一家人说说笑笑间不免又提起往事,她突然任性地看向我:“爸,给我讲讲,你和妈以前的事?”
没想到她忽然有此一问,一时间我竟不知如何回答。抬头,又恰恰见到妻细致雅腻的笑。
我无奈地苦笑一下,说得直白:“我怕是忘了。”
女儿大笑起来,将眼神投向妻。
平素沉默寡言的妻,这次竟然开了口,语调温柔至极:“你能来到这世上,也挺幸运的。”
“哦哦哦?”女儿当然没有放过这个问下去的机会。
妻依旧说得轻柔淡雅:“那时有一些误会……你爸爸一时间想不开,差点就没了性命。醒来以后忘了很多事……后来奇迹般都记起来了……”
女儿夸张地作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噢,是这样呢——还真够一波三折荡气回肠的哦。”
没人觉察到我的心猛颤一下,如遭电击。
“嗯,对啊……差点就什么都记不起来了……还好……”
还好——遇见了他。
“也要感谢那一次——让我明白了什么才是我想要的……”
什么才是我想要——然而又不得不将其放弃从而无法得到的……
“后来呢……也就这样了,和能与我共度一生的人,一起……”
能与之共度一生的人——或许并不是真正爱着的人……
没有人听得出我的另一层意思。女儿愈发兴奋起来:“天啊,真没想到会是这样一段‘生死绝恋’啊——爸,你也真够‘浪漫’的……”突然走到我身边,用只有我们二人能听到的声量笑道,“怪不得,那时候说得那么有感触……原来是经过一番生离死别呢……”
我只能再次苦笑,不说话。
生离死别?也许算是吧。
那个人,不知道还在不在世上?
即使在,——即使再见,还认得出来吗?
不过,那双眸,估计是不会变的吧?
假如有再见的时刻,他会否再宠溺地看着我——用那双不变的幽黑瞳眸?
不愿再想下去,把头别开,目光正落到那个男孩身上。是
个长得挺秀气的男孩,话不多,看似有些腼腆,但看着女儿时总是特别温柔。
我想,现在,即使没有我们的祝福,他们也会幸福的。
他们毕业后不久就结了婚。
然后一起在公司工作——他们都是很有才干的人。
不久有了孩子,也就是我和妻的外孙。
孩子长得像他的爸爸,倒不知性格会像谁呢?
这时候,我想,我是真的老了。真的开始健忘了——今年,我七十岁了。
所以总是记不起,为什么总到这几天,都会觉得有点异样。
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总觉得光线化成一团,有种不真实的褪色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