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老师……”他伸手在叶老师头发上一摸，滚烫而且粘稠的液体顿时涂满了他的手掌。他缩回来一看，手心被染上了一层黑色，他又看了看躺在自己前方的叶老师，脑子还是一片空白。

“还愣着干什么！”张翔过来拍了他一巴掌，大声吼道，“这里这么危险，赶紧把你老师搬到外面去。”

被这么一吼，陆辰这才彻底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他忙跟张翔一起把叶老师抬到酒吧门外。

“我去路边等救护车，你赶紧通知一下你老师的亲戚朋友，让他们直接去医院急诊室等着。”张翔说完就往公园外边跑去。

陆辰呆呆站在原地，茫然不知所措。通知叶老师的亲戚朋友，这是他被告知下一步该做的事，可他完全不知道叶老师的亲戚朋友应该怎么通知。他拿起手机，看着拨号界面呆了一会，又放下，然后又觉得不能不做这件事，又重新拿起手机来。如此反复了数次，他最终决定拨通了梁思齐的电话。

“这么晚打我电话干什么？”

一听到梁思齐的声音，陆辰的眼泪登时决堤了，他对着话筒只是哭，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梁思齐这时也察觉出不对，陆辰那边完全不像是在家里。

“你在哪儿？发生什么事了？”

“我……我在……”声音梗在喉间，只能发出断断续续的词语。

“别急，你慢慢说。”

“我……我在楼下公园的酒吧……有人打架……叶老师受伤了……”陆辰抽泣着总算把话说清楚了。

“那你呢，你没受伤吧？”

“我……没事……”

“你等着，我马上下来。”电话里听到梁思齐那边动静挺大，依稀还听见他妈妈问齐齐怎么了，可他没有回答，就传来“砰”的关门声。

“他们叫我通知叶老师的朋友，可我不知道怎么办……”

梁思齐的声音因为奔跑而发着颤：“你用叶老师的手机看看，他的通话记录里应该能找到。”

“我试试。”陆辰把自己的手机放在一旁，摸了摸叶老师的上衣和裤子口袋，找到了他的手机。

叶老师的手机通话记录上都是自己和其他学生家长的电话，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人，陆辰往下翻，后半页终于出现了一个名字不断地重复着，几乎全是他。陆辰确定了就是这个叫唐辉的人，赶忙拨出去。

“叶老师，你终于愿意打电话给我了。”电话一接通，对面就传来这句话，语调中还带着几分欢喜。

陆辰事先组织了很多次语言，反复练习了好几遍，他没在意对方说了什么，连忙把心中默念的那些语句复述出来：“你好，我是叶老师的学生。叶老师受伤了，我们已经叫了救护车，你快去医院！”

陆辰说完这句话，对方并没有立刻给出反应，显然一时间难以接受。电话中沉默了几秒，传来的是迫切地声音：“怎么回事？怎么受伤的？严重吗？”

陆辰听了，眼泪又涌了出来：“叶老师，头上被砸了，流了好多血……”

唐辉听到对方哭了起来，料想情况定是十分严重了，不由更加慌张：“你别哭，你们现在在哪儿？”

“在……在江滨公园的STAR酒吧。”

唐辉估计了一下酒吧的位置：“你说已经叫了救护车了是吧，好，我马上去医院！”

“嗯。”陆辰忍着哽咽回应说。

“等一下！”正要挂电话，那头忽然疾呼了一声，陆辰重又把手机放到耳边，只听他说： “一会救护车来了，有件事情你一定要告诉医生。”唐辉停顿了一下，“叶老师他……他是艾滋病患者。”

陆辰忘记了挂断，甚至忘记了放下电话，这是他在短短一个小时内受到的第三次剧烈冲击，在他一生之中都注定会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这一瞬间他想起了很多曾经觉得毫不相干的事情。

“我和他在这里住了六年，后来他走了。”

“人总有悲欢离合，是没办法控制的。”

“听说他去年因为艾滋病死了，真是太可惜了。”

“……不过最可怜的是他男朋友……”

“哥哥那件事，叶老师才是受害者！”

许多声音在脑子里炸开，陆辰突然想通了，他在叶老师身上看到的所有疑问，这一刻突然都串在了一起，全都理顺了。

第 28 章

接下来的事情陆辰记不清了，他的时间好像被抽走了一段，直到医院独有的消毒药水的气味刺激着他的鼻腔，他才反应过来。他如今置身急诊室的门外，身边站着的是齐齐，不远处还看到了齐齐的表哥在和另一个人说话。为什么没有人过来问他发生了什么？不知道是过了多久，叶老师的担架终于从急诊室推了出来，护士高举着吊瓶，往住院部的方向去。担架上的叶老师头上缠着厚厚的绷带，脸上还留有没彻底清理干净的血迹。陆辰只知道要赶紧跟上，可是双腿此刻却是阵阵发软，刚迈出一步整个人都往前跌去，幸好梁思齐眼疾手快把他拉住。他看着叶老师的担架越来越远，从未觉得如此害怕，就算称之为恐惧也不为过，如果自己不去那个酒吧，如果不打那个电话，一切都不会发生，他忍不住蹲在地上哭了起来。

梁思齐什么也没问，只是默默陪着他，直到他平静下来，才带他找到叶老师所住的病房。陆辰从房门的玻璃窗口上，看见叶老师已经安稳地躺在病床之上，之前跟齐齐表哥在一起交谈的那个青年坐在床边，看样子是要守夜。

这时，邵一宇从里面走了出来，对两人说：“别担心，叶老师没什么大碍，只是有点脑震荡，需要住院观察几天。”

“我能……进去看看他吗？”陆辰望着里面病床上躺着的那个人，小心地问。

邵一宇没有回答可以或是不可以，只说，“今天也不早了，明天再过来吧。”

陆辰没有继续提出要求，但也不想回去，他在走廊上的座椅上坐下。他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减轻心中的愧疚和恐惧，只知道在看到叶老师醒来之前自己不愿意离开。梁思齐没有办法，只好也陪着他在走廊上坐着。再后来，齐齐的爸爸妈妈来了，跟邵一宇一起苦口婆心劝了好半天，陆辰终于答应先回家，明天一早再来。

邵一宇今天正好是夜班，他怕唐辉坐着到天亮太辛苦，特地找了个闲置的旧担架，好让他可以躺着休息。上班中一得空闲，他就会走过来看上一眼，只一眼让他也安心许多，能继续投入工作。

五点多天就亮了，唐辉醒过来的时候，叶明睿还在昏睡。他在卫生间简单洗了把脸，无事可做，他便去医院外的早餐店买了点包子稀饭，如果叶老师早点醒过来，就马上能吃上早饭。

他坐在床边等了很久。约摸是七点多，叶老师突然有了动静，眉头皱了皱，紧闭的双眼像是努力想要睁开，喉间发出一声轻微的呻吟。叶明睿第一眼看见的还是唐辉，还有这个环境无比熟悉的房间。他对昨晚发生的事情依稀有点印象，皮肉之痛倒不算什么，只是他一动，脑浆就似在头骨之中晃荡一下，令他晕眩恶心。

唐辉小心地把床稍稍摇到一个舒适的角度，问：“叶老师，好点了吗？”

叶明睿眯着眼，翘起嘴角，作出一个微笑以示自己好多了。

“我买了稀饭，你要吃一点吗？”

叶明睿用沙哑的声音作答：“我不想吃。”

唐辉把稀饭放回桌上：“那你再休息一会？”

“嗯……”叶明睿轻声答道，重新闭上眼睛，昏沉沉的头痛因此而减轻了一些，迷迷糊糊又睡了过去。也正因为如此，几个月以来饱受失眠煎熬的他，难得地好好睡了一个长觉，住院的第一天，他都在睡眠中度过。

这天来探病的人有不少，邵一宇、陈烁、陆辰还有梁思齐和他爸妈，由于叶明睿没有醒过来，除了陆辰，他们都没有停留太长时间。而陆辰陪着坐了一个下午，天黑了才自己回去。第二天晚上仍旧是唐辉陪夜，他趁着下午陆辰在的时候回家了一趟，换了衣服，又帮叶老师拿了换洗衣物和一些必需的日用品。

住院的第二天，叶明睿明显精神好了很多，能吃东西也能下床走两步了。

唐辉觉得有件事情，还是必须说清楚。“叶老师，上次那个相亲我推掉了，我觉得还是应该优先照顾你。”

叶明睿望着他，又低下头，单纯的自责无法形容他的心情，他的内心深处似乎又是松了一口气，自己到底，还是一个自私的人。

陆辰是九点后来的，昨天今天正好是周六周日，他才能在医院一待就是半天。陆辰刚坐下没一会，唐辉就接到了个电话。“夏老师……现在吗？可以是可以……那好吧，我一会儿就过来。”

叶明睿问他：“工作上有事？”

“嗯。”唐辉把电话收起来，不那么情愿地说，“夏老师叫我现在过去。”

“你去吧，我没事，有陆辰陪着我呢。”

唐辉犹豫着对陆辰笑了笑，只好拿上自己的东西，对叶老师说：“那我先去了。”他说完，走出了病房。

病房里立时只剩下叶明睿和陆辰两个人，陆辰在病床边笔挺地坐着，本来想跟叶老师好好道个歉，结果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别傻坐着，那边有水果，自己拿。”陆辰的心思叶明睿一眼就看出来了，便先招呼他吃点什么，放松一些。

陆辰机械地转过身，从桌子上的果篮里拿出一个苹果，转头说：“叶老师，我削个苹果给你吃吧。”

叶明睿欣然说：“好啊，刨刀可能没有，会用水果刀削皮吗？”

陆辰摇着头，却说：“我试试。”他从桌上取了水果刀，左手拿着苹果，双手比划了一下，无从下手，又怕在叶老师面前丢脸，硬着头皮拿刀在苹果的表皮上刮了刮，根本刮不下皮来。他又重新换了个思路，把刀刃对着苹果，直接割破表皮没入果肉里，怎么看也不像能把皮削下来的样子，他只好把刀子拔了出来。

这可把叶明睿给逗笑了：“还是我来吧。”他伸手从陆辰手里接过苹果和刀子，一边让陆辰把桌上的空塑料袋铺在病床的小桌板上。

陆辰羞愧不已，红着脸看着叶老师把削皮工作完成了，真闹不准谁才是病人了。

叶明睿把削去皮的苹果递给陆辰，说：“来，吃个苹果。”这本来应该是陆辰削给叶老师吃，现在却反了过来。叶明睿见他推辞，又说：“这是给客人的，谢谢你来看我。”

陆辰更是无地自容，事情的起因明明是自己，害得叶老师受了伤却还被感谢来看他，不由地眼泪又在眼眶里打转。

叶明睿见他不接，看起来低着头又要哭的样子，只好先把苹果放在旁边的盘子里。“如果你没有给我打那个电话而出了事，如果受伤的人不是我而是你，我一定会内疚一辈子。”

“可是……可是叶老师你不一样，你的免疫力要差很多……”陆辰说到后面声音渐弱，显得底气不足。那天晚上他专门查了很多关于艾滋病的资料，虽说生物课上有提到过，那也只是讲了基本病理和传播途径，更详细的还是需要自己主动去查。

叶明睿完全不意外，他明白，只要自己上了救护车，所有秘密都会公诸于众。

“你都知道了……”他像是在问，又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是的，我都知道了。虽然这个病听起来很可怕，但是我查过资料了，现在可以控制了，用什么……对，鸡尾酒疗法。而且日常生活，吃饭、握手什么的都不会传染……”

“还有呢？除了这个，你还知道什么？”叶明睿打断他滔滔不绝的话，仿佛就在意料之中地笑了笑。

陆辰咬了咬下唇，鼓起勇气问：“叶老师，其实跟你一起住了六年的不是女朋友，而是男朋友吧。”

“对……”

“所以我想问你，那个酒吧里的人说的那个因为艾滋病死了的男人，是不是你的男朋友？”

叶明睿依然很干脆地就承认了：“没错。他们是怎么说的？”

“张翔说……”陆辰突然想起来叶老师不知道哪个是张翔，马上解释道，“就是跟我一起躲在厕所里的那个人，他说你的男朋友是被人报复的，被下了药，那个罪魁祸首一直隐瞒自己是个携带者的事实。”

叶明睿听了，微微抬起头，望着天花板，轻声说：“是这样吗？”他是第一次从别人口中听说这件事情，那天晚上他听到的报复和下药就是这样来的吧，这的确跟他从唐耀身上得知的不一样，陈烁是不是也想告诉他这个说法。如果是真的，那么性质则将完全不一样，那么长久以来支撑自己活下来的理由也将不复存在。可当事人都不在了，要怎么证明哪个才是真相？他发觉自己的心乱了，无望地长叹了一声。

“叶老师，你会恨他吗？”

对于这个问题，叶明睿已经听过太多次，多到不想再回答。

“你还爱他吗？”

“我跟他之间，不是一个爱字或者是一个恨字就能说清的。你还小，不会明白的。”

“我为什么不会明白？我是不太懂，但是你可以说给我听，你说了我才会明白。”

面对这份天真和自以为是，叶明睿竟是笑了，他没能克制住自己，对陆辰，亦或是对他自己露出了讽刺意味的笑：“你希望我说什么？”

说什么？陆辰心中其实没有一个准确的答案，他尽管有满腹的疑问，却都是含糊不清的。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执着于叶老师对他男朋友是爱是恨，是不是能证明他是喜欢叶老师的？如果这是真的，那么自己绝不会愿意看到他难过的样子。

“你可以说你们的故事，就像我告诉你我烦恼的事情一样，告诉我，我也会安慰你的。”

“我并不需要别人安慰。”

“可我想知道，喜欢一个人究竟是什么感觉！”这句话脱口而出，他完全没有想过喜欢一个人的感觉跟他们在谈及的话题有什么关联。

叶明睿望着陆辰一脸的认真，明亮的眼睛里透出真挚而渴望的光芒，他一下子想起七年前，也是这么一双眼睛，它的主人问自己：“真正喜欢一个人究竟是什么感觉，你知道吗？”

当时，他说：“不知道。”

他承认自己在感情方面是迟钝的，他花了两年时间，才确认了自己跟唐耀的爱情，然后坚持到了现在，他可以否认一切，却从未否认过自己爱着那个人。

他记得唐耀是这样对他说的：“我喜欢你，我觉得这个世界上没有比你更好的人了。”

如今，他也早已有了答案：“喜欢一个人，就是，无论他变成什么样子，在你眼里都是最好的。”

所以，纠结于爱和恨又有什么意义呢……

第 29 章

趁着午休，邵一宇顺便过来看叶老师一眼，快走到病房，却看到齐齐坐在门口，膝上还放着一个大号保温壶。他走近了，对方似乎没有察觉到，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邵一宇双手插着口袋，坐在了梁思齐旁边的位置上。